在水天昊心裏,哪怕就是苦點累點,隻要能念書,這比幹什麽都好。進城念書,爬火車雖然比較危險,但畢竟那是偶然的,不可能經常遇到驚險動作。當然冒險的次數多了,出事便是必然,以前就發生過爬火車摔死學生的先例。

這幾年,水天亮、水天海在外打工,全家人省吃儉用積攢了幾個錢,存起來準備蓋新房。水天昊爬火車進城上學即危險又辛苦,家裏人為他擔心,他也害怕爬火車,也曾有過求父母買自行車的念頭,可他轉而一想,家中積攢幾個錢不容易,等著用錢的地方很多,花錢買自行車他想都不敢想,也沒有向父母提念過,一心想著順順當當讀完三年高中,不辜負父母的期望,將來考上大學,端上鐵飯碗,吃上公家飯,好好報答父母的養育之恩,真誠感謝兄弟的供學之情。

水天昊班上有十幾個鄉下學生每周騎自行車回家,這些學生的家鄉不通公路,沒有火車,不跑汽車,甚至連拖拉機都很少碰到,路途遙遠,背著幹糧走路,翻山越嶺單程需要一天時間,回到學校幾天歇不過氣來,家裏人隻好到處打聽,東拚西湊買輛二手自行車,隻要有自行車,就是騎行五六十公裏也不覺得累。水天昊十分羨慕班上有自行車的同學,他們不管路途多遠,回家返校不受時間的限製,哪怕就是晚點到校也不要緊。

水天昊是一個雙重性格的人,有時“內向”得讓人著急,有時“開朗”得叫人生厭。他說話幽默,性性溫和,動作滑稽,樂於助人。他與人為善,喜歡交友,班上五十餘名學生都是他的好朋友。好友鄭萬剛有輛破舊自行車,經常放在宿舍門後邊,之所以破舊是因為它沒有完整的腳踏,隻有兩個掉了踏板的細圓軸;自行車也沒有閘,騎下坡路隻能用腳刹車;車後座右邊的支撐架也是斷的,不能帶人,幹糧隻能架在前邊橫杆上;沒有包鏈盒,鐵鏈擊打腳跟哢哢直響,稍不留意褲腿就會卷進鏈子;車把也是斜歪的,扶它還得有絕巧,否則路窄坡陡,不會騎就會摔下路基。

正是因為這是輛破舊的自行車,他也不太珍惜,隻要征得他的同意,會騎車的可以練手,不會騎車的可以練習。水天昊就是在這位同窗學友的幫助下學會騎自行車的,不但學會騎自行車,還掌握歪把子車的騎法。他學車隻用了十分鍾時間,說他學車還不如說他會騎車。

有個禮拜,他沒有回家,吃過午飯,他給鄭萬剛說,想出去騎會自行車。老同學怕他不會騎歪把子車,一塊兒去學校場幫他。兩人來到學校場,鄭萬剛騎了兩圈,詳細介紹了騎歪把子車的技巧,然後扶穩後車座,叫水天昊上車,然後叫他蹬腳踏。水天昊按照鄭萬剛的說法用力腳蹬踏軸,自行車慢慢加速,跑了十多步,他跟不上歪歪扭扭快速奔跑的自行車,趕緊鬆開手站在後邊靜靜望著他。水天昊歪歪斜斜騎行了一段路程,叫他鬆開手,後麵好像沒有動靜,騎到場那頭折回來,抬頭一看,老同學站在場那頭傻笑,嚇得他歪斜了幾次,差點兒掉下車來。鄭萬剛看他加快速度,怕刹不住車摔倒,急忙大喊:“車子沒有閘,慢點騎。”

水天昊這才想起車子沒閘,他沒敢蹬腳踏,自行車慢下來。他很快掌握了歪把子自行車的平衡,快速的轉了幾圈,想練練上下車,可他不會下車,當著同學的麵又不好說,他又轉了幾圈,試著下了幾次,可是剛離開座,歪把子車搖搖晃晃失去平衡,自行車的速度也慢了下來。他怕摔倒,趕緊坐穩,快速蹬上幾圈試著下車,接連試了好幾次,他都沒敢下來。他裝做若無其事的問道:“歪把子車不好掌握平衡,怎麽下車?”

鄭萬剛教他說:“放慢速度,左腳踩穩腳踏軸,右腳輕輕抬起,從後座跨過來,扶穩車把,順著車滑幾步下車。”

水天昊按照他的提示揣摩了一會,試著下車,右腿剛跨過車後座,沒有掌握好平衡,腳踏軸碰到幹腿上,他也顧不得疼痛,咚一聲連車帶人躺倒在地。鄭成剛趕緊跑過去扶起:“躺下幹啥,摔疼了沒有?”

水天昊扶起自行車,拍拍身上的灰土,望著腳踏軸說:“沒事,腳踏隻有一根細鐵杆,沒踩穩滑了一下。”

“認真看著,我給你做幾次上車下車的示範。”鄭萬剛手扶自行車,像教練似的講解上車、下車的基本要領,然後騎上去下來,再騎上去下來,連續做了好幾遍,腳軸滑動,差點把他這個教練也摔下來。

水天昊按照他講解的要領和示範動作,試著上下了幾次,可以自如的騎車了,鄭萬剛有些驚訝的問:“你以前學過車吧?”

怕同學笑他長這麽大沒學會騎自行車,不好意思說沒學過;他也不敢說學過,因為他確確實實沒有學過自行車,不知道他問這話是啥意思,含糊其辭的“嗯”了一聲,算是應答。後來他借自行車上街買學習用品,說是買東西,其實他是想練練車,不要剛學會忘了。

星期六晚上,水天昊跟往常一樣混進慢車車廂找了個偏僻的座位坐下,警覺的觀察檢票員的動向,如果檢票員查票過來,就躲上兩節車廂到站後下車,據他逃票的經驗,路途短車速快,到站後上車下車,車廂裏來回走動,檢票員沒辦法檢票,慢車開動,乘客坐穩,再檢票的時候,離家鄉又近了一步,他隻要逃上兩節車廂,一般檢不到票。

水天昊順利的坐到虎頭山火車站,步行三四公裏回到家,看到大哥從城裏打工回來,說是想家了回家看看。堂屋門口停著一輛嶄新的永久牌自行車。他驚喜萬分,跑過去用手撫摸著心愛的自行車,笑問大哥:“這車是你買的?”

水天亮笑而不答,其實他回到家時自行車就停放在堂屋,他抬出來在院子裏學了半天,還沒顧得上抬進屋。他看看自行車碾壓的新印,又看看輪子上粘滿了灰塵,忍不住想騎自行車溜達幾圈,望著大哥問:“你學會了沒有?”

水天亮膽怯怕摔,一是怕摔傷自己不能去打工掙錢,得不償失;二是怕摔壞自行車,維修還得花錢;三是沒人指教,他不得要領。沒有人扶,他踩在腳踏板上院子裏溜了幾圈,連上車都沒有學會。

水天昊進屋放下幹糧袋,嶄新的自行車推到院子中間,院子太小,他試著上了幾次沒有上去,推著自行車走出門外。水天亮跟在後麵大喊:“你沒有學過騎車,推到外麵幹啥?小心摔壞。”

這是水家灣新買的第一輛自行車,全家人把他當寶貝,水天昊沒學過騎車,推出去摔壞咋辦,急得水天亮跟在後麵大喊。水天昊推出前場院門,左腳踩住腳踏,右腿往後一蹬,站在自行車上順著下坡路向打麥場滑去。他聽到大哥的問話,大聲回應道:“打麥場寬敞,推到場上練練。”

水天亮看他熟練的踩著自行車快速的沿著下坡路滑向打麥場,提醒他當心摔壞自行車。當他跑到打麥場時,看他洋洋得意的騎著自行車轉圈。他站在場邊驚訝的問:“你是啥時候學會的?”

“嘿,不就是個自行車嘛,自行車自行車,自已行就是車,不自行就不是車,還用得著學嗎?”水天昊自鳴得意騎著自行車轉圈,車輪越轉越快,水天亮還是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天黑了,騎慢點,小心摔倒。”

水天昊騎了幾圈緊握刹車停下車,驚歎道,“哎呀,你都有自行車騎了,啥時候我也有這麽一輛騎去上學,哪多威風。”

“快了,快了,你來扶,我學學。”水天亮接過自行車,水天昊扶住車後座,如何上車下車,怎麽扶把,如果用勁蹬腳踏,認真的講解了一遍,扶穩自行車先讓大哥掌握平衡。水天亮的剛靠到車座,車把左右搖晃,嚇得他扭腰擺臀,車子失去平衡,突然向右傾斜,情急之下,右腳撐地,腳踏空轉,重重撞在他的膝蓋上,疼得他差點掉出眼淚來。

天色漸暗,學車有些危險,他推車回家,小心的抬進堂屋,找了件舊床單蓋上,覺得膝蓋有點疼,揭起褲腿借著燈光低頭看,膝蓋上蹭破了一塊皮,伸出指頭壓了壓,望著自行車腳踏板說:“可能是腳踏子撞的,撞破了一塊皮,幸虧沒有出血,不然,明天走不成路了。”

水天昊看他放下褲腿拍了拍,不明白大哥為啥說明天走不成路,不解的問:“晚上能走成,明天為啥走不成路?”

水天亮說:“我請了兩天假回來看看,明天還要坐車回去掙錢,碰破了明天咋走路?”

水天昊這才明白,大哥請假回家,明天就要回去,這輛自行車閑放在家裏,不是可以騎著上學了嗎,他望著嶄新的自行車竊笑起來。

早晨起床,龔秀珍跟往常一樣涼曬麵條,烙好饃饃,不慌不忙的做午飯,看到兒子走進廚房,高興的問:“二蛋,自行車學會了沒有?”

“我早就會騎,不用學。”水天昊說起學自行車,有點得意,覺得自己很了不起。他把麵粉麵條袋跟饃饃鹹菜布袋綁紮在一起,提起試了試放到炕頭上:“好沉。媽,裝這麽多白麵幹啥?”

龔秀珍說:“路程這麽遠,每個禮拜往家跑你累不累?這次多帶點麵,下個禮拜不要跑了。”

水天亮早上起床推著自行車去打麥場學車,引來不少圍觀的學生,這是水家灣第一輛自行車,孩子們都非常羨慕。水保田幹活回來,看大兒子學會了自行車,他也想試試,推起自行車,用腳輕輕踩地,輕鬆自如的上了自行車,猛蹬了幾腳,自行車飛快的跑起來。

水保田學會騎自行車有些年頭了,想起當年為水保耕說媳婦,借錢買自行車,花半天時間學會自行車,第一次騎著嶄新的自行車從縣城回到家,一路上吸引了不少眼球。轉眼間十多年過去,上車還是這麽自然,有了自行車,跑路就是快。他慢慢下了自行車,對大兒子說:“二蛋該走了,推車回家吧。家裏有自行車還怕以後學不會?”

水天昊看時間不早了,他向母親打過招呼,背起幹糧袋準備出門,龔秀珍趕忙說:“等吃完午飯再走不遲。”

水天昊不知母親怎麽了,以前烙好饃饃裝好麵條,怕趕不上火車催他趕緊走,今天卻再三挽留吃午飯,他有些納悶。龔秀珍像是想起了什麽,快步走進堂屋,一會兒出來,手裏握著一卷錢說:“差點忘了,這是二十塊錢,夠你一個月花的,我給你裝了半袋子白麵,吃完再來取,路這麽遠,不要每個星期來回跑。”

“半袋子白麵,還有這兩包饃饃麵條,背著挺重,這麽遠的路我怕趕不上火車。”水天昊聽媽媽這麽說,有些疑惑,說話間父親走進家門,水天亮推著自行車跟在後麵。她催促水天亮趕緊吃飯,吃完飯跟水天昊一塊趕路,路上有個伴。

正要吃飯,龔進成、吳大運和水保柱走進大門,吳大運大聲問,“自行車學會了麽?”

水天亮停好車,笑了笑:“還沒有學會。”

龔進成摸了摸粘滿灰塵還沒有顧得上擦洗的自行車,大笑了幾聲說:“哈哈,外麵有打工掙錢的就是不一樣,自行車都買回來了,這可是水家灣第一輛自行車。”

水保田笑了笑:“這是第二輛,薜仁義家那才是第一輛。”

龔進成笑道:“人家是鄉鎮幹部,有錢。咱窮人買車,這可是第一輛。”

水保柱扶著車把按了幾下鈴,鈴鐺發出清脆的響聲,好奇的說:“這聲音真好聽,啥時候進城打工,我也買一輛回來,趕集總比走路快。”

吳大運瞥了他一眼,嘿嘿嘿苦笑兩聲:“你當了三年兵,不是說進城打工丟人麽,怎麽,也想進城打工掙自行車了?我看,你還是老老實實在家呆著,到時候自行車會自己找上門來。”

水保田招呼龔進成、吳大運、水保柱上炕吃飯,幾個人都說吃過午飯謙讓著不吃,上炕卷起了旱煙。水保田端起飯碗吃了兩口,望著龔進成說:“二蛋進城上學,背著幹糧爬火車太危險,給他買輛自行車騎上方便,免得家人成天為他擔心。”

“什麽,給我買的?”水天昊聽父親說是給他上學買的,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古怪的神情逗得龔進成、水保柱大笑,龔秀珍咯咯咯笑出聲來。

“咋,你還不知道?”吳大運丈二活尚摸不著頭腦,不曉得這家人葫蘆裏買的是什麽藥,自行車不是給他念書買的麽,怎麽還沒告訴他?水保田看他怪怪的神情,笑道:“我上午去幹活,看來到現在沒人告訴他。”

水天昊聽說自行車是給自己買的,趕緊放下飯碗,端了半盆水,找來一塊舊布,認真的擦洗起來,看到明亮嶄新的自行車,高興得合不攏嘴,這下再也不用跟時間賽跑爬哪要命的火車。心想,我最想要輛自行車,可是家裏掙錢不容易,需要花錢的地方很多,不好意思向家裏伸手要;平時父母親舍不得多花一分錢,咋就舍得花錢買車哩,難道是為了自己的安全,莫非三媽把我冒險爬火車的事告訴父母了,怕我爬火車出事?唉,可憐天下父母心,平時省吃儉用舍不得花,卻為了我的安全,花幾百元買自行車,父母親真好,我一定要好好讀書,將來有個好出息,加倍的報答父母和弟兄的恩情。

吳大運名義上還是生產隊隊長,水家灣有個大小婚白喜事,還是請他出麵張羅。他抬頭望了一眼擦得錚亮的自行車,歎息道:“唉,前幾天才抬埋完徐彥東老娘,今天侯勇又死了,吃完飯趕緊去看看。”

龔進成看到同齡人被病魔折騰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病人遭罪,老婆難受,子女連累,人都瘦成了一把骨頭,看上去真是可憐,他吐出一口煙霧,歎氣道:“老怕喪子,少怕喪妻,小怕喪母,我看家裏人誰死了都不好。人活一世,生死由命。侯勇得了胃癌,吃不能吃,喝不能喝,這幾年沒少受罪,他就這麽被胃病折騰死了。聽說癌症這病治不好,誰要是得上它,算是判了死刑,自己受罪不說,家裏人跟著受拖累。唉,過去能吃的時候沒飯吃,這兩年有飽飯吃了,卻吃不進去,活到這個份上,死了少遭點罪。”

水保柱當兵回來,聽說他得了絕症,提了半包點心還去看過他。侯勇這一病,躺在炕頭幾年不能動,有時候還會吐血,老婆子專門伺候他,家裏有這樣的病人真難熬啊,他皺起眉頭說:“侯勇病成這樣,幾個子女還算孝順,經常用架子車拉他去鄉鎮衛生院看病,要不是妻賢子孝,他活不到今天。”

“久病床前無教子。嗨,現在的孩子都靠不住,要不是怕人笑話,死了連個頂孝盆子的人都沒有。”龔進成身邊沒有子女,大妹子家的二兒子要來接續香火,他怕有朝一日病了沒人管,死了孝盆子都沒人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