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天昊讀完高二,沒有考上大學,九月份開學準備繼續上高三。兩年製高中,一年半上完高中三年的課程,老師講課就像蜻蜓點水,百米衝刺,連喘息的機會都沒有。就是學習再努力,本年級學習成績再優秀,與其他地區三年製高中相比,還是有一定相距。水天昊算是全年級前三十名的好學生,預選中取得高考資格後,經過一個多月的衝刺,高考成績還是沒有達到大學錄取分數錢。學校領導說,憑這個成績,再上一年高三,明年定會考上大學。

縣裏修公路,紅光鄉給村裏分了三十名修路工,水家灣分了三個名額,鄉村領導要求,農活再忙,人員再緊張,三名修路工一定要到位,那怕是挨家挨戶輪流幹活,也要完成縣裏分配的修路任務。七八月正是農忙季節,農民們都要搶收莊稼,修路又是義務勞動,沒有分文報酬,誰家都不願意去,吳大運十分煩惱,成天唉聲歎氣,愁得吃不下飯。

水天昊放暑假回家,吳大運好像看到了救星,三個名額,沒有年齡要求,何不派三個孩子去修路哩。吳大運隊長考慮到他是一名十七八歲的高中生,幹不了多少農活,動員水保田,讓水天昊帶隊去修路,這事正好被他聽到,還沒等父親允喏,自告奮勇的報名說願意去,水保田沒有反對。還差兩個人,吳大運思之再三,做通了吳大貴和楊顏彪的思想工作,叫十六歲的大侄子吳有金和十五歲的楊宗仁跟他去修路,囑咐他一定要帶好這兩名小隊員。

放暑假的第三天,水天昊背了幾本高中課本,扛著鐵鍬,帶著吳有金和楊宗仁,一路歡聲笑語去工地。這兩個孩子年齡小怕吃苦,不想蹲在火紅的太陽底下幹農活。修路是力氣活,兩個孩子力氣小,動作慢,愛偷懶,定額的土方老是完不成。村鎮分配修路名額,算的是人頭,記的是出勤,說是每天還有五塊錢的補助,修完路有可能拿不到一分錢,他也不指望掙多少錢,有空拿起課本看書,倒也輕閑。

紅光鄉約有兩公裏的修路任務,正好是通往縣城路過第二中學門口的那條沙土路,鄉裏帶隊的是康建新鄉長。水天昊初見這位康鄉長,被他端莊的形象所吸引,此人四十多歲,黝黑的臉龐,清晰的輪廓,清瘦的身材,高挑的個頭,穿一身特具身份象征的深藍色中山裝,要不是幾根稀疏的頭發散落在光禿禿的腦門上,算得上是一位標準的美男子,這是他見過的最高政府領導。這位鄉長的後麵時常跟著一位三十多歲的微胖男子,聽說此人是花園村的會計,名叫姚大龍,被康鄉長抽調到修路指揮部擔任會計。他為人狡詐,精於算計,成天陪同這位鄉長大人,像跟屁蟲似的買這送那,忽悠得高高興興,侍候得舒舒服服,乘機從修路費中撈取好處,由於他擅長溜須拍馬,修路人背地裏稱他“姚拍馬”

紅光鄉租了兩棟教室,男人一棟,女人一棟。水天昊就是這個學校的學生,早中晚出入校門,怕碰見熟悉的同學和老師,頭上老是扣頂舊草帽,低頭混在人群中,誰也不認識他。每天幹活很累,農工們要出很多汗,晚上睡在教室,破鞋臭襪子放在床頭下,散發著惡臭味,熏得人睡不著覺。有時天熱睡不著,吃過晚飯,年長者睡覺吹牛,年輕人散步逛街,唯有水天昊,充分利用休息時間抓緊學習,看書做題,很少外出遊玩,工友們都稱他“書呆子。”他覺得“書呆子”沒什麽不好,喜歡工友們這樣稱呼他。

聽說縣裏拔了修路款,鄉長承諾,修路工每天五元錢,修完路一分不少的發給大家,一個月就是一百五十元,兩個月的暑期能掙三百元,這可是一筆不少的收入,一年的生活費差不多夠了。如果如期拿到這筆錢,再不用花家裏的辛苦錢,水天昊幹勁很足。

兩公裏的公路,要用架子車從公路後邊山腳下拉土填高加寬,土方工程量很大。架子車是修路指揮部請木匠現做的,做好一輛用一輛,誰願意用就去登記拉車,新車一百五十元,修完路從工錢中折舊扣除,架子車可以拉回家去。水天昊修了幾天路,發現這裏的管理極不規範,幹完活工錢能不能領到手還很難說,不如登記一輛架子車,幹完活領不到工錢還能落輛架子車。他跟吳有金、楊宗仁商量,每人登記一輛架子車,可這兩個小家夥到底還是年輕,覺得花不來,不願意登記領車。

水天昊說:“以我看,還是登記一輛架子車,幹完活就是領不到工錢,起碼還有一輛架子車,拉回家也不吃虧。”

吳有金說:“沒有征求家人的意見,拉回去怕父親罵我,我看還是算了。”

“家裏有輛破架子車,我也不想要。”楊宗仁說。

水天昊想想也是,一塊兒來了三個小青年,要是每人拉輛架子車,誰來推車?他說:“你們兩個年齡小,幹完活架子車拉不回去,還是個麻煩。這樣吧,我登記一輛架子車,你們兩個幫忙推車,三個人剛好。”

水天昊作為大哥,這兩個年輕人成天圍著他轉,他說啥就是啥,讓他登記架子車,他倆沒有征求家人意見,不敢擅自做主。水天昊自小做事十分果斷,隻要他認準的事,不用征求家人意見,他的決定保準沒錯,家裏人不會怪罪。

水天昊領了一輛嶄新的架子車,怕弄髒沒有舍得用,下午收工後,他推著架子車,連夜走了四十餘公裏路,硬是把這輛架子車推回家。水保田、龔秀珍看到兒子沒有幹幾天活,大老遠的推來一輛沒有用過的架子車,心裏甚是高興,稱讚兒子做得對,工錢能不能領到手暫且不說,隻要有這輛架子車做抵押,不會吃多大虧。第二天大清早,家人還沒有起床,他顧不得洗臉,推上自家用了四五年的舊架子車翻溝過河,中午時分趕到工地。

“昨晚跑哪去了,我倆到處找不著你,我還以為你吃不了這個苦跑回家了。”吳有金老遠看他推輛舊架子車走過來,瞪大眼睛驚異的問:“呦,昨天不是領了一輛新架子車嗎,咋變成了舊車?”

楊宗仁看到後跑過來,他不曉得水天昊昨天夜裏去了哪兒,隻是好奇的盯著他,好像沒有看出這是輛舊架子車。

水天昊怕負責監工的會計姚大龍聽見,望著密密麻麻蹲在草棚食堂外麵吃午飯的工友笑而不答,兩眼快速的在人堆裏搜索,沒有看到挑拍馬。

水天昊推著自家的舊架子車,停在離食堂不遠空閑處,從簡易的草堂指揮部取來碗筷,帶著兩個小弟弟去舀飯。

“昨晚去哪了,咋沒看見你?”拿了兩個白麵饅頭走出草棚食堂的姚拍馬看到水天昊,歪斜的胖墩墩的大肥臉笑眯眯的問他,嚇了他一跳,他還以為跟康鄉長下館子吃肉喝酒去了。

水天昊笑了笑:“城裏有個親戚,昨晚去看了看。”

姚大龍蹲在食堂門口,掃了一眼說笑的農工,咬了半口饅頭嚼了兩下:“上午不在,今天記你半天工。”

“不是按土方記工分麽,怎麽記半天?好啊,半天記我十方土。”水天昊開玩笑說。

“想得倒美,有土方算土方,沒土方咋算,你以為天天有土方?”姚拍馬喝了半口湯,瞪著水天昊說。

“怎麽記都行,隻要不算曠工就行。”水天昊說完,端著空碗走進食堂。

工地上幾百人勞動,半天功夫,他竟然發現水天昊不在。他沒有理會,倒也佩服他那雙賊溜溜的猴眼功夫。

做飯的炊事員是六十餘歲的幹瘦老頭和四十餘歲的半老徐娘。這位幹瘦老頭,大夥都嫌他瘦小,沒有力氣,不願跟他搭夥幹活,水天昊看他孤苦伶仃的怪可憐,收留他,幫忙推架子車。這位老頭愛說笑,是位活潑可愛的小老頭。十餘天功夫,這幾個老少爺們成了工地上年齡相差最大的要好朋友,成天樂嗬嗬的說笑聲不斷,工友們好生羨慕,年輕人喜歡上了他,親切的稱他為“老爺子”。

聽這位老爺子講,過去大煉鋼鐵那會兒,他給幾百號工人做過兩年飯,學得一手好廚藝,自誇飯菜做得香。哪有誇讚自個飯菜做得好的,是不是王婆買瓜,自買自誇?工友們有點不相信。開工以來,食堂的飯菜不是開水煮麵,就是清菜湯泡酸饅頭,飯菜確實不好吃,每頓飯還可以從碗裏挑出幾十個剪子蛐來。

水天昊看到碗裏漂著厚厚一層剪子蛐,惡心得直想嘔吐。這位會做飯的老爺子老嫌飯菜味道差,做工粗糙,不講衛生,成天嘟嘟嚷嚷不願吃。水天昊把這位會做飯的老爺子引薦給了總管夥食的監工兼會計姚拍馬,食堂正好需要這麽一位會做飯的人,老爺子自然而然的調進食堂做起了飯,再也不用鏟土推車,幹這累死人的體力活。

這位會做飯的老爺子能進食堂做飯,他知道全是水天昊的功勞,這份情意他銘記在心,而且以實際行動報答他。水天昊每次打飯,特意照顧他多撈幾根帶蛐的麵條,味道到底怎麽樣任憑工友們評說,他對老爺子的照顧自然是心領神會,十分感激。

麵條裏蟲子多,這是不爭的事實。水天昊端碗看到飯菜裏有剪子蛐,一點胃口也沒有,偷偷倒在外麵喂螞蟻。饅頭裏蟲子稍少些,他實在餓得不行,早餐多吃幾個饅頭,喝幾口涼水,午飯盡量不吃或少吃。會做飯的老爺子老是看他望著碗裏的剪子蛐緊鎖眉頭,肯定咽不下去,每天早餐,他事先預留幾個饅頭,乘他中午舀飯的時候,用布滿老繭的粗手,偷偷塞給他兩個饅頭。每次他說感謝的話,老爺子都會用感激的神情說:“小兄弟,要不是你幫忙,我還在太陽底下推車哩。”

施之於李,報之以桃。要不是水天昊幫老爺子說情做飯,他饑餓的肚子肯定吃不到幹淨的饅頭。他每次舀飯,望著鍋裏的麵條黑糊糊的布滿一層剪子蛐,緊皺眉頭不想吃飯,偷偷塞給他兩個饅頭,開導他說:“小兄弟,麵條裏剪子蛐多,我看你吃不下,這裏不要太講究,湊合著吃吧!年輕人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不要把身子骨餓壞了。”

水天昊望著剪子蛐疑惑的問:“大叔,飯裏咋有這麽多剪子蛐?一碗飯能挑出十幾個,實在惡心得吃不下。”

水天昊不明白,家裏吃飯從來看不到剪子蛐,咋在這兒能吃出這麽多蛐來。雖說工地上辛苦,清湯白麵沒有油水,可總不能老是拿剪子蛐當肉吃吧,這種蛐到底有沒有毒誰也不曉得,如果有毒,這不是慢性自殺嗎?老爺子看他有些茫然,指著地上的一堆野柴堆說:“你瞧瞧,做飯燒的是啥柴,荒郊野外燒野柴,裏麵全是這樣的剪子蛐;再看看灶台,到處都是蛐,掃都掃不及,跳進熱鍋自尋斷見,涼水缸裏比這還多,每次下麵條,還要用水瓢舀出倒掉一些,不然的話飯裏比這還多;你再看看我這腿上,都是剪子蛐咬的紅疙瘩,癢得很。唉,修路就這條件,我實在沒辦法。”

會做飯的老爺子把他拉到灶台邊,用手指著灶台,看到燙熱的灶台、土牆、地麵到處都是密密麻麻的剪子蛐。發麵盆是扣著的,就是爬進去幾個剪子蛐也能挑出來,一日三餐,全靠老爺子塞給他的白麵饅頭。

“表兄,你咋老是吃饅頭?大熱的天,湯湯水水的吃點麵條多好。”吳有金端著一碗清湯麵,用筷子夾起烏黑發亮漂在碗口的剪子蛐扔在地上,攪了幾下湯麵,又挑出幾隻扔了,夾起麵條塞進嘴裏大口大口的吃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