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水天昊連夜通知劉大偉文書去鄉政府核定兵員後,他心神不定,猶豫不決,人在教室心在外,上課精力不集中,作業也沒有心思做,成天在去與不去的分界錢上徘徊。

班主任敬富國聽他說要去當兵,而且體檢合格,隻要鄉武裝部定了就可以去。學之廣在於不倦,不倦在於回誌。他的奮鬥目標是考上重點大學,跳出農門,離開貧窮閉塞的小山村,去過那日夜向往的好日子。為了這個目標,他奮鬥了十年,刻苦了十年,苦熬了十年,離終極目標越來越近的時候,他卻搖身一變想去當兵,違背了當初的誓言,偏離了人生的航標,十年寒床,終日苦讀,三千多個日日夜夜,目的就是為了奔個好前程,他偷偷體檢去當兵,要是被父母知道了,那該多傷心啊!

他的學習成績和苦讀精神,就連一向治學嚴謹、不善於表揚同學的班主任敬老師都很看重他。班上失去了一名好學生,老師為他遺憾,同學為他擔憂。敬老師老遠看見他這位學生吹胡子瞪眼,不願搭理他。

馬福才、苗春峰、丁玉鵬、達建忠四位同學學習差,考大學沒什麽指望,高中畢業混個文憑,也就是靠自己的雙手出苦力勤勞致富的命,班主任看到四個空位也不會過問。班上風平浪靜,有沒有這四位同學好像沒多大關係,也沒有人提起過。水天昊坐在課堂上課,一天課也沒有耽誤過,班上沒有人知道,他即將成為一名光榮的中國人民解放軍戰士,聽從國家的召喚,奔赴祖國最需要的地方保家衛國,為國防事業奉獻自己的青春。

水天昊即想去當兵報效偉大的祖國,又不想放棄考大學,熊掌和魚焉能兼得?他舉棋不定,猶豫不決,在考學與當兵之間艱難的決擇,在去與留的矛盾之中痛苦的煎熬。他想像不出父母突然接到入伍通知書之後的複雜心情,想像不到指望考大學的兒子啟學從軍後的氣憤表情,他心裏彷徨、困惑、猶豫、難過,回想往事,曆曆在目。

小時候家裏窮,兒時得病無錢治療,半夜求助陰陽先生差點喂狼;上學第一天沒有褲子穿,同學們笑話他,侮賴說偷吃饃饃,羞得他無地自容,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實在氣不過,他才拿起立在教室後牆的細木棍一頓亂打,把同學趕出了教室;最後還是文雅潔同情他,送來一條縫改過的黃軍褲;冬天沒有新鞋穿,孫秀蓮老師找來羊毛幫他堵上漏趾的布鞋家裏人省吃儉用,辛辛苦苦供他讀書,指望將來奔個好前程,跳出“農門”,將來過上好日子。可他現在倒好,翅膀硬有主見了,做事也不跟家人商量,說當兵就去當兵,想離開家就離開家,還算是個好兒子嗎?他恨自己,恨自己想事簡單,做事衝動,沒有考慮父母的感受,事已至此,無法挽回。此時,他靜下心來,反倒希望武裝部不要定他去當兵,入伍通知書不要發下來,安安靜靜的坐在教室裏複習備考,可這一切為時已晚。

門外幾聲狗叫,正在吃晚飯的水保田下炕堵狗,看到文書劉大偉,趕緊熱情的讓進門。劉大偉說話嗓門高,每說一句都要哈哈哈大笑兩聲,這是他說話的習慣。他走進廚房,看到龔秀珍跟幾個娃娃坐在炕頭邊正在吃飯,炕桌上放著兩碗熱飯,笑問:“這麽晚了,怎麽才吃飯?嗬嗬嗬。”

水保田讓他上炕吃飯,他說吃過了。他脫鞋上炕坐在窗台邊,手裏拿著一張卷成筒狀的白紙,像是宣傳畫,他放在炕桌角邊,從水保田手中接過旱煙盒,卷起了旱煙。水保田看到桌邊的卷筒紙,問道:“你手裏拿張紙幹啥?”

劉大偉點燃旱煙,望了望水保田和龔秀珍:“這可不是一張普通的紙,今年陽山村就發了這麽兩張,嗬嗬嗬。”

水保田聽說這不是一張普通的紙,放下飯碗,拿起放在炕桌角上的紙卷,湊到煤油燈前,打開紙卷,瞥了一眼劉大偉,問道:“入伍通知書?”

劉大偉笑而未答,他仔細的看完後麵的兩行小字,兩手捧著那張紙懸在半空中,抬頭望望抽煙抿笑的劉大偉,低頭又看了一遍,兩眼盯著入伍通知書,半晌沒有說出話來。龔秀珍看到紙上沒有幾個字,他卻看得那麽認真,瞪大眼睛不解的問:“就這麽幾個字還沒有看完?”

水保田抬頭瞪她一眼,雙手舉著那張珍貴的卷紙往龔秀珍眼前一推:“你看得快,你給咋念念。”

龔秀珍看也沒看,低頭隻顧吃她的飯。水保田看她沒接,白了她一眼,往炕桌邊上一擱,悶頭吃起了飯。坐在炕上抽煙的劉大偉看他複雜的表情和她不識字的迷茫,覺得有些好笑,望著龔秀珍說:“這幾個字不好認,你給咱念念。”

水保田讓她念,這純粹是氣話,劉大偉跟著瞎起哄,這不是成心欺負她不識字麽?龔秀珍嘿嘿嘿苦笑兩聲,不知道笑劉大偉還是笑自己,她望著炕桌邊上的卷紙說:“你曉得我不識字,還拿這張破紙欺負人。”

龔秀珍不識字,放在眼前的卷紙上寫的啥她也不認識,劉大偉沒說這張紙跟她有關係,她也沒問上麵寫的啥。水保田放下飯碗卷起了旱煙,龔秀珍想等他吃完飯洗鍋,看他沒吃完就想抽煙,催他趕快吃飯。水保田點燃旱煙,猛吸一口,吐出煙霧,瞪她一眼,沒好氣的說:“我能吃得下麽?”

龔秀珍有些納悶,剛才吃得好好的,看了一眼卷紙駒不下飯,還衝我發火,這是何道理?她把半碗剩飯倒進放在院台上的雞食盆裏。劉大偉拿起放在炕桌邊上的通知書,瞅瞅生悶氣的水保田,有點想笑卻沒笑出聲來:“老二當兵,你真的不知道?”

正在洗碗的龔秀珍聽說老二當兵,端碗的手猛然一抖,手裏的碗差點掉進鍋裏,她透過微弱的煤油燈瞅著劉大偉,好像沒有聽清楚,忙問:“誰家老二當兵?”

她說話的嗓門有點高,隻怕是自家老二,聽聲音好像很緊張。水保田歎息道:“兩個星期沒回家,他也沒給家人說,我咋能知道?”

“啥,二蛋當兵?不會的,這次當兵體檢,學校沒有回來,他上哪兒去當兵?四蛋我也打發出去打工,他也不會去體檢。”龔秀珍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堅信兩個兒子誰也不會去當兵。

劉大偉扔掉手中的半截煙頭,展開看了一眼入伍通知書,重新卷起來放在炕桌上,笑而未答。

“前幾年,蛋兒體檢想去當兵,被他爺爺攔擋沒有去成;三蛋從蘭州回來跑去體檢,聽說體檢都過了,到了最後一項,偷偷爬拖拉機去縣城,駕駛員發現後不停,要不是跳下來摔暈過去,說不定也去當兵了。前一陣子,聽說四蛋也想去當兵,她媽打發他跟著蛋兒去蘭州打工,總算沒有去成,誰知道二蛋他唉,都是強脾氣,由他去吧!”水保田氣呼呼的說。

水天昊那天急急忙忙通知劉大偉去鄉武裝部核定兵員的時候,再三叮囑他入伍通知書下發之前,千萬不要告訴水保田和龔秀珍。劉大偉以為那天晚上,他回家會把當兵的事告訴父母親,現在看來他還是連夜趕回了學校。他笑道:“嗨,老二辦事真狡詐,把我也給騙了。四五天前的一個晚上,他突然跑來找我,說想去當兵,我有點不相信,他在城裏念書,沒有報名咋就體檢上了哩?還說他是鄉裏唯一的高中生,李部長想把他送去當兵,叫他來通知我去鄉裏定兵,我問他家裏人知道不知道,他說晚上會告訴你。這幾天村裏事多,我也沒見到你們,看來那天晚上他根本就沒有回家。”

正在洗鍋的龔秀珍停住手中的活,靜靜的聽劉大偉說話,她這才聽明白,水天昊背著家人去體檢當兵,她的心提到了嗓門眼,緊張得嘭嘭直跳,顫抖著聲音問:“你是不是來送入伍通知書的?”

劉大偉晃了晃手中的入伍通知書:“這就是今天收到的入伍通知書,鄉武裝部通知十一月八號報到,村支書胡大海叫我通知你,十一月五號他過來送行。”

劉大偉話還沒有說完,龔秀珍的兩行眼淚刷刷滾落下來,她呆呆的坐在鍋頭邊半晌沒有說話。第二天,水天昊從學校體檢入伍的事在水家灣傳開了。大清早,聽到消息的吳大運、龔進成、龔進才、柯漢、吳大貴、侯尚東、水保柱來到水保田家道喜祝賀。龔秀珍自從昨天晚上聽到兒子當兵的消息後,整個晚上哭哭啼啼的沒有睡覺,攪得水保田也沒有睡好。龔秀珍躺在堂屋炕上,眼圈哭得紅紅的,還不停的摸眼淚。本來當兵是件喜事,但對水保田家來說卻是件愁事。

水天昊從學校體檢當兵,吳大運不曉得到底是喜還是悲。道喜吧,大舅哥水保田愁眉苦臉,臉上沒有一點喜氣,龔秀珍躺在炕上哭成了淚人;不說道喜吧,二侄子當兵,並不是一件壞事,他有文化,說不定會鬧出一條出路。還是龔進成膽大,不管什麽場合,管他高興不高興,什麽話都敢說:“娃娃大了不由娘,嗨,他想去就讓他去吧,這是他自己的選擇,擋也擋不住,再說這是的天下,是他誌願去的,不是國民黨抓壯丁,不要愁,天塌不下來。”

吳大運聽他這麽勸慰,覺得有些好笑,想調解一下嚴肅的氣氛,笑了笑大聲說:“嗨,我這個人命苦,命中注定就是下苦的農民,當了五年兵才混了個生產隊長,這一幹就是十多年,要是在部隊的話,十年可以升到營長了,可我還是個生產隊長,沒有級別,還不如部隊的一個班長。我也不嫌隊長小,本想幹一輩子,誰知道自從包產到戶後,這個隊長成了聾子的耳朵,沒有人向我請示匯報,閑得無聊啊,我隻能在家訓導孩子。不像水保柱,他的命就比我好,當了三年兵,部隊撤編複員回家,比我少受兩年苦。我說侯子,以後家裏有酒,不要忘了老哥呦。”

吳大運這幾句陰陽怪氣的說笑,逗樂了滿屋子道喜的莊上人,侯尚東聽說家裏有酒不要忘了他,連聲說:“好啊,等我生活好了,每次喝酒都叫你,喝不死不算喝,當然沒酒喝的時候,我也不會忘記你。”

水保柱幹笑幾聲:“我哪有你老哥的命好,咱弟兄都沒念過書,你還比我多吃兩年皇糧;當隊長背個手到處閑逛,也沒有下過多少苦,現在喝酒也有人請,哪像我,腸胃不好,喝酒不消化,老是拉肚子,嗬嗬嗬”

吳大貴坐在後炕根聽弟兄倆伴嘴說笑,哈哈哈大笑幾聲:“哎呀,水保柱才算說了一句實話,你們兩個都是吃了沒文化的虧;水天昊念了三年高中,聽說學習成績不錯,考大學不成問題,我看他當兵,肯定比你們兩個混得好。咋這個隊就有這樣的先例,你看蕭文兵、徐彥成,雖說小學沒畢業,讀的書總比你們兩個多吧,這兩個人當了幾年兵轉業留在城裏,成家立業,結婚生子,看看人家過的是啥日子;再看看你們兩個,娃都是老實娃,就是沒念過書,吃了沒文化的虧。”

龔進成哈哈哈大笑兩聲:“外村人說,水家灣是聚寶盆,山向正,風水好,龍脈旺,龍頭山、龍須山、龍爪坡,圍成了圓圓的聚寶盆,水家灣雖然靠天吃飯,可這名字好聽,牛羊滿圈,油糧滿倉,日子一年比一年好,過去這個隊的姑娘急著往外嫁,這幾年外村的姑娘爭著嫁進來,你看柯忠、霍繼仁、楊宗漢都是三十好幾的人,過去硬是找不到媳婦,這兩年不是都結婚了,這就是包產到戶的好處。國家政策好了,人的思想也活了,這幾年出了不少人才,薜仁義在外鄉當了十多年武裝部長,前幾年調到紅光鄉,沒當幾年進城當了幹部,他的大丫頭薜梅琴沒考上大學,進陽山學校當了社請老師。霍小霞考進師範學校,幾年出來又是老師。吳有金從戰場上下來,肯定是戰鬥英雄,端一碗公家飯不成問題。霍飛師是黑包工頭,敲詐勒索致富。水玉梅初中畢業,遠嫁新疆他表哥。霍大霞、霍春霞、霍夏霞嫁到縣城邊上,聽說日子過得不錯。我這二外甥出去當兵,肯定不會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