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裏備了幾瓶好酒,親友們說了一會話,夜深人靜之時,一家人想熱鬧熱鬧,龔秀珍炒了四盤小菜,擺上酒具,水天昊給多年未見的長輩敬起了酒。給長輩敬酒是這裏的傳統,他敬完酒,水保田、水保地、水保耕、吳大運、水保貴幾個猜拳行令喝起了白酒。

水天昊當兵考上軍校,成了村裏的“名人”,莊上人見他問這問那,問長問短;小孩見他恭恭敬敬,圍前轉後,把他當成了偶像。比他小的姑娘聽說他來了,老遠看見他,羞羞答答不敢靠近。水天昊白天無事陪父母聊天串親戚,每家都是好酒好菜,走到哪吃到哪,肚子撐得不行,可到了親戚家,不吃飯又怕怪罪:才出去幾年,就嫌棄農村人的飯菜,不吃不喝,再過幾年當了幹部,還不把這些窮親戚忘了。他隻好端起碗筷撐破肚皮的往下咽。

寒假時間短,他想好好陪伴父母說說話,這幾天他哪兒也沒去。龔進成圈完羊,跑過來叫他,說家裏煮了幾塊豬骨頭,非要叫他中午去吃肉,舅舅親自跑來請外甥,哪有不去之理。水天昊去了大舅家,剛吃完豬肉站在院子裏剔牙,門外走進兩個人來,他定睛一看,正是薜晶瑩和她母親。二十多歲的薜晶瑩像個小姑娘似的,羞羞答答躲在母親身後,水天昊讓進屋,娘倆坐在炕頭上,幾人閑聊了一會,看她害羞,笑話道:“哎喲,幾年不見,老同學害起羞來了。”

他跟薜晶瑩一塊兒長大,又在一個班讀完初中,水天昊考入縣城二中,一向學習成績優秀的她竟然名落孫山,她父親是縣裏幹部,經父親介紹,她進紅光中學補習了一年,還是沒有考上重點高中,回家幫母親種地,這一晃就是五六年,她從一個小姑娘轉眼間變成曉得害羞的大姑娘。水天昊順便聊起薜晶瑩的姐姐和兩個弟弟,笑問道:“薜梅琴、薜戰武、薜戰文現在怎麽樣?”

她母親說:“薜梅琴結婚後與丈夫一起調到城關中學當老師;薜戰武調到縣委當秘書;薜戰文考到省城氣象學校,去年畢業留校任教。”她介紹完三個子女,回頭望了一眼二丫頭:“就她沒考上學校,跟我一塊兒種地;他爸去年退居二線,調到縣民政局,家裏幫不上什麽忙。”

水天昊跟薜晶瑩母親閑聊了幾句,告辭回到家中。後來聽龔進成講,叫他去吃肉,這是薜晶瑩母親的意思,她想見見這位走出鄉村的大學生,試試他對女兒是啥態度,要是態度熱情,她想拖媒人說合說合,看能不能介紹成對象;要是態度冷漠,哪他肯定是瞧不上她,就當什麽話沒說。他被朦在鼓裏,幸虧沒有過分熱情,否則左右為難,尷尬收場。

水天昊回到家,老遠聽到家裏傳來熱鬧的說笑聲,走進屋一看,坐了滿滿一屋子,水保田站在地上生火喝茶,高興得合不攏嘴,看到兒子走進來,高興的說:“你柯家爸、徐家爸、楊家爸來看你。”

水天昊看到炕上坐著柯漢、柯忠、楊顏彪、徐彥東、侯斌、吳大貴他們,板凳上坐著霍繼仁、楊宗漢、侯尚東、水保貴。水天昊問過好,陪聊了一會,有些瞌睡,回屋去睡覺。

柯漢笑嗬嗬的說:“你家六個孩子,小時候得病,沒吃沒喝的就數他可憐,公家飯就是養人,一晃三年過去,他長成了帥小夥,沒有一點小時候的影子,這輩子他是不受苦了;老話說得好,先苦後甜,苦盡甘來,看來一輩子吃多少苦,享多少福,命中注定。”

“說的也是,你看霍飛虎小時候享了多少福,考進省城師範學校,沒有畢業犯病退學;陽山學校請他當老師,平時好好的,就到上課的時候犯病,老師也沒有當成,在家務農這幾十年啥病也沒犯過,這就是命啊!他小時候把福享完了,老了就該讓他吃點苦頭。前幾年老婆犯病,後來又是兩個丫頭犯病,大兒子得了風濕性關節炎,看遍大半個中國,也沒有把腿病治好。嗨,小兒子爭氣,考進師範學校,畢業後看能不能當個好老師。”

楊顏彪受過霍家老爺子的剝削,大半生對霍家人有看法,平時說話都帶著怨氣。侯尚東掃了一眼霍繼仁:“嗨,你不要小看霍飛虎家的大兒子,要不是腿病折騰,說不定也能考個好大學。你看腿病把他折磨成那樣,還到處去看病,在家休學一年,硬是靠自學考上地區一中。聽說陽山學校就考上了兩個,他就是其中一個。腿疼上不了學,他又自學什麽中醫,說不定還能治好自己的腿病哩。”

說起霍家人的聰明,吳大貴又想起了霍飛師,不知是想誇他聰明還是罵他愚蠢,他哼了一聲說:“霍家人就是聰明,你看霍飛師過去也是黏黏糊糊的莊稼漢,平時說不了幾句大話,前幾年還不是跑到外邊當黑包工頭?牛皮鞋擦得錚亮錚亮,還穿一身小西裝,每次回來牛皮混混的瞧不起莊稼人;再看看這兩年,像個逃兵似的天天躲債,幾根椽子都叫人扛走了,這人就是能幹,他在老莊搭建起半間破房子,怕人家追殺,躺在裏麵不敢出門,到底黑了人家多少錢?”

吳大貴自視聰明,他隻要聽到有人誇讚別人,渾身都不舒服。村裏人稱他“吳大人”,有時也稱他吳半仙,他把自己當成了“大漢人物”,“大漢人物”是聽不得別人比自己強的。他說起霍飛師,就是想聲明霍家人並不是個個都精明,也有怕人討債不敢出門的敗家子。徐彥東瞥了一眼吳大貴,嘿嘿苦笑兩聲:“看這追債的情形,估計他沒掙到多少錢,不然兩間破房子能被討債人拆去,聽說還欠工人不少錢哩。嘿,一個人住在老莊臨時搭起的破房裏,連個做伴的人也沒有,也怪可憐的。”

霍飛師以前沒有包過工程,他也不懂工程建築,十多年前跟龔進才的老婆在外麵鬼混了半年,人沒留住,他卻搖身一變當上了黑包工頭,從大老板那裏承接小工程,不計成本,帶人蠻幹,幾十個工人累死累活的幹了大半年,最後工程決算,不但沒有掙錢,反倒欠工人不少工錢。他拆東牆補西牆,到底還是把自己拆進去了,現在欠外麵多少錢,誰也說不清。

水保地從水保耕家回來,跟幾位熟人打過招呼,他想找二侄子聊聊天,聽說他去房間睡覺,推門進去,看他躺在炕上:“我主要來看你,還沒說兩句話,你咋就睡了?”

水天昊聽到二爸進屋,一幫孩子進屋嘻嘻哈哈傻笑。水天昊拉二爸上炕,兩人閑聊起來。水保地埋怨說:“你當兵走的時候沒去看你二媽,她嘴裏老是念叨,你心裏沒她這個二媽。”

水天昊說:“從離開學校到鄉武裝部報到,前後不過四五天時間,莊上人送行三天,還要去學校告別,時間太緊,實在來不及。”

水保地看他過意不去,笑了笑,做著過期的解釋:“你爸跟我說了,我跟你開玩笑。”

水天昊笑問:“五年沒見,水天玉、水天娟、水天寶都長高了吧?”

水保地說:“天玉沒有念書,跟他回族爺爺去了河州老家;天娟初三補習、天寶還在上初一。”

水天昊問:“你還在承包工程?”

水保地說:“這兩年家裏忙,即要犁地,又要鍘草,還有牛羊,家裏離不開,斷斷續續到附近鄉村包點小活,掙幾個喝茶錢。”

水天昊問:“家裏房子翻蓋了沒有?”

水保地說:“靠山根蓋了兩間磚瓦房,院子是水泥地;明年準備再蓋幾間,把廚房那排全蓋成磚瓦房。水家大小弟兄多,逢年過節去多少都有地方住。你啥時候去看你二媽?”

水天昊說:“寒假時間短,初三就去看二媽,初五六我要回學校。”

水天昊跟水保地坐在炕上閑聊,天黑了,聽到柯漢、柯忠、吳大貴他們要回去,趕緊下炕禮節性的打過招呼,水保地跟著送出大門。水保地送人回來,叫他去堂屋下象棋。好久沒下象棋了,他跟象棋高手在明亮的燈光下拚殺起來。水保田、水保耕幫水天昊指點迷津;水天亮、水天海幫水保地出謀劃策,雙方殺得難解難分。兩人連殺三盤,難分勝負,常常是主將還未想出對策,副將已調兵遣將,橫衝直撞,讓主將找不到車馬炮,搶過來奪過去,弄不清誰跟誰下棋。殺過三盤,輸者讓位,高手接著上,幾個人下了半晚上。

霍飛龍碰到水天昊,客氣的非要請他去屋裏坐坐,說在公光中學當老師的小丫頭在家,幾年未見,進去聊聊天,給她說說外麵的精彩世界。話雖這麽說,水天昊心裏明白,老霍看他考上軍校,畢業後就是部隊幹部,將來必定大有出息,他想引見給女兒,看兩人有沒有這個緣分。

水天昊走進霍飛龍家,霍小霞坐在家裏看書,看上去還是老樣子,隻是比過去胖了許多,臉上生出了不少青春豆,比起城裏的女孩既土又老,模樣也不好看。霍小霞看到父親笑嘻嘻的帶水天昊走進家門,趕緊站起來打招呼。兩人閑聊了幾句工作上的事,談到學習時,她趕快拿出相冊,介紹起她在師範學校的生活來,還拿出一張得意的藝術照片想送給他做記念。水天昊說了幾句恭維的話,實在不想打擊這位鄰家純真女孩的自尊。

水天昊在家呆了十餘天,初六過後就要返回學校,親友們聽說後都來送行,煮好的雞蛋收了一籮筐,煮好的洋芋裝了半麻袋,裝了瘦肉的罐頭瓶十幾個。三奶奶提著幾個大洋芋,說重慶的洋芋不好吃,背上幾個學校吃。三媽李大丫裝了幾個瘦肉罐頭叫他帶上,說學校沒肉,帶上調飯香。母親裝了二三十個雞蛋,讓他帶到路上吃。

水天昊再三推辭,說自己吃不了那麽多,再說也背不動。親戚們都有自己充分的理由,用自行車拖到車站送上火車,有火車拉路上不用背。他內心很矛盾,不背吧,說他嫌棄,怕傷了長輩們一片好心;背上吧,轉乘火車太麻煩。他回家時提了一個不大的小包,裝了兩瓶瘦肉罐頭,用塑料袋裝了十五個雞蛋,放了五個洋芋,帶了十個油餅,裝了滿滿一提包,路上夠吃了,擔心他挨餓的長輩們這才放下心來。

水保貴、水保俊、水天亮、水天海、水天江、水天河、水天湖騎著四輛自行車,水天昊自個兒騎輛自行車,後座上拖著裝滿吃喝的手提包,浩浩****的趕往虎頭山火車站。水天昊的第一個寒假在熱鬧的節日氣氛中結束,此後的幾個寒暑假他都要省吃儉用省出路費,回鄉探望辛勞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