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當了五年兵的吳大運隊長,看猴子不敢進去,蹲在豬舍門口肯定趕不出來,他走過去,俯下身子,探頭望了望,接過棍子:“我來,你們這群膽小鬼,怕死不是員。”

水保柱看這個同母異父的親哥哥蹲身進窩趕豬,怕大肥豬傷著他,趕緊跳出豬圈,找來一個****的鐵盆和一根半米多長的粗木棍遞給吳大運:“給你盆子,豬咬就用盆子擋住,再拿棍子敲,不信把它趕出來。”

“今天宰不了它,我就不信這個邪,我是誰,還怕頭死豬?”吳大運一手拿著鐵盆,一手拿著粗棍,自言自語,像是給自己壯膽,又像是說給大夥聽。他蹲下身子慢慢鑽進去,繞到豬後麵,一手拿著臉盆護著雙膝,一手敲打豬,豬在裏麵哼哼亂叫,歪頭瞪眼,吳大運慢慢向前落動了幾步。被打急了的大肥豬轉過,頭對著他,大有拚命之勢。

吳大運不信這個邪,心想,到了這個份上,非要把你趕出去不可,不然大夥怎麽看我?你咬我,當心打掉你的門牙;當年在邊防巡邏的時候,荒蕪人煙的沙漠碰到幾隻饑餓的野狼,我都沒害怕過,還怕你這頭死豬。他拿起手中的木棍重重敲打了幾下鐵盆,發出刺耳的響聲,大肥豬慢慢順著牆角往後移動,此時吳大運想起的話來:敵進我退,敵逃我追,敵疲我打,敵休我擾,嚴守死防,寸土必爭。他跟大肥豬在豬窩裏輪番較量了幾個回合,大肥豬始終沒有找到進攻撕咬的破綻,可是它萬萬沒有料到,已經退到圈舍門口,外麵五六個壯漢正等著它。

豬終歸還是豬,它的注意力完全被吳大運吸引,哪想到半個完全於豬舍外。外麵的年輕人在不聲不響中向它圍攏過來,一起動手,十幾隻大手緊緊抓住豬後腿,用力將它拽出窩棚,兩人趕緊上前抓住前腿,一人拽住豬尾,吳大運像英雄般跪出豬窩,緊緊抱住豬頭,壓倒在地,用繩子綁了個結結實實。

圈門是立式的大門,人可以自由進出。豬圈外站著七八個中老年男子,他們從外麵接過豬後腿,騰出手來的幾個年輕人趕快翻越圈牆,抬豬往外移動。吳大運的雙手牢牢拽住豬耳朵,讓它動彈不得。劉大偉緊緊拽住一條前腿,望著吳隊長說:“當兵的就是不一樣,要不是你進去,我肯定完不成任務。”

吳大運雙手緊拽豬耳朵,躬腰走出圈門,頭也沒回的說:“你這個膽小鬼,豬舍門都不敢進去,枉長了一張關公相,卻沒有單刀赴會的膽,要是裏麵有隻吃人的老虎,我看你跑得比猴子還快。”

“隊長,我又咋了?”躲在後麵拽豬尾巴的侯尚東聽吳大運提到猴子二字,沒聽清是啥意思,以為又在拿他開玩笑。

吳大運像是指揮打仗的將軍,將大肥豬按倒在地,頭也沒抬的說:“平時看你猴精猴精的很精明,關鍵時刻老是拉稀,還沒劉大偉勇敢,拽好尾巴不要動。”

劉大偉使勁壓住左前腿,白了一眼猴子,怪怨道:“你以為我害怕它不敢進去?要不是你表頭功,我照樣把它趕出來。今天你最辛苦,殺命骨割大點,多啃幾口。”

柯漢拚命拽住右前腿:“這頭豬還是有點瘦,要是再多喂半個月,說不定還能多長幾十斤肉哩。”

柯忠說:“殺命骨不要太大,這些人夠吃就行了。”

“後麵抬高點,不要動,把豬腿抱死,血盆子放遠一點”吳大運是宰豬匠,指揮大夥壓穩拽好。他左手用力按住豬頭,左膝頂住豬嘴,右手緊握鋼刀,瞄了一眼血盆,一刀子****肥豬喉嚨,用力一刺,一刀見血,豬血順著刀把流進血盆。撕心裂肺的豬叫聲頃刻間由高變低,由強變弱,四肢掙紮了幾下,慢慢軟了下去。

“姑父,多拔些豬鬃,買了錢明年交學費。”蛋兒看到肥豬躺在地上,趕緊揍了過來,用企求的口吻給吳大運說。

“好,我把豬背上的長毛都給你拔下來,買了錢明年交學費,嗬嗬嗬。”吳大運在豬背上來回擦了幾下,手心手背的鮮血染紅了豬鬃。他拔了兩大把,對蛋兒說:“拿去,兩大把,夠了吧?”

蛋兒手捧著一個用柳條編織的小籮筐,接過帶血的豬鬃跑進院子,找來半截胡麻細繩綁紮結實,放在廚房窗台上涼曬。

從炕眼裏掏來熱灰煨好燙豬的大缸,冒著熱氣的開水裝了大半缸。七八個人圍成一圈,大個子舉起雙手,踮起腳尖,小個子抬起豬的前半身,用木棒抬的抬,扶的扶,勉強將大肥豬塞進開水缸。這口大缸,燙了十幾年豬沒覺得小,這次顯得有些小了。豬大缸小,大半缸水一次隻能燙小半截,前後一燙,中間的半截沒辦法,隻能燒開水,用馬勺澆水燙。

燙豬的開水不夠,水保田挑起水桶去泉水溝挑水,看到蛋兒擠在中間揀****,吩咐道:“蛋兒,給你媽說,趕快再燒一鍋燙豬的開水。”

蛋兒望著地上冒氣的****,不情願的跑進院子。水保耕卸下木板大門平放在地上,十多個年輕人抬起燙了兩半截的大肥豬,放在門板上圍圈拔毛,這群年輕人又談論起了年豬:“今年,這個隊就水保柱、霍飛師、柯漢、楊顏彪幾家沒有年豬。”

“還有蕭文軍家,他家的年豬要不是賊偷,說不定跟這差不多。”

“這賊真是可惡,什麽都想偷,大肥豬都能偷走。”

“豬狗不是會叫嗎,誰有這麽大本事,能把狗嘴堵上,真想不出來。”

“賊娃子就是有本事,一頭大活豬,不要說偷,大半夜的就是叫我用架子車去拉,我也沒這本事啊。”

“聽說有一種藥,摸在饃饃上,豬狗吞下就成啞巴了。”

“你說對了,這些賊真缺德,我家的五隻下蛋雞,不聲不響被賊偷了,狗叫都沒叫一聲,可能是吃了什麽迷藥。唉,下蛋雞偷了,這幾天家裏沒有煤油,隻能摸黑吃飯,早早睡覺。”

“對了,就叫什麽迷藥,要是人吃了啥感覺也沒有,當心你老婆被賊偷了,哈哈哈”

“放屁,說話咋沒個正經。”

十幾條大漢,一邊說笑,一邊拔毛,二三百斤重的大肥豬,赤條條的平躺在木板門上,在大冷的冬天冒著熱氣,散發出一股豬腥味。

“二爸,二爸。”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從院牆外大聲叫喊著二爸走進來。拔毛的十幾個壯漢不約而同的抬頭向這個小男孩望去。

霍繼仁點著下巴示意吳大運:“這不是你侄子金蛋嗎,他喊你。”

吳大運回頭掃了一眼,大聲問:“大冷的天,叫我啥事?”

金蛋有些膽怯,不敢抬頭,手裏拿著自製的泥巴小鳥,站在兩米遠的牆根說:“我二媽接到大隊通知,明天早上八點鍾,叫你去大隊開會。”

“去給你二媽說,我知道了。”金蛋嗯了一聲,轉身跑了。

吳大運拿起掃毛刀,低頭自言自語道:“這時候大隊開會,肯定又是修梯田的事。”

“開會沒好事,好事不開會。”

“猴子咋能這麽說,你不相信?”

“是不是上頭又有什麽最高指示,讓咋老百姓過好日子。”

“你想得倒美,說要實現,都提了好幾年了,在哪兒?”

“到底是啥東西?我就是沒搞懂,為啥要實現,那肯定是個好東西。”

“我看八成是要修梯田,全國人民都在農業學大賽,工業學大慶,老農民冬天不修梯田幹什麽?”

大夥你一言我一語的閑扯,四五歲的二蛋經不住大門外熱鬧的宰豬場麵,身上套件哥哥丟棄不穿的破布汗衫,看不出什麽顏色,沒有鈕扣,敞著前襟,後背豎開一道口子,衣袖一條長一條短。雖說是衣服,倒不如說套在身上的幾塊破布,擋不住雪雨風寒。瘦小的身影歪歪斜斜走出大門,光著腳丫,半閉雙眼,四處探望。

“唉喲,大冷的天,跑出來幹啥,趕緊進屋去暖炕。”水保耕看到二蛋手扶院牆摸索著走了出來,在寒風中凍得瑟瑟發抖,他站起身,雙手冒著熱氣,在衣襟上擦了擦,把二蛋抱到廚房炕上。

二蛋這幾年得病沒少遭罪,五六歲了還不會說話,眼睛稍有些好轉,他就想跑到娃娃群裏湊熱鬧。水保耕看他可憐,把他抱到廚房炕上,蓋上羊毛織成的破棉被,晚上拽被子,棉絮被孩子撕成碎片,一堆一堆,還沒有從被子裏掉出來。炕上沒有席子,前高後低,一塊一塊掉了泥巴的牆壁露出土塊,尿炕的印跡還沒有涼幹,廚房地上撒過尿的窪地還滲著尿液,散發出一股刺鼻的臊臭味。

拔完****,倒掛大肥豬,吳大運用剃毛刀從上至下刮毛清洗,將未拔幹淨的絨毛剃掃幹淨,中老年人抽煙逗笑,年輕漢子精力旺盛,好像有使不完的勁,踢打摔跤消耗體力,有點小活你推我讓,老同誌看不過眼,幫吳隊長遞刀送水。清洗幹淨,開膛肢解,最先割下豬頭,割取殺命骨,掏出心肝,送到廚房去煮,這些雜碎精骨都是當天要吃的。然後把軟肉從肋骨上剝取下來,分解成塊,置於院台門板之上,龔秀珍熟練的撒上事先準備好的鹹鹽和花椒,準備涼曬臘肉。老年人還要清洗胃腸,火燒豬頭,年輕人要收拾糞便,清掃現場,清洗燙豬的大缸,人人都有分工。

“二蛋得病三四年了吧,沒錢治病,孔陰陽算了幾年也沒把病算好,這孩子真可憐。”柯漢幹完活,走進院子,瞧見可憐的二蛋爬在廚房炕上,兩眼眯成線,循聲向門外觀望。龔進才瞥了一眼,歎息道:“唉,我這個外甥可憐喲,可憐”

“孔陰陽要是能算好病,鬼都能推磨。嗨,騙洋鬼子去吧!陰陽能算好病,國家建那麽多醫院幹啥?”霍飛虎念過兩年師範,算是個文化人,他不信這個邪:“陰陽先生,都是騙吃騙喝的大騙子,我兒子要是有病,才不會找他哩。”

“你不要亂說,有時候邪門得很,說不定你兒子明天就病了,我看你嘴還硬不硬?”吳大貴從後背拍了一把,做了個鬼臉詛咒他。

霍飛虎聽吳大貴這張破嘴詛咒兒子有病,不由得咯噔一下,兩眼瞪著他罵道:“閉上你這張臭嘴,你兒子明天才得病哩。”

吳大貴看他杠直脖子眼急,幾步邁進堂屋,坐到炕後角。幾位年輕人望著吳大貴灰溜溜的背影,笑話他打不過躬腰駝背的霍飛虎。猴子坐在後炕角,看到徐彥東悶頭悶腦走進門,茬開話題問:“老徐,你大哥今年不回來過年?你大嫂帶個孩子,真是不容易啊!唉,你說人長了本事,咋就這麽沒良心哩。你看人家蕭文兵,幹幹淨淨出門,找個城裏媳婦,也沒啥拖累。”

徐彥東聽他當著這麽多的麵提起大哥大嫂,氣得幹瞪眼,脫鞋坐在窗台這邊,沒好氣地說:“你家的事管不好,還想管我家的事?成天胡說八道,你就不怕爛舌根?像你這種閑事男,早就該挨拳頭,大小也是個幹部,咋就管不住這張破嘴,不是東家長就是西家短,跟個娘們似的,怪不得媳婦未過門就敢打你。”

猴子嘿嘿幹笑兩聲:“不是我多管閑事,這是對你家人的關心,你沒聽說人是高級動物嗎?人之所以高級,不同於低級動物,區別就在於這張嘴,我這張破嘴跟你這張高級嘴沒啥區別,說笑、吃喝、呼吸,功能齊全。還沒到吃飯時間,你不讓我說話,不是浪費資源嗎?你也不算算細帳,我這張破嘴,鬆也好,緊也罷,一輩子能用幾年?前十五年還是個未成年人,可以說,在成人麵前沒有說笑的資格,隻有吃喝、呼吸兩大功能,還屬於不成熟階段;六十歲以後,說笑少了,牙也咬不動了,不能說不能吃,隻留著呼吸,人活著有啥意思?現在正是能說能笑能吃能喝的黃金年華,不發揮好我這張破嘴的功能,豈不可惜?我說老徐,你不要嫌我煩,有些場合沒我這張破嘴還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