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產隊長吳大運是水玉蓮的丈夫,水保貴的姐夫,水保田的堂妹夫。水保耕比水玉蓮大幾個月,比吳大運小兩歲,過去一直稱他表兄。自從吳大運跟水玉蓮成親後,按理說,這位表兄改稱水保耕為三哥,可他當了二十多年的表兄,就是改不了這個口,起初水保耕還習慣性的稱他表兄,後來兩人誰也不稱呼誰,見麵“哎”一聲算是打過招呼了。要是當著外人,吳大運稱水保耕為“他三舅”,水保耕稱他為“他姑夫”。農村像這樣的關係很多,還有比這更難稱呼的親戚哩。

說起吳大運,命運真不好,十七八歲去西藏當了五六年兵。當兵三年後,回家探親過春節,身穿黃軍裝,頭頂五紅星,腳蹬大頭鞋,腰係武裝帶,甭提有多神氣。

生產隊有四五位十六七歲的大姑娘,還沒有說親。大冬天農活少,沒事的時候,這幾位姑娘老是結伴往吳大運家跑,問這問那,問長問短,吳大運也挺耐心,給姑娘們講些部隊的離奇怪事。一來二去,幾個平時關係不錯的女孩互相吃起吳大運的醋來,隔三岔五的找機會單獨會麵。

水三爺家三姑娘,水保貴的親姐姐,名叫水玉蓮,長相俊俏,乖巧聰慧,人見人愛。她是稱吳大運表兄長大的,近水樓台先得月,兄妹天天見麵,誰也說不了什麽,一來二往,互生愛戀。兩家人看在眼裏,喜在心裏。

吳大貴是家裏的老大,凡事都得他做主,他托媒人去提親,隻要兩個人願意,提親隻是一種形式。水大爺的大妹子,水三爺的大姐是吳大運的大媽,兩家人做了幾十年的鄰居親戚,知根知底,便定下了這門親事。水三爺、水三奶看著帥氣的軍人女婿,聽說部隊表現不錯,還給家裏寄來過兩張立功受獎的喜報,就貼在他家堂屋正牆上,紅彤彤的很是顯眼。

他為人老實,做事踏實,眼裏有活,手腳勤快,不用交待,他會主動做好各項工作,聽說部隊領導很喜歡他。隻要部隊表現好,提幹是遲早的事,就是轉業回地方,起碼也是個正式工人,不會回到農村下苦,兩家人自然是十分歡喜。

親戚見了都說,水玉蓮找了個好丈夫,同齡的姑娘們羨慕她有福氣。吳大運春節探親,在家呆了一個月,說親、訂親、成親,兩人幸福甜蜜的度了幾天蜜月,嘻滋滋帶著牽掛回部隊去了。

吳大運回到部隊後,踏踏實實做事,老老實實做人,同事信任,領導喜歡,家裏年年收到他的受獎喜報,家人很是為他高興,水玉蓮更是天天盼,夜夜想,做著當城裏媳婦的美夢。轉眼間三年過去,吳大運正在期待提幹的時候,領導說他文化程度低,難以適應部隊未來建設需要,改轉誌願兵,年齡又偏大,他隻能卷鋪蓋走人。

辛辛苦苦奮鬥了六年,又回到生他養他的窮山溝,跟日夜思念的媳婦過起了艱難的小日子,後來大夥選他當生產隊長,帶領窮怕了的社員們跟命運抗爭。

同齡人經常笑稱,趕快改名吧,都是你這個臭名害的,吳大運,無大運,就是無大用,隻能當個生產隊長。要是改名了,說不定還能調到公社當幾年不拿工資的跑退幹部,總比呆在家裏務農強,弄不好將來轉正,在公社安個家,子孫們還能過幾天好日子。

且說吳大運去大隊開會,不是傳達上級精神,也不是安排什麽工作,而是縣磚瓦廠招工的事,要求是高中文化程度,政治思想過硬,為人本分老實。他覺得這是一件好事,自己文化程度低,沒有進城當工人的命。他第一個想到了水保田,他是陽山大隊的高中生,是個文化人,給他爭取這個名額最合適。他好說歹說,爭取了一個招工指標。大隊開完會,他跟幾位好友在小買部喝了半天酒,看天色已晚,急忙往家趕。

晚飯時分,大門外一陣急促的狗叫聲,吳大運走進門來,三蛋站在院台上撒尿,看到他快步走進來,喊叫一聲跑進廚房:“媽,姑父來了。”接著吳大運走進屋,望著坐在窗台對麵炕台邊吃飯的水保田,笑問:“正趕上吃晚飯,下午空肚子喝了半天酒,肚子有點餓,給我舀一碗。”

水保田趕緊放下飯碗,起身站立,指著窗台邊的空炕客氣的說:“快上炕吃飯,還是昨天宰豬的剩飯菜。”

吳大運不客氣的脫鞋上炕,靠在窗台這邊盤腿坐下,望著侄子們的飯碗說:“昨天的肉菜,我看著都流口水。”

水保田喝了一口菜湯,咕的一聲咽下喉嚨:“昨天不是通知你開會嗎,咋還有空喝酒?”

水保耕給吳大運端了一碗肉菜,替坐在後炕根的水大爺舀了一碗菜湯,端起放在炕桌邊上的飯碗坐到炕頭,望著吳大運等待回答。

水大爺吃完飯,靠在後炕牆角,指著飯碗說:“趕緊吃飯,放涼不好吃。”

“好事,好事。”吳大運端起熱騰騰的飯菜,夾起一塊肥肉嚼了幾下,買起了關子。

“是不是修梯田的事?全國人民都在‘農業學大寨’、‘工業學大慶’,這個時候,哪年不是動員生產隊修梯田?老百姓修了這麽多年梯田,老天不下雨有啥用,莊稼還不如山坡地。”水保耕嚼著飯菜發起了牢騷。

“哎喲,這次會議開了四五個小時,生產隊長爭得麵紅耳赤,互不相讓,快把我餓死了。開完會,幾個生產隊長非要拉我陪他們喝酒,空肚子喝了幾杯,難受死了。”吳大運買關子,就是不講開會的內容。水保田、水保耕弟兄倆停止嚼咽,望著他等待下文。吳大運不慌不忙,喝了兩口湯,掃了一眼水保耕,咬了塊穀麵饃饃細嚼起來。

吳大運咽下饃,望著水保田說:“我給你說,縣磚瓦廠招收工人,紅光公社分了三十個名額,公社給大隊隻給了三個名額,生產隊都想要,隊長爭紅了臉,我死磨硬纏要了一個指標,這是我費了半天口舌爭來的。”

水保耕著急的問:“招收工人,什麽條件,你準備讓誰去?”

吳大運說:“招收工人是有條件的,要求家裏人口多,家庭生活困難,高中文化程度的才能去,大隊就那麽幾個高中生,胡大海都知道,我詳細介紹了你的情況,總算給了一個名額。”

水保耕顯得有些激動,他放下飯碗,瞟了一眼大哥,嘿嘿幹笑兩聲,試探性的問:“我小學五年級畢業,跟高中生差不多,大哥認識的字我也認識,要不讓我去?”

“水家爸,堵狗來;水家爸”門口的大黃狗拽著鐵鏈大聲狂吠,水保耕在大哥的指使下跑出去堵狗。他走出大門,看到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緊貼牆根站立,手裏端個墨水瓶,她是霍飛虎家的二丫頭霍夏霞,看到水保耕出來堵狗,大聲問:“我家沒有煤油了,借一燈盞煤油,有沒有?”

“我不知道,進去看看。”水保耕拉住狗鐵鏈,大黃狗擋在後麵。

屋裏靜靜沒有說話聲,水保田、吳大運側頭望著霍夏霞走進門來。霍飛虎家的幾個小丫頭都害怕水保田,霍夏霞看他盯著她,一臉嚴肅,嚇得有點哆嗦。頭也沒敢抬,趕緊解釋說:“我家煤油用完了,我媽叫我借一燈盞煤油,明早我爸買回來還你。”

霍夏霞說話的聲音很低,豎耳勉強聽得見,說了句啥話,可能連她自己也沒有聽清楚。水保耕從灶台架取來裝過白酒的玻璃瓶搖了搖,對著昏暗的燈光說:“還有半瓶,拿過來。你家吃飯了沒有?”

霍夏霞跚跚走過去,遞過墨水瓶,說道:“家裏沒有煤油,看不見做,還沒有吃哩。”

吳大運看她衣服襤褸,穿雙破布鞋,兩個大拇指露在外麵。這個丫頭小時候得病,不知咋弄的,落下了耳聾的毛病,口齒也不清楚。他望著聾丫頭大聲問:“你媽又給你生了個小弟弟,好看不好看?”

霍夏霞好像沒有聽清,望著他大聲問:“你說啥,我沒聽見。”

水保田笑了笑:“霍飛龍生了兩個丫頭,霍飛虎生了四個丫頭,這弟兄倆同年同月生兒子,算是後繼有人了。”

吳大運說:“這弟兄倆都是四十好幾的人了,要是再生不出兒子,恐怕要斷子絕孫,以後的日子不好過了。”

龔秀珍坐在灶台邊小凳上,望著霍夏霞嘿嘿嘿笑了兩聲:“保俊今年才兩歲多,三爸生兒子,五十多了吧,三爸比三媽大十多歲,三媽生他也快四十了。”

吳大運笑道:“大概再不會生了吧,她十四五歲生孩子,這一生就是八個娃,她的外孫比兒子還大。”

水保耕笑問:“他姑姑還沒懷上?”

吳大運說:“結婚這麽幾年,最近才懷上孩子,這點不像她娘。要是像她娘,我也是三四個孩子的父親了。”

龔秀珍驚奇的問:“他姑姑有孩子了?哎喲,這幾年懷不上孩子,都快急死了,幾個月了?”

吳大運說:“說是三個多月,不知道她是咋算的。啥時候懷上孩子還能算出來?”

龔秀珍笑了笑:“我也不會算,我生這幾個娃,從來不知道日子,平時少幹點重活,肚子疼就該生了。”

水保耕倒滿墨水瓶,幫她擰緊蓋子,霍夏霞小心的捧在手中,朝水保耕笑了笑:“謝謝水家爸。”說完轉身離去,水保耕送出大門。

“剛說到哪兒了?”吳大運摸摸後腦勺:“噢,保耕年齡還小,以後有的是機會。大家都知道你是小學文化,做假誰也去不成,人家巴望著你做假哩。”

“這個名額是你爭來的,你看我能去成嗎?”水保田憂心忡忡:“這幾個孩子要吃要喝,蛋兒上學,二蛋有病,三蛋、四蛋還小,五蛋、六蛋還需要大人照料,我怕她忙不過來。”

吳大運瞥了一眼清洗碗筷的大嫂,安慰道:“這個你放心,我在回來的路上都想好了,翻過這個年頭,安排大嫂和金蛋他娘給生產隊養豬,豬場離家近,活也不累,能照料好孩子。”

“哎喲,這個你都替我想好了,讓我說啥好哩!”水保田著實有些感動,說話誠實得像個孩子:“真是讓你費心了,你就放心吧,我不會給大隊丟臉。”

水大爺靠在炕後牆角,推開二蛋打瞌睡靠在腿上的小腦袋,捋了捋花白的胡須坐起身:“這是個好機會,他姑父好不容易給你要來一個名額,家裏就是再苦也得去。再說,家裏不是還有我和保耕嗎?有啥不放心的。”

水保田聽父親這麽一說,心裏稍有些安慰,心想,生產隊實行按人分配,家裏的口糧一份也不會少,要是以後天旱的話,還能掙幾個錢購買供應糧。我走以後,就得辛苦娃他娘了。想到這,他抬頭瞅了瞅靠在後炕根的父親,瞥了一眼坐在炕頭邊的弟弟,最後把目光停留在龔秀珍身上,瞅了半晌問道:“那我就去?”龔秀珍望著丈夫堅定的點了點頭。

“謝謝你,兄弟,為我想得這麽周全,我一定要抓住這次機會,好好表現,為咱水家灣爭光。”水保田堅定的說。

“好,就這麽說定了,給你報名的事,現不要向外聲張,避免節外生枝。”水保田、水保耕、龔秀珍望著吳大運點點頭。幾個人都明白,凡是好差事,不管條件夠不夠,大夥都想爭著去,哪怕自己不夠格,也要找大隊和公社領導去鬧騰,禍得大夥誰也去不成;閑差事誰都不願去,即使是舉手之勞,油瓶倒了,他也不會動手去扶。這次招工要是被莊上人知道了,說不定背地裏有人去大隊打小報告使絆子。

水大爺用感激的目光望著這位小外甥,臉上露出會心的微笑:“有你這個好親戚,還擔心啥。唉,好人咋就沒好運哩。”

“大舅,我的命運不好,要不是我的文化底子薄,我才不會讓他去哩,嗬嗬嗬”他停了停,望著大哥說:“就說我當兵吧,就是吃了沒文化的虧,辛辛苦苦在部隊幹了五六年,沒有提成幹,改轉誌願兵年齡又偏大,複員回來當個工人也行,結果當了這個出力不討好的生產隊長,莊上人拿我不當幹部,你說,是不是命裏注定吃不了公家飯?嗨,這麽多年,我也想通了,該吃哪碗飯命中注定,該你的推不掉,不該你的掙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