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家鄉的習俗,大年初二要去給舅舅拜年,拜年走親戚都得吃飯。文雅潔有了先前的教訓,早飯隻喝了半碗稀飯,留著空肚子去拜年,水天昊也不敢多吃。家裏收拾妥當,留下董桂花看家護院,接待親戚。水天昊、文雅潔跟著水保田、龔秀珍和兄弟姐妹去舅舅家拜年,表弟龔知青知道表兄會來,早早準備好煙酒,打發孩子站在門外等候,老遠看到一大群人走過來,趕緊跑去給爺爺報告,說姨爺、姨奶和姑舅爸都來了。龔進成、龔進才和龔知青跑出門來迎接。水天昊、文雅潔跟父母走進堂屋,龔知青和媳婦丁雅麗像看猴似的盯著文雅潔。文雅潔早已適應家鄉親戚們看人的神態,笑道:“表弟家都是新蓋的磚瓦房,生活不錯嘛。”

龔知青這才回過神來,笑了兩聲說:“表嫂不嫌棄的話請上炕,農村人不像城裏人講究,湊合著過吧。”

水天昊、文雅潔這幾天肯定沒少吃肉,頓頓吃肉不好消化,沒有饑餓感,吃不進去飯。龔知青跟丁雅麗分析後認為,自家有的姨娘家都有,該吃的都吃過了,做肉菜肯定沒胃口,漿水麵也沒有少吃,甜拍子、涼粉都有,文雅潔從新疆來,肯定沒有吃過家鄉的攪團,水天昊也喜歡吃,決定炒兩個小菜,做一鍋漿水攪團吃。攪團顧名思義就是用筷子攪成團吃,這是家鄉人固有的吃法。

丁雅麗炒了兩盤韭菜雞蛋,說這是家鄉的土雞蛋,炒著吃非常香;又炒了兩盤洋芋絲,說新疆的洋芋沒有家鄉的好吃,讓她嚐嚐家鄉的洋芋。這幾天,水天昊沒有吃過炒雞蛋,聞著香噴噴黃橙橙的土雞蛋,大口大口的吃起來,文雅潔看他吃得很香,沒有胃口的她嚐了半口,果然味道不錯,水天昊開玩笑說:“小時候生活困難,沒有啥好吃的,我們頓頓吃羊、魚、蛋,早晨是洋(羊)、中午是芋(魚)、晚上是蛋,你看,今天都給你炒來了,隻有你才有這麽好的口福。”

龔進成聽後嗬嗬嗬笑問:“新疆種不種洋芋,咱這裏的洋芋蛋比新疆的好吃吧?”

文雅潔從上中學到當兵生活在城市,不曉得新疆農村種不種洋芋,她沒有吭聲。水天昊夾了一筷子洋芋絲嚼了嚼說:“新疆也種洋芋,城裏人叫土豆,有些地方也叫馬鈴薯,味道沒有家鄉的洋芋好吃。”

文雅潔吃了幾口,悄悄問:“今天就這一頓吧?”

水天昊說:“說不定出門碰到姑夫,還得進去轉轉,禮品都帶了。”

文雅潔聽老公這麽說,放下筷子不敢多吃,怕吃撐了去吳大運家沒地方裝。吃完炒菜,攪團端上炕桌,她瞅著碗裏是帶漿水的稠麵糊糊,不知道這是什麽飯,她看水天昊放了些油波辣子和韭菜花,用筷子夾成小塊,咕嘟一聲咽進肚裏。看他吃得很香,問他這是什麽飯,水天昊說這是家鄉人最愛吃的豆麥麵攪團,幫助消化,外國領導人都吃不上。文雅潔端起一碗學著吃起來,不大一會功夫,一碗飯塞進肚裏,她說長這麽大,第一次吃攪團,味道不錯,她又喝了一碗漿水,向婆婆討教漿水的做法,回去後給老公做漿水吃。

丁雅麗看到文雅潔吃了一碗,還喝了一碗漿水,站在地上望著她高興地說:“天天吃肉,我們這些下苦人都不好消化,何況你這個城裏人。我不是不給肉,怕做了你不吃,攪團味道不錯吧?”

文雅潔連聲說好,水保田、龔秀珍誇她攪團做得香。吃完漿水攪團,龔知青準備了一箱精裝的好酒,說聽表兄來了,專門去紅光鎮批發的,等幾個表兄來了喝,正說間,龔知青的大哥溫知新、三弟溫知音來給舅舅拜年,沒想到能在舅舅家見到多年未見的二表弟。溫知新跟表弟一陣打鬧擁抱後,飯也不吃說要劃拳喝酒。水天昊弟兄五個跟龔知青三弟兄較起了勁,溫家兄弟寡不敵眾,輸拳了就讓兩個舅舅代酒。龔進成、龔進才喝了十幾杯不敢再喝,再喝就醉了。

少了兩個代酒人,溫家兄弟哪是水家弟兄的對手,拳劃不過,酒喝不過,沒有辦法,龔知青偷偷溜出去叫來吳大運和吳有金、吳有銀兩兄弟,悄悄商議,酒沒了再找,一定要把水家兄弟罐醉,重點是水天昊,還從來沒見他喝醉過。

猜拳行令,拳打勝家,水家兄弟是高拳,溫家兄弟輸了吳家弟兄接著來,三四個小時,五六瓶酒下肚,水家兄弟仍然鬥誌不減,溫吳兩家兄弟不服,一箱白酒見底,吳有銀跑回家提來兩瓶。溫知新是表哥,輸拳耍賴不喝,水家兄弟捏住鼻子往嘴裏罐,逗得水保田、龔秀珍、龔進成、龔進才、吳大運哈哈大笑,喝多了的溫知音爬在地上吼秦腔,跟驢叫一般難聽;龔知青本來不能喝酒,站在旁邊指使吳家弟兄上陣,吳有金耍賴,吳有銀輸拳,自己喝多不說,吳大運代酒也代多了。

水家兄弟喝勁正濃,嚷嚷著要把吳家兄弟喝醉,龔知青怕哥哥弟弟喝醉出醜,嚇得不敢拿酒;吳家兄弟嘴上不服,非要去拿酒。吳大運知道龔知青家沒酒了,看著這幫年輕氣盛的侄子,提議去他家繼續喝酒,說起喝酒,除溫家三弟兄外,水吳兩家兄弟排手叫好。水天昊說喝好了改天再喝,吳大運說,正好乘著人多有人陪酒,改天沒人陪酒,侄子們喝不好。

文雅潔吃飽肚子,聽說又要去姑夫家,心裏不免有些緊張,水天昊拍拍肩膀悄聲說:“少吃點,沒關係。”一大群親戚又轉到吳大運家。

水三爺家是一個大家庭,水保貴和水保俊雖說分了家,他倆還住在一個院子,水天昊給三爺拜年,水天海、水天河跟了去,吃完飯擺好酒場,水保貴打發兒子叫來水保田、水保耕、水天亮、水天江,熱熱鬧鬧的喝酒。水天昊離家早,在外喝酒不劃拳,雖然他酒量好,但猜拳不是叔叔哥弟們的對手,每次喝酒他都是重點進攻對象,隻要不醉倒,酒場就不會散,從早喝到天黑,從晚喝到天亮,嗓子喊得沙啞,疼得連水都咽不下去,要裝出一幅沒事的樣子走親訪友。

水四爺家生活困難,誰去了都沒酒沒肉。水天昊從水三爺家出來,晚上想去看看水四爺,說一會兒回來。水天亮、水天海不願去,水天河提了兩箱水果和一斤茶葉,水保田、龔秀珍帶他去順便看看思念大孫子的水四爺。水四爺家的大門裏麵反扣,水天河大叫幾聲,水保柱披件黃大衣出來開門,看到水天昊、文雅潔不知說什麽好,站在大門口傻笑。

屋子還是幾十年前蓋的茅草屋,牆壁沒有泥巴,沒有瓦片的房頂高低不平,房簷上垂吊著雜草,院子坑坑窪窪,小窗戶上粘貼的舊報紙唰唰亂響,柳條門咯吱咯吱透著亮光。水天昊走進堂屋,狹小的空間,後牆立個麵櫃,炕上鋪床破舊的單人褥子,席子破了兩個小洞,鋒利的竹片弄不好會劃破衣服。地上放個小鐵爐,大冷的冬天冒著幾粒饑渴的火星,房子裏涼颼颼的一點熱氣也沒有。水保柱找上門來的新媳婦二十多歲,皮膚白淨,眼睛透亮,濃黑的頭發梳了兩根羊尾辮垂於後背,她看到文雅潔,熱情的招呼她上炕。文雅潔掃了一眼髒亂的炕頭,客氣地說不冷,站在爐子旁吸收冰涼的冷氣。

水四爺說天氣不冷,平時不生爐子,來人了要加炭喝茶,他從院牆角落抓來兩塊小炭放進爐子,冒出一股黑煙。水保柱叫媳婦去做飯,媳婦有些猶豫,水天昊趕緊說,剛到水三爺家吃過飯,肚子滿滿的沒地方吃,她也沒有勉強。告辭水四爺回到家,文雅潔怎麽也沒想到,九十年代了還有這麽窮的人家,住的房子還不如公婆家的驢圈。臨走時,水保柱問了水天昊的電話,如果水保良寫信過來,叫他去找他,也好有個照應。

水保地聽說水天昊要帶媳婦回來,好幾年沒見了,過了初三,他帶著兒子水天寶來拜年。文雅潔肚裏懷著孩子,身體有些不舒服,加上這幾天拜年,肚子吃不消不說,身體也有些累,她在家睡覺休息。水天昊陪同二爸天天好菜,頓頓好酒,腰圍明顯變粗了。

水保地拜了三天年,叫水天昊、文雅潔去他家轉轉,去他家要翻山過溝,而且大都是上坡路,要是不下雪,坐“四輪子”也就半個小時,可是最近下了兩場厚雪,路滑,“四輪子”不敢走,隻能步行。文雅潔沒走過遠路,更沒走過山路,聽說去二爸家要走兩個多小時,這麽遠的路程,聽著兩腿都發軟,更不用說走路。她本來不想去,不去又覺得不合適,水天昊鼓勵說,多半是平路,可以坐自行車,陡坡路不好坐可以步行,實在走不動他來背。文雅潔聽說用自行車推她走,才勉強答應。

水天海、水天江結婚後還沒顧得上去二爸家,這次想陪文雅潔一塊去,一來是想多陪陪二嫂,二來是想帶媳婦去二爸家認認門。積雪融化,路麵打滑,一路踩著泥濘,吃力的走在雪地上。水天寶推著自行車,文雅潔坐在後座,董桂花、溫丁香左右攙扶,說說笑笑很快走過了五六公裏平路。下了溝就是沒有化雪的陰溝陡坡,自行車不好推,文雅潔怕滑倒不敢走,讓她坐在自行車後座,水天寶前麵推,水天昊後麵推,董桂花、溫丁香兩邊攙扶,與泥濘的雪山路較起了勁。

有些路段坡陡,坐著隻往下滑,嚇得她哇哇大叫,董桂花、溫丁香跟不上,跟在後麵大笑,她氣不過,叫水天海、水天江幫忙推車。水天寶滿頭大汗,水天昊渾身冒氣,水天海、水天江一會兒抽煙,一會兒擦汗,好像沒用什麽勁。水天寶說前麵有半截陡坡路,叫幾位哥哥加油,路窄坡陡並排走不了那麽多人,水天海、水天江又落到後邊,看著二哥和兄弟一前一後蹶起推車,跟在後麵嘿嘿傻笑。

水天寶聽到笑聲,想回頭說他兩句,沒防備腳下打滑,直挺挺爬在路上往下溜,一腳蹬倒後麵攙扶文雅潔的董桂花,躺在地上滾下路去,水天昊一把抱住文雅潔,自行車倒地滾下田埂。文雅潔緊靠水天昊,拉起董桂花,笑得她流起了眼淚,水天江扶住溫丁香沒有倒下,走在前邊的水保地聽到笑聲,回頭看到爬在地上的兒子,自行車斜臥在田埂下,又看看水天昊扶著文雅潔、水天江扶住溫丁香,水天海拉起董桂花,逗得他哈哈大笑。

董桂花拍拍大衣上的雪渣,跟溫丁香扶著文雅潔走路。水天海幫水天寶從雪地推出自行車跟在後邊。總算到家了,這條路給沒走過山路的文雅潔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影響。水天昊也沒想到,她會這麽的怯懦,連十餘公裏的雪路都走不了。

水天昊、文雅潔從二爸家回來,轉眼間假期到期,要走了莊上人都來送行。文雅潔比剛來時黑了,身體胖了,短短二十多天,由白天鵝變成了黑牡丹,她換上新潮衣服,依然是那麽美麗。

三奶奶提來一藍子煮雞蛋,說家鄉的土雞蛋好吃,提回去好好補補身子;李大丫提來半筐土豆,說家鄉的洋芋比新疆的好吃,背上半袋子煮著吃;武巧俏拿來半條豬大腿,說這是土豬肉新疆沒有;水天江裝了半塊瘦肉帶回去吃;水天虹帶著一家人也來送行,木易仁大老遠的背來半袋子小米讓他帶上燉稀飯喝;龔進成提來兩公斤胡麻油說外麵買不到;龔秀珍把沒舍得吃的老公雞宰了,用慢火煮熟,讓她帶到路上吃;吳大運、水玉蓮硬往包裏塞進幾根豬骨頭;木桂英是妹夫木易仁和大嫂木小蘭的親姑姑,水天湖的丈母娘,她跟水保田、水保耕親家長親家短的稱呼,她提來半袋子土豆粉條說燉肉香;吳大貴是吳大運的親哥哥,柯桂英跟龔秀珍給生產隊喂過幾年豬,是為數不多的好朋友,她說沒啥送的,包了一塊煮熟的羊肉讓孩子嚐個鮮;徐彥東平時跟莊上人走動少,可他是水保田的好朋友,董桂花的親舅舅,兩家也算是半個親戚,春節宰了兩隻鵝,提來半隻非要讓他吃了再走;劉大偉是村文書,大小也是個幹部,他帶來十多個油餅;柯漢、柯忠提著幾個雞蛋來送行,楊宗仁、楊宗義、侯尚東、侯尚南也來送行,就連一向不來往的鄰居霍飛龍、霍飛虎也笑嗬嗬的走進大門,看著送來的禮物說:“我知道你們能送的都送了,我也沒啥送的,就兩個雞蛋,母雞剛產的,還熱的哩。”

水天昊感激親友們來送行,他熱情的招待大家喝茶吃飯,一幫娘們和孩子盯著文雅潔看,悄悄議論說照片上穿軍裝的她就很好看,真人比照片還好看。水天亮、水天海、水天江、水天河裝箱打包,啥都往裏麵塞,水天昊說兩個人還有三個大包,提不了這麽多箱子,他看這麽多親戚盯著,裝了東西的親戚高興,不裝東西的親戚會說他專揀好的提,弄不好還會得罪親戚,他不好明說,由他們裝去吧。水天昊瞅著眼前四五個綁得結結實實的大紙箱,無耐的望著文雅潔,問:“我隻有兩隻手,能提這麽多箱子?”

這麽多東西隻能開車送到慢車上,省城轉車、終點站下車怎麽辦,難道辛辛苦苦提了那麽遠的路扔掉?麵帶難色的說:“省城轉車怎麽辦?終點站下車也沒法提啊!”

水天海悄悄拉他到一邊,指著身上的馬褲尼大衣說:“二哥,現在天暖了,路上要提這麽多東西,披件大衣多不方便,還是我幫你保管吧。”

水天昊聽他的口氣,他想要這件軍大衣,這件大衣就當送他的結婚禮物吧。給他送了大衣,水天江看到也不高興,他打開皮箱,從裏麵取出一件換洗的皮夾克送給他,送給水天河一件黃軍褲,這樣誰也不會有意見。

水保田看他將衣服都送給了弟弟,掃了一眼紙箱:“老三、老五送到省城,幫他提到火車上。”他轉過頭來又對水天昊說:“到了終點站,火車不走了,多跑兩趟,提出火車站有汽車拉,怕啥?”

水天昊心想,隻要裝到火車上,到了終點站,箱子提出車站寄存起來,給嶽父送上兩箱,再租一輛出租車直接拉到家,這些東西比出租車費貴。

水天昊、文雅潔沒有等來水四爺和水保柱送行。兩人在親友們的祝福聲中坐上“四輪子”,在兄弟姐妹們的哭泣聲中離開家鄉,蹬上了返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