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國解放後成立生產隊,霍耀祖劃分為地主,四個孩子劃分為富農,水家租種過霍家的地,受過地主的剝削,他家被劃為貧農,龔進成、楊顏彪、徐老漢、柯大爺都被定為雇農。全國人民得解放,窮苦人民當主人,這些貧窮的泥腿子翻身當主人,有了自家的田地,感謝的英明領導,也為自家的貧農雇農成分感到無比的光榮和自豪。

幾十年過去了,當初的一戶水姓人家在此生兒育女,逐步衍生出十餘戶人家,成了這個村莊的大姓,常家灣、吳家灣、霍家灣被鄰村改稱為水家灣。

這個莊口從前發生的故事,爺爺奶奶們偶爾講給子孫後代聽。鬥轉星移,物是人非,居住在這裏的年輕人早已淡忘了這個小山村曾經發生過的傳奇故事。

同住在莊口上的水霍兩家,同屬水家灣的大姓,這兩戶人家明掙暗鬥了幾十年,也沒分出個勝負。

水家灣人給柯家莊起了個好聽的名字叫馬家坪,就在水窯溝溝口,溝對麵就是鐵路線,是馬家溝最平緩的地方,地勢平坦,土地肥沃,住著柯漢、柯忠兩戶人家。馬家溝順著龍爪坡東山腳直通水窯溝,這個地名不知是哪個年代起的,老年人早就不叫了,年輕人也很少提起它。鄰村人叫水家灣,自然包括散居在馬家溝的十多戶人家。侯勇、侯斌家,楊顏彪、楊顏虎,柯忠、柯漢家、徐彥東家,半山坡單門獨戶,祖孫幾代同住一處,人丁興旺的人家,一戶變兩戶,三家變六家,家戶越來越多,成為莊上的旺族;有些人丁不旺的家庭,幾十年還是一戶,隻怕有個什麽閃失斷了香火,後繼無人,祖宗留下來的幾間破屋無人繼承,繼子招婿也要把根留住。幾十年了,水家灣還是二十幾戶人家。

這個村莊西距省城六十公裏,東距縣城四十公裏,離紅光鄉也要五公裏,蘭新鐵路就從村口穿過,離全國最長的國道不過十公裏。遠望這個小村莊,兩座光禿禿的黃山就像兩條沉睡的長龍,倦縮圍攏成圓形的寶盆,村頭最高處像是兩條臥龍相互舐添的龍頭,站在這裏放眼望去,平緩的黃土高坡寸草不生,誰要是趕著牛羊吼上幾句秦腔,秦之聲翻越層層山巒,傳遍方圓數十裏。沿著龍頭向兩邊緩緩而下,龍須山尾部停留在村口,龍頭山尾部消失於水窯溝,距離邱家莊不遠,陽山學校座落於山腳下,陽山村人都叫它龍尾山。

龍頭山不高,坡平緩,中間平坦,像是一個平放的洗臉盆,散居在盆底的十多戶人家黑呼呼冒起炊煙。這裏的莊戶人家窮,每戶少則五六口人,多則十餘口人,每年分到的口糧人均不過三十公斤,遇到幹旱年份,要靠國家救濟維持生活。國家供給的五穀雜糧不夠吃,為了給壯勞力節省口糧,老人還要帶著小孫娃外出討飯。

水保田弟兄三人,老大水保田,老二水保地,老三水保耕,都是當地精明能幹老實本份的莊稼人。姐姐外嫁窮困偏僻的小山村,兩地相距二十餘公裏,都是山坡路,翻山過溝,山高路遠,兄妹們平時很少走動。

水保田是水家的老大,二十七八歲,他是五十年代的高中生,算是一個地道的文化人,人稱他“小秀才”。

他是標準的中等身材,時常穿身粗布中山裝,平日裏言語不多,持重穩健,平和中透著嚴肅,嚴肅中帶著柔情,小娃娃老遠看見他,唯恐躲避不及。六十年代初,他積極響應國家號召,參加體檢應征當兵,一路順利過關。紅光公社應征體檢的有上百名青年,最後體檢合格的隻有十幾名,水家灣體檢上了兩個,蕭文兵就是其中之一。他隻上過三年學,受兵員名額限製,公社武裝部在核定兵員時,嫌他文化程度低,沒有批準他應征入伍。一心想走出窮山溝,改變貧窮命運的蕭文兵聽到這個消息後,整天躺在土炕上不吃飯,也不參加生產隊勞動,氣得蕭老漢罵娘。

水保田是紅光公社應征青年中文化程度最高的一位,是部隊需要的高素質人才,武裝部定兵選準了他。他高高興興跑回家,把這個消息告訴了水大爺。

“在家過得好好的,當什麽兵。說不定送到前線去打仗,我的意見還是不去的好。”水保田的父親第一個站出來反對他去當兵。水大爺雖然隻有六十多歲,身高馬大,力量過人,他一直保留著清末民初時期的裝束,平時常穿一身粗布長布衫,齊脖長的剪發頭。他身體好,為了能給家裏多掙幾個工分,還為生產隊放著四五十隻羊,是家裏的壯勞力。他說一不二,敢作敢為,是全隊有名望的老年人,家裏也是他說了算。水大爺怕部隊招去上前錢打仗,堅決反對他去當兵。水保田是個孝子,父親不讓他去當兵,他不但沒有堅持自己的意見,而且按照父親的意思藏了起來。

當兵要走的那天上午,接兵幹部來到水保田家,準備接他去陝西當兵,不知怎麽搞的,滿村子就是找不到他。

“蕭文兵不是也體檢上了嗎?領導嫌他文化素質低沒讓他去。聽他爹說,這幾天躺在炕上不吃飯,這個小夥子不錯。”水大爺手裏捏根吃旱煙的長把煙嘴,邁著八字步緩緩走到接兵幹部跟前提醒了一句。

接兵幹部瞥了一眼水大爺,望著水保耕生氣地說:“他躲到哪去了,找了半天找不著,不想去算了。蕭文兵家在哪,水保耕帶我去。”

找不到水保田,兵員招不夠,回部隊是要挨批評的。接兵幹部聽到水家灣還有一位因文化素質低被刷掉的合格青年,二話沒說來到蕭文兵家。

蕭文兵家沒有人,敲了半天大門,蕭文兵像得了一場大病,篷頭詬麵的從院子裏出來,揉了揉眼睛,無精打采地打開門,看到一大幫人,還有兩位穿軍裝的幹部。水大爺看他盯著接兵幹部傻呆呆地站在門口,笑著對他說:“接兵幹部來了,還不趕快堵狗。”

蕭文兵沒當上兵,躺在土炕上活也不幹,正在鬧情緒,還一個勁兒地在家人麵前嘮叨自己命運不好,想當兵都當不成。聽到水大爺這麽一說,這才反應過來,趕忙從大門洞拿起一根細長的木棍,把老母狗打進了狗窩。

接兵幹部見到蕭文兵,隻見他一米八五的大塊頭,不胖不瘦的標準身材,身板硬朗高大,穿一身打滿補丁的藍色粗布汗衫,褲腿有點短,肩膀上一塊掉了線的布塊在微風中飄動;光著腳丫,黑呼呼的像是半年沒有洗過腳;褲腳裂開一道口,半截小腿露在外麵,眼睛雖然有些紅腫,篷亂的頭發折擋不住他俊俏的方臉。水三爺扔掉半截煙頭,用腳踩了踩,瞥了一眼蕭文兵,望著接兵幹部笑道:“他可是個能幹的娃,眉清目秀,當兵準能幹出名堂來。”

“蕭文兵,你想不想當兵?”接兵幹部試探性的問。蕭文兵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抬起右手理了理散亂的頭發,不好意思的說:“我隻上過小學三年級,武裝部嫌我文化低,把我刷下來了。”說著掉下了眼淚。

“想當兵,家人同不同意?”接兵幹部望著他問。

蕭文兵想也沒想,堅定地回答:“同意。”

接兵幹部樂了,走進蕭文兵家,到屋子裏轉了轉,看到一貧如洗十分窮困的家境,指著蕭文兵身上破舊的衣服說:“家裏還有沒有像樣點的衣服?把身上的髒衣服換掉,馬上跟我走。”

“我沒有新衣裳,隻有身上這件舊汗衫。”蕭文兵回頭瞥了一眼掉了牆皮的破屋,望著接兵幹部不好意思的說:“我爸媽不在家,給他們說一聲吧。”

“來不及了,這身就這身吧,到公社給你換套新的,現在就跟我走。”接兵幹部說完走到水大爺跟前,拉著他的手說:“大叔,麻煩你告訴他父母一聲,就說蕭文兵去當兵了,讓老人家放心,部隊一定會把他培養成才的。”

接兵幹部帶著蕭文兵和其他九名應征青年離開公社去陝西當兵。四五年後,蕭文兵在部隊當了幾年汽車兵,轉業到地方當工人。有的複員回到公社招去當了幹部,有的招工進廠,聽說也有提幹當軍官的,他們離開了貧窮落後的小山村,在城裏結婚生子,過上了城裏人的幸福生活。

水保田聽說蕭文兵轉業到地方工作,還找了一位城裏媳婦,莊上人跟他聊起此事,他後悔聽了父親的話,葬送了自己美好的前程。這些應征入伍的年輕人,都沒有多少文化,他們在部隊幹了幾年,有的提幹當了軍官,有的轉業當了工人,一個比一個風光。他歎息道:“蕭文兵都能找個城裏媳婦,這就是命啊!誰吃哪碗飯命裏注定,你沒有享福的命,到手的金飯碗也會跑掉。你看,接兵那天,要不是聽我爸的話藏到菜窖裏,就憑這張高中文憑,我這輩子也不會窩在窮山溝裏受這份苦。”

水保田錯失良機,當了一名農民。十九歲那年結婚生子,一連生了六個孩子,老大水天亮,小名蛋兒,七八歲,上小學一年級,聰明可愛,玩皮好動,是水大爺的心肝寶貝。

老二水天昊,小名二蛋,五歲了還不會說話,也不會走路。他兩歲多的時候,感冒發燒,沒錢治病,得了嚴重的眼疾,上下眼皮糜爛粘連;他沒有衣服穿,整天光著身子在院子裏趴行,在眾人眼裏,他是一個隻會用手抓飯吃的小動物,瘦弱的身軀能不能熬過冬天都很難說。在這個家裏,除了母親的關心,父親的關愛,沒有人喜歡他,憐憫他,他是一個可憐遭罪的苦孩子。

老三水天海,小名三蛋,四歲,小小年紀,性情暴躁,容易衝動,動不動欺負小弟弟,大人說他幾句,動不動“氣死”,是奶奶懷裏的小寶貝。

老四水天江,小名四蛋,三歲,白淨可愛,文靜乖巧,是爺爺最疼愛的小孫子。

老五水天河,小名五蛋,兩歲,剛學會走路,整天光著身子在土裏玩耍,鼻涕成天掛在嘴上,渾身髒兮兮的沒人喜歡。

老六水天虹,小名六蛋,不管是下地勞動還是幹家務活,龔秀珍整天帶在身邊,是父母的寶貝疙瘩,掌上明珠。

說起這裏的貧窮,老百姓有句打油詩:十年九旱不洗澡,姑娘都往外地跑;八男七杆光棍漢,找個傻媳續香煙。這裏的貧窮是全國出了名的,這個地方就像是貧窮的代名詞。

老天一年半載不下雨是常有的事,凡是挨過餓的人都知道挨餓的滋味。老天不下雨,地裏就長不出莊稼,打不出糧食,老百姓就得餓肚子。國家財才物力有限,吃飯問題主要還得靠自己解決。這裏的莊稼漢,一年四季麵朝黃土背朝天,艱辛的從黃土地裏刨糧食,老天要是高興了,下點兒小雨,莊稼就長得好,吃得稍微稠點兒;老天若是不高興,一年四季不下雨,顆粒無收,十有,這裏的老人小孩是要外出討飯的。

水家灣人窮怕了,一年到頭吃不上幾頓飽飯。農村人貧窮,吃飯也快,家裏用的是頂瓜瓜的大號洋瓷碗,一碗能裝二三斤,就像城裏人用的小鋁鍋,像這樣的大瓷碗,七八歲的小男孩也能吃個兩大碗;逢年過節,家裏做了白麵條,年輕人一頓能吃四五碗。

水保田家人口多,做一大鍋飯,經常不夠吃,大人是家裏的壯勞力,幹活多,飯量大,看到飯不夠吃,要省下來給孩子吃,小孩吃飽了,大人收拾鍋底,常常是饑一頓飽一頓,吃了上頓沒下頓。

四五口人的家庭,一般要買兩尺口徑的大鍋;七八口人的大家庭,做飯用的大鍋,口徑都在三尺左右。吃大鍋飯,用大瓷碗。大鍋大碗是生活出來的,是時代的產物。五六十年代,老百姓吃不飽,有時候還要吃大鍋飯,碗小了挨餓,吃飯慢了也得挨餓。大碗裝得多,吃飯快飯量大的能吃幾大碗,隻要鍋裏有飯,一個勁兒的往肚子裏塞,飯量大吃得多,沒有人說啥。飯量小吃飯慢,盛上一大碗,即使吃不飽也差不多了。飯量看吃相,通常吃飯快的人飯量大,吃飯慢的人飯量小,這麽說是有道理的。

龔秀珍生完孩子,三天就下地做飯喂豬,這麽多年過來了,身上落下了病根,風吹受涼骨節疼,好像患上了風濕性關節炎,家裏生活困難,疼了隻能強忍著,從來沒看過醫生。

二蛋哭鬧著叫喚肚子疼,水保田看著孩子可憐,隻能幫他揉幾下,罐幾口熱水,哄他說過會兒就不疼了。二蛋強忍著疼痛,寬慰父親說,肚子不疼了,快去幫母親幹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