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好過,月好過,慢長日子最難熬。不管是好年景還是旱年份,水保田、龔秀珍都要設法給娃娃們過個喜年;不管生活多艱難,日子多清苦,三天年要讓娃娃們吃飽白麵飯。今年收成好,生產隊分了幾升麥子,留足兩升種子外,剩下的三升麥子,水保耕帶幾個小侄子用石磨磨了,家裏又宰了一頭大肥豬。水保田從來沒有給娃娃們買過鞭炮,不是舍不得,而是腰包裏沒有錢。過完年他要去縣磚瓦廠上班,看著孩子可憐,咬牙買了兩盒小鞭炮,三個半尺長的花炮,五個拇指粗的響炮,這讓孩子們高興了好幾天。離家不遠的打麥場堆放著生產隊的草料,大門外也有做飯的柴草,鞭炮買回家,他怕娃娃們偷著放炮危及柴草,小心的起來,沒讓孩子們看見。

蛋兒放寒假,帶小弟弟在外麵場上玩耍,多時候看不到他的影子。二蛋半閉著雙眼,好像能看到點影子,大人稍不留心,光著腳丫,跟在蛋兒後麵跑出大門。霍家姐妹嫌二蛋是個瞎子,話說不清,路走不穩,不想跟他玩耍。他不會做遊戲,不會玩沙包,不會攻壘球,小朋友追逐玩樂,傻呼呼的跟在後麵瞎攪和,隻要跟在後麵,看小朋友玩他就高興。

大冬天,外麵雖然沒有冰雪,北風吹拂,氣候寒冷,大人穿身單薄的棉衣幹活,有時凍得受不了,還要跺腳哈氣。二蛋沒有衣服穿,也沒有布鞋,太陽出來,他胡亂套件哥哥丟棄的破布衫,光著腳丫往外跑。龔秀珍怕他凍傷,出門時再三叮囑他玩會兒趕快回來。

娃娃們自控能力差,看著蛋兒帶著三蛋、四蛋、五蛋,跟霍家姐妹在外麵大場上玩耍,他就跟在後麵瞎跑,地上有啥東西也看不清。他剛跑了幾步,一坐在冰涼的場地上,抱著腳丫哇哇大哭起來。蛋兒不曉得他為啥哭,跑過去問他,二蛋摸著腳丫說腳底疼,霍大霞、霍小霞、霍夏霞、霍秋霞、霍冬霞姐妹幾個,看到他外露的,捂著嘴巴哈哈大笑。蛋兒低頭看了看二蛋髒兮兮的右腳底,瞪大眼睛,大喊一聲:“哎喲,一根釘子紮進腳板,不要動,我叫媽去。”

二蛋坐在冰涼的場地上,凍得瑟瑟發抖。三蛋、四蛋摸著他的腳底,皺起眉頭問:“二哥,腳底流血了,疼不疼?”

二蛋用髒黑的小手抹了一把眼淚,哭叫道:“我摸到了,有根細棍刺進腳底,你幫我拔出來。”

三蛋、四蛋不敢拔,霍大霞低頭看了看,一根生鏽的鐵釘斜紮在二蛋腳底,皺起了眉頭:“我也不敢拔。”

龔秀珍從家裏跑出來,老遠看到二蛋坐在冰涼的場地上,自言自語道:“哎喲,大冷的天,坐在地上凍死了。”

她趕緊跑過去,蹲下身,搬起二蛋的小腳,看到一根火柴杆粗的生鏽鐵釘斜****二蛋腳底:“不要怕,我給你拔出來。”說著,兩根手指揪住鐵釘,用力往外一拔,帶血的鐵釘夾在兩指間,足有半寸長。她扔下鐵釘,瞅瞅光著腳丫的三蛋、四蛋:“地上有鐵釘,天冷得很,不要玩了,趕快回家上炕暖去。”

幾滴鮮血從二蛋腳底流出來,滴在冰涼的凍地上,即刻凝成豆粒般大小的血滴。龔秀珍從衣袖破洞處,抽出拇指大小的一團棉花,用手揉了揉,壓在流血的傷口,抱起二蛋吃力的跑回家,放在暖烘烘的熱炕上,找來一小塊舊布,墊了一團棉花,用羊毛細線綁在二蛋腳底,叮囑他躺在炕上不要動。二蛋聽話的點了點頭,鑽進了髒黑破舊的暖被窩。

孩子們盼望著過年,過年能吃上哨子麵,白麵條,胡麻油做的油餅,還有新布鞋穿,能聽到放炮聲,白天還可以跟大人去陽山大隊看大戲聽秦腔,晚上跑幾公裏夜路看秧歌,還可以看到高大威武的雄獅,幾十人舞動的蛟龍,花花綠綠的燈籠,滿場子穿新衣服看熱鬧的人,那個熱鬧場麵足夠回味半年。

二十八,把麵發;二十九,蒸饅頭。龔秀珍蒸了兩大盆白麵饅頭花卷,炸了一缸油餅,還蒸了幾籠穀麵饃饃。富人家要蒸夠吃到正月十五的饅頭,窮人家隻能吃到初五。年前蒸饃饃是這裏的習俗,家家戶戶都要把吃喝準備好,家裏來了親戚,熱一盤肉菜,端一盤饃饃就算打發了,送走遠方親戚,大人們還要去附近親戚家拜年。三天年過後,抽空要往自留地裏拉糞,收拾農具,準備春耕。過完大年十五,參加生產隊勞動,一年四季沒個輕閑的時候。

水保耕會寫幾個毛筆字,雖說沒有吳大貴的毛筆字飄灑好看,自認為寫得不錯,可以掛得出去,有對聯總比沒對聯好,門口貼幅對聯,看上去有幾份過年的喜氣。大年三十這天,他學寫了幾幅對聯,貼在幾個房門上。水保田挑了幾擔水,裝滿了兩大缸,三天不挑水也夠用了。龔秀珍的饅頭、花卷、油餅和穀麵饃饃裝了兩大盆,杆好的哨子麵,一把一把整齊的擺放在案板上。她的哨子麵切得既細又長,是水家灣出了名的切麵好手,誰家辦喜事都要請她去。

“蛋兒,快叫弟弟洗手,髒手洗幹淨吃飯香,誰洗不幹淨不給飯吃。”龔秀珍做了一大鍋瘦肉土豆蘿卜哨子湯,裏麵打了四五個雞蛋,滿院子聞著都是瘦肉雞蛋味。幾個孩子聞到香味,聽媽話,拍打著身上的灰塵,一塊兒跑進廚房,圍著洗臉盆洗手。

水保耕貼完對聯,拿起光禿禿的半截竹掃把掃起了院子,塵土不經意的揚起來。雞趕進了圈,狗吃飽了食,拽著鐵鏈,不時抬頭向院內探望。水大爺圈好羊,加了些夜草,走進堂屋,看到八仙桌上整齊的擺放著準備燒給老祖宗的紙錢,點燃三柱香****小香爐,拉開抽屜取出小酒杯,斟滿放在桌麵上,燉了一杯花茶,卷了一根旱煙,然後雙膝跪地,磕了三個響頭,對老祖宗是那麽的虔誠。他磕完頭,拍了拍膝蓋上的灰塵,脫鞋上炕,喝起了晚茶。

龔秀珍做了半碗敬獻老祖宗的哨子麵,站在廚房門口大聲喊叫蛋兒,叫他去給老祖宗奠飯去。第一鍋是給老祖宗的祭奠飯,桌子、院子、豬窩、狗棚、羊圈、雞舍都要奠到,就是為了祭奠祖宗,寄托哀思,企求老祖宗保佑,還有拜祭各方神靈的意思。蛋兒奠完飯,碗一斜,頭一仰,剩下的幾根麵條和肉粒滑入口中。

“蛋兒,快來看,這是啥?”水保田拿出兩盒鞭炮,舉得高高的叫孩子們看。平時他管教嚴,幾個兒子害怕,他不說話,是不敢跟他親近的。蛋兒看到父親手中有兩盒鞭炮,好像從天上掉下來的,趕緊跑過去伸出雙手。二蛋模模糊糊看到父親手中有兩個盒子,看不清是啥東西,他半眯著雙眼抬頭望著哥哥。三蛋、四蛋圍了過去,伸手向父親要鞭炮,五蛋還小,這幾天老是拉肚子,廚房炕上沒下來。六蛋是個小丫頭,膽量小,看到父親手中的鞭炮,不敢要,站在廚房門口傻笑。

孩子們看到鞭炮,團團圍住父親,舉起雙手掙搶著想多要幾個。這種做父親的感覺,他從來沒有感受過,看到孩子們高興的樣子,心裏有些酸楚,他把兩盒鞭炮分發給幾個孩子。水保耕點燃響炮,冒出明亮的火花,發出震耳的響聲。

以往過年,沒有鞭炮,隻能眼睜睜看著鄰居家的孩子放炮,好生羨慕。水保耕領頭放鞭炮,讓鄰居家的孩子聽聽,蛋兒家也有鞭炮聲。二蛋光著爬在廚房窗口捂起耳朵往外看,三蛋、四蛋躲得遠遠的捂上了小眼睛,六蛋鑽進了父親懷裏。蛋兒撿了一根燃燒的幹樹枝,他沒放過鞭炮,不敢點燃。

水保耕看他膽量小,拿起幾個小鞭炮做示範。他手裏拿起鞭炮點燃,呲呲冒了幾下黑煙,趕緊拋向空中,咚一聲炸開了花。水大爺聽到響聲,手中的茶杯抖動了幾下,探頭望著窗外,幾個孫子站在院台上歡呼雀躍,臉上露出一絲微笑。以前都是聽鄰居家放鞭炮,這回大院裏有了響聲,在孩子們心裏,喜悅心情不亞於饑渴難忍時吃到香噴噴的哨子麵。二蛋鬆開捂著的耳朵,朝母親笑了笑,高興地喊:“大炮響了,大炮響了”龔秀珍發現,得病的兒子會笑了。

“吃飯了。”龔秀珍朝門外喊了一聲,水大爺喝完茶,從堂屋過來坐到炕後根,水保田提著柴草走進屋,水保耕放完鞭炮,幾個侄子說笑著擁進門。二蛋身材瘦小,眼睛不好使;五蛋拉肚子怕受涼;六蛋太小,端不住飯碗,這三個孩子爬在炕邊上吃飯。水保耕靠在炕頭邊,幫忙端飯,蛋兒、三蛋、四蛋圍坐在炕桌邊,一家人吃年夜飯,甭提有多高興。

五蛋“哇”一聲大哭起來,水保田低頭一看,五蛋沒扶好飯碗,半碗哨子湯倒了半炕。水保田沒問孩子燙沒燙著,放下飯碗,兩眼怒瞪,抬起右手“啪”扇了他一記耳光。五蛋隻有三歲多,受到驚嚇,哭得更厲害了。

水保耕叫五蛋坐起來,趕緊拿小掃把掃麵湯。龔秀珍找了塊破麻布,在土炕上擦了擦,給五蛋舀了半碗哨子麵,吩咐他小心點。水大爺達小就看不上二蛋和五蛋,這兩個孩子吃不吃飯好像與他沒關係,吃飽沒吃飽、身上冷不冷他從來不管不問,就是死在外麵,恐怕也發現不了。他隻關心他的蛋兒和四蛋。

他最煩娃娃們哭,不管哪個孫子哭鬧,忍不住要罵上幾聲。大過年的,水保田扇了五蛋一巴掌,嚇得他哇哇大哭,正在細嚼慢咽的水大爺,有點不高興,把碗往炕桌上一推,生氣地罵道:“五蛋還小,倒就倒了,大過年的打他幹啥?你這麽小的時候,吃飯還不如他哩,三歲大點孩子,跟他較啥勁”

水保田看老父親有些生氣,伸手摸了摸五蛋的小腦袋,雙手端起飯碗,苦笑說:“爸,不要生氣,大過年的不應該打他,這是我的不對,吃飯吧。”

水大爺聽兒子這麽一說,心想,大過年的吃頓年夜飯,要是生氣了,全家人心裏不舒服,他瞥了一眼水保耕,接過大兒子手中的碗筷,放在炕桌上低頭吃起來。

水保田剛吃完飯,聽見大門外有人喊:“大哥,送紙了。”大黃狗拽著鐵鏈“吠吠”大叫。水保耕站在廚房門口細聽,好像是水保柱、水保貴的聲音。他趕快吞下半碗飯,放下碗筷,端起盤子去堂屋收拾桌上的紙火和獻飯。吃完年夜飯,水大爺下炕穿鞋,帶著蛋兒、三蛋、四蛋,去給老祖宗燒紙錢。

“爺爺,為啥要給老祖宗燒紙錢呀?”蛋兒牽著爺爺的手,問起這些誰也說不清楚的老話題。

“老祖宗也要過年,還要穿衣吃飯,買鞭炮,不送紙錢,死去的太爺太太、祖太爺祖太太沒有錢花,沒有飯吃,沒有衣穿,沒有炮放,你懂嗎?傻蛋!”蛋兒似乎聽懂了,“噢”了一聲,不再吭聲。

出門離燒紙的地方隻有二三百米,水三爺、水四爺、水保貴、水保柱跪在地上,畫了三個圈,嘴裏念叨:“這是老祖宗的,這是他太爺太太的,這是孤魂野鬼的。”紙火分三份,放進三個畫好的半圓,然後點燃燒化。

“嘭”一聲巨響,嚇得水三爺坐倒在地,水四爺望著身後,嘴裏罵道:“身後放暗槍,嚇我一跳,差點坐在地上。”

水保貴膽量大,自幼跟父親玩火槍打兔子,十二三歲就敢打老土槍,這是水三爺教的。他趁人不備,躲在黑暗的角落,朝天放了一槍。

水大爺大笑幾聲:“祖宗們聽到槍響,不敢取錢來了。”

水三爺雙膝跪地,用火棍挑著紙錢:“槍聲是嚇唬孤魂野鬼的,老祖宗知道是自家人,不怕。”

水大爺老弟兄一邊說鬼話一邊燒紙錢,水保貴匆匆又裝了一槍火藥,槍管裏塞進一團紙,用鐵杆搗了搗,壓好豆粒大的炸藥,朝天又放了一槍,冒出一團火花,接著又是幾聲鞭炮聲。

水三爺笑道:“哈哈,今年這個年過得好,有槍有炮、有白麵有肉,老先人看了也高興。”

水三爺最愛說這樣的鬼話。燒完紙,磕完頭,水保田、水保耕跟水三爺、水四爺打過招呼,各自回家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