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碌了幾天的龔秀珍有點困,她收拾完碗筷,安頓好孩子就去睡覺。熟睡中突然聽到二蛋在哭,哭聲是那樣的淒慘,半夜三更的很是刺耳。她爬在炕上靜靜聽了聽:“他爸,你聽,二蛋在哭,趕快過去看看。”

水保田被龔秀珍糊裏糊塗推醒,側耳聽到二蛋的哭聲:“這個娃平常不哭,大過年的半夜哭個啥。”

水保田夫婦穿好衣服,起身下炕,端盞煤油燈推開廚房門。三蛋、四蛋、五蛋露出上身縮成一團;二蛋沒有蓋被子,嗓門嘶啞,哭不出聲來。龔秀珍趕緊蓋好被子,摸摸額頭,望著水保田:“哎喲,額頭有點燙,可能又發燒了,是不是野鬼纏身,折磨孩子?”

水保田不信這個邪,伸手摸了摸二蛋的肚皮,瞪她一眼,雙眼望著漆黑的門外,悄聲說:“深更半夜的不要瞎說。”

“你還是燒點紙錢吧,我去拿紙。”龔秀珍從灶台架上取來幾張事先裁剪好的黃紙,用剪刀剪了幾個小圓孔,端來半碗涼水,取來一雙筷子,放在二蛋頭頂。水保田拿起筷子,在涼水碗裏蘸了蘸,燒了兩張黃紙,把紙灰放進碗裏,紙灰黑呼呼的漂在水麵。水保田用筷頭攪了攪,直立插進水中,嘴裏嘟嘟嚷嚷念叨,讓筷子盡快站住。筷子立不住,不停的往碗裏燒紙,直到筷子穩穩當當直立在碗中。不知是靈驗還是哭累了,二蛋閉上雙眼呼呼睡去,水保田夫婦長歎一聲,打著冷顫回屋睡覺。

大年初一啃豬骨頭,這是一種習俗,也是男女老少最期待的節日美食。燉豬骨頭,放入大蔥、花椒、大料、生薑等調味品,用慢火燉,煮熟了用手抓著啃,就像新疆的手抓肉,肉鮮味美,區別在於一個是清真羊肉,一個是豬骨頭。

龔秀珍燉好骨頭肉,一大家子圍坐在廚房炕上,水大爺撕下一塊瘦肉放在蛋兒碗裏,又給四蛋給了一根肋骨。三蛋、五蛋望著爺爺手中的瘦肉骨頭,舉著小手說:“爺爺,給我,給我。”水大爺旁若無人,蘸了點鹹鹽啃起來。水保耕抓起一根腿骨,蹲在板凳上大口大口的啃。六蛋還小,啃不動骨頭,水保田從盆裏選了塊瘦肉給她,自己蘸著花椒撕肉吃。三蛋、五蛋手裏沒肉,兩隻小眼盯著盆裏的肉骨頭,兩手舉在半空:“媽媽、媽媽,我要吃肉。”二蛋昨夜發燒,雙眼緊閉,靜靜地躺在後炕角,吃肉了,沒有人想起他。

龔秀珍撈了幾根肋骨放進鐵盆,沒顧上吃一口,掰下兩根肋骨遞給三蛋、五蛋。三蛋拿起肋骨轉過來咬一口,倒過去咬一口,沒有咬下肉,抬頭看了看三爸,學著他的樣子啃食起來。

“媽媽,咬不動。”三歲多的五蛋可憐巴巴的望著手中的肉骨頭。龔秀珍放下啃了半截的骨頭,從盆裏撿起一塊瘦肉放進他的小碗,自己拿起五蛋啃過的肉骨頭,一口從頭到尾吃了個淨光。

門外幾聲狗叫,鐵鏈子發出嚓嚓的碰撞聲,龔秀珍嚼著瘦肉,下意識地朝門口望了望:“還沒到來親戚的時候,這時候誰會來?”

水保耕站到門口,探頭望了一眼,大黃狗眼淚汪汪的望著他。大黃狗鼻子靈,聞著院內的肉香,狂叫著跑來跑去。水保耕靠在炕頭,瞟了一眼肉盆:“沒人來,它跟我要肉吃。”

水大爺放下啃完的幹骨頭,從豬髖骨上撕下一塊瘦肉,瞅著炕桌上啃幹淨的豬骨頭說:“這麽多骨頭,今天夠它吃的。”

骨頭燉得爛,水保田左手拿著骨頭,右手從頭到尾撕下來,蘸上鹽和花椒,脖子一仰,嚼幾下,吞下肚。

“哎喲,二蛋還在炕上睡覺哩。”滿口油膩,吃飽肚子的水保耕低頭望著後炕根,二蛋昨天晚上發燒,一夜沒有睡好,他還在熟睡。水大爺瞥了一眼睡覺的二蛋,沒有吭聲,卷起了旱煙。

水保田望著二蛋:“昨天晚上發燒,半夜起來燒了點黃紙,到現在還沒醒來。”

龔秀珍放下沒吃幹淨的肉骨頭,從鍋裏撈了兩塊不帶骨頭的軟肉放進碗裏,撤了點鹹鹽和花椒。二蛋還在睡覺,沒有聽到吃肉的聲響。龔秀珍輕輕拍拍二蛋的頭:“二蛋,快起來吃肉肉。”

二蛋翻身爬起,用髒黑的小手揉了揉粘連的眼皮,仰起頭,用力的眨了眨,看到眼前香噴噴冒著熱氣的瘦肉,抓起來就吃。龔秀珍望著可憐的孩子,歎氣道:“唉,我命苦的娃呀,這苦日子啥時候熬到頭啊!”

三天年,龔秀珍都計劃好了,大年初一、初二中午吃肉粉湯泡饃,晚上吃兩頓哨子麵,初三晚上收拾剩下的碎麵條,這個年就算過去了。

農村人窮,習俗也怪,平時走親戚不算走,過年才算走親戚。親戚離得再近,平時走得再勤,過年這幾天,還得提著餅幹點心互相串門,拜拜年,燒柱香,給老祖宗磕個頭,說幾句恭喜話,吃兩頓肉菜,敬兩杯小酒,就算把年拜了。這就是他們常說的:“親戚親戚,越走越親。”可謂是一日三次,隔河相望問長短;三年不往,對麵相見寒暄無。

拜年不限時間,正月十五以前都不算晚。三天年過後,大人去親戚家拜年,娃娃們白天看戲,晚上看秧歌,這是孩子們最開心的事。拜年有成群結隊一塊去的,有看戲看秧歌順路去的,有結婚辦喜事搭便車去的,不管是窮親戚富親戚,近親戚遠親戚,有錢沒錢拜個窮年,隻要去了就高興,說明你心中記著他,他也會惦記你。春節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節日,是增進左鄰右舍、親朋好友感情的橋梁。

每年的農閑季節,沒有什麽文化娛樂的陽山大隊,都要挑選五六十個農民排練秦腔。秦腔是農民最喜歡的劇目。高興唱,苦悶唱,田間地頭唱,聚在一起唱,放牛放羊唱,山坡上吼秦腔是釋放壓抑心情的最好方式,也有青年男女編幾句詞兒表達愛戀的。

陽山大隊唱秦腔有些年頭了,培養了一批經得住餓、受得了凍、吃得了苦的鐵杆演員,不管再苦再累,隻要說唱戲就來精神。今年排練了五台戲,鍘美案是每年必唱的劇目。正月初五唱大戲,看戲的人從四鄉八裏向陽山大隊聚攏。大隊的戲樓是社員們捐椽捐瓦新蓋的,方圓幾十裏算得上是氣派的大戲台。

蛋兒跟幾個同學跑了,二蛋沒人管,自然是去不了,也沒有人想起他,像是這個世上沒有他這個人。水保田不喜歡看戲,想帶水保耕、水保柱、水保貴幾個弟弟去二十裏外的水保地家拜年。三蛋、四蛋叫嚷著要去看戲,水大爺趕上羊群,要帶三蛋、四蛋去龍尾山看戲,高興的直拍手。

大隊的戲台就在龍尾山山腳下,幾十個大人小孩趕著羊群來到龍尾山,羊群白花花紮滿了半個山坡,足有四五百隻。看戲的人群從四麵八方湧進戲園子。看戲的院子是學校的大場,四周是土牆,戲台就在場的西半頭,戲園裏能容納幾百人。

鑼鼓聲從高音喇叭傳向八方。戲台告示欄貼出的戲名是《轅門斬子》,就是楊六朗在轅門外斬兒子楊宗保那場戲,這是一出大戲,冬天新排的,幾個六十多歲的老演員上陣,戲台下擠滿了人,黑壓壓一片,像水浪一般潮起潮落,遙來晃去,戲台有些顫動。人群裏推擠吆喝的都是唯恐天下不亂的小混混,有搶占有利地形的,有混水摸魚故意搗亂的,有擠到大姑娘跟前想占便宜的,喊叫聲,吆喝聲,鑼鼓聲,唱戲聲此起彼伏。

台下觀眾伸長脖子往上看,台上敲鑼打鼓唱戲的演員低頭朝下看,有時敲錯鼓點、拉錯腔調,唱錯詞兒,自個兒都不知道。唱戲的武生演員想做幾個精彩的武打動作,就是不給鼓點,沒有鑼聲,兩隻眼睛盯著鑼鼓手,急得直跺腳,實在沒辦法,突然“喂”一聲叫起了板腔。坐在前台拉二胡板胡的老把式沒弄明白是咋回事,聽到叫板聲,頭也不回的拉起了苦音慢板。台上東拉西唱,台下南推北搡,人頭攢動,前擁後擠,波浪翻滾,噪音如潮,想出的出不來,想進的進不去,一會兒滾向東,一會兒波向西,一會兒倒向後,一會兒推向前。中老年人蹲在牆根邊,三人一撮,五人一團,一邊卷旱煙,一邊談論楊六朗在轅門外斬殺兒子楊宗保,穆桂英打公救夫的故事。幾個零星的小商販或提著竹籃或抱隻箱子,拿出自家舍不得吃的凍蘋果、生葵花,二分錢一個,三分錢一包的叫買,也有從遠地方趕場子買冰糖葫蘆的。

台上文戲方唱罷,台下武戲又蹬場。東灣的一群小流子擠壓西灣的大姑娘亂喊亂叫。“那不是二妞嗎?大夥跟我上。”西灣的一群小混混看到東灣小流子欺負二妞,幾十個小夥子擠了過去。

一山不容二虎。東灣的小流子早就瞅著西灣的小混混不順眼,西灣的小混混也想找機會教訓東灣的小流子。真李逵撞上假李鬼,豈能讓這群王八蛋在此撒野。兩隊人馬在人群中對陣叫罵,擁擠湊熱鬧的觀眾見勢不妙敢快撤退,見勢不好敢快逃跑。戲台上鑼鼓喧天,二胡板胡聲音洪亮。戲台下幾十個西灣的小混混和東灣的小流子對陣叫罵,舉起拳頭,雨點般向對方打去,咆哮著扭打在一起,圍觀的人群誰也不敢勸架。打破頭的,抓破臉的,踢腫腿的,扭傷腰的,嗷嗷哭的,嘿嘿笑的,哇哇叫的,咧嘴罵的,戲台下亂成一片。

“不要打了,住手,不然我要開槍”一個聲音從外圍傳過來,大夥抬頭一看,三位穿製服的警察擠進圍觀的人群,天不怕地不怕的東灣小流子和西灣小混混,像木柱一般立在原地張望。戲台上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正在唱戲的演員們,站在台邊上看起了熱鬧。湊熱鬧的人群,裏三層外三層把打架鬥毆的小流子圍了個水泄不通。三名警察擠進人群,大聲嗬斥:“你們是那個隊的,為啥要打架,啊?誰帶的頭,吃飽了撐的,不說?關你們幾天牢房,看你還搗蛋不搗蛋,怪球子得很。”

胖個子警察怒瞪雙眼,大聲吼道:“打架的人跟我過來,不要幹擾大家看戲。”東西兩灣的一幹人馬,低垂著腦袋跟著警察走出人群。不知什麽時候,打架最厲害而且帶傷的年輕人早就開溜了,跟在警察後麵的隻有幾個沒有受傷的小男孩。警察咆哮道:“其他人呢,怎麽隻有你們幾個?”

警察叔叔問這不知道,問那不曉得,一問三不知。警察沒辦法,勸說幾句隻好放走這群孩子。

實際上警察叔叔是有意放那些打架的大孩子逃走。參與打架的人多,都是十七八歲的小夥子,大過年的,抓住這幫小流子二混子關上幾天班房,管吃管住不說,還要安排專人二十四小時看管。再說大多數還是老實巴交的孩子,如果當著這麽多觀眾,把這群孩子抓起來,會傷了孩子的自尊,以後破罐子破摔,幹些違法亂紀的事,會擾亂社會秩序。三位警察交流眼神,形成共識,睜隻眼閉隻眼讓他們開溜了。

高音喇叭裏傳出秦腔高亢的吼唱聲,打架的男孩怕走散被對方逮住暴打,三三二二交流著打架體會,一瘸一拐說說笑笑回家去。

蛋兒看戲回來,廚房炕上坐著拜年來看老父親的大姑姑,母親炒了一盤瘦肉,兩個人坐在廚房炕上聊天吃肉。二蛋坐在炕後根,嘴角上燒起了兩個大泡,聽說戲場裏打架,好奇的問:“那些人為啥要打架,有沒有打傷唱戲的人,戲好不好不看”他羨慕的問這問那,不由自主的摸了一把頭,慶幸沒有去戲場看戲,不然打破頭,比腳底下刺進鐵釘還要疼。看戲害怕得很,以後長大了再去看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