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颼颼,小雪飄飄,轉眼間三天年過去,水家灣靜悄悄的沒有一絲喜慶。幾個穿著破破爛爛的行人,踩著幾聲狗叫,走進水保田家。這是水三爺、水四爺家的幾個女婿結伴過來拜年,順便給水大爺磕個頭。家裏沒有白麵,龔秀珍燉了一盤豬肉燉蘿卜,端上一盤穀麵饃饃,幾位年輕的妹夫美美吃了兩碗去了水三爺家。

光的娃娃們打著赤腳在寬敞的打麥場玩沙包,腳凍了趕緊爬到飼養員的熱炕上暖一會,兩隊人馬爭賴著輸贏,不服氣跑到雪地裏打賭。一群覓食的麻雀被這幫孩子們驚起,聚在幹枯的樹枝上嘰嘰喳喳。驢槽裏沒有草,幾頭毛驢尖叫,躺在大場邊飼養房熱炕上睡覺的水三爺微閉著雙眼,聽到幾聲驢叫,朝門外望了望,頭枕在髒舊的蕎麥殼枕頭上,繼續睡他的懶覺。幾個打鬧的孩子跑出跑進,逗得他哈哈大笑。

吃了幾頓飽飯的窮苦人家,在愁腸中送走了春節,又回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重複的勞動中,為吃幾頓飽飯,沒日沒夜的辛勤勞做。

十五過後,水保田接到去公社報到的通知。報到那天,大隊長胡大海帶文書專程來到水家灣為他送行。生產隊沒什麽可吃的,吳大運安排龔進才、柯漢、霍飛豹幾人宰了一隻瘦羊,侯尚東背了十多斤豌豆去大隊換了幾斤“一零三”,把家長們請到水保田家,熱熱鬧鬧喝了一回酒。

說起“一零三”,大夥都知道,這是每斤一塊零三分的散裝白酒,紅白喜事,迎來送往,條件稍好一點的家庭,都拿這種酒招待客人。

吳大運考慮到水保田家孩子小,需要大人照料,安排龔秀珍為生產隊養豬,豬場離家不遠,每天打豬草,煮洋芋,磨飼料,這比生產隊幹農活輕閑多了,時間也自由,家裏要是有個啥事也方便。

飼料是用石盤磨人工磨出來的,石盤磨家家戶戶都有,圓形的磨盤有大有小,有厚有薄。農忙季節,騾馬耕田犁地,社員家的五穀雜糧都是靠人工,家裏有大孩子,放學回家推磨;家裏沒有大孩子,大人收工回家,點上煤油燈加班熬夜推磨。冬閑季節,生產隊的驢、騾、馬分配到各家各戶,每家半天輪流磨麵。驢騾磨麵,隻要護住雙眼,牲畜看不到路的盡頭,它就不停地轉圈,比人工磨麵快多了。

生產隊的豬飼料有時也用牲畜,半天磨的飼料可以喂四五天。生產隊養了兩頭大母豬,生了十幾隻豬崽,龔秀珍忙不過來,她給吳大運匯報後,安排大嫂,也就是吳大貴的老婆柯桂英幫忙喂豬。兩位飼養員都是隊長的大嫂,飼料喂完了,柯桂花回去給小叔子說一聲,拉頭毛驢磨兩天。生產隊養豬買錢,補充生產資料,比如買繩、買犁、給牲畜治病等都需要用錢。

養豬的飼養員還有個好處,家裏要是沒有吃的,還可以偷偷摸摸捎帶幾個喂豬的小洋芋給饑餓的孩子吃,隻要莊上人看不見,誰也說不了啥,就是瞧見了沒有逮個正著,背地裏告黑狀,來個死活不認帳,他也拿你沒辦法。龔秀珍家的蛋兒、柯桂花家的吳有麗放學回家就往豬場跑。吳大運家的新房子蓋好後,年前小兩口搬進新莊另過。吳大貴家孩子多,麗蛋、金蛋、銀蛋、珠蛋、寶蛋,一個比一個高半頭,家裏生活也很困難。

去年後半年,下了幾場透雨,秋天收成好,五穀雜糧還能填飽肚子。去冬今春以來,沒有下過一場雪,老遠看去,山坡上枯草未醒,莊稼地泛白,豆田、麥苗還沒有蓋過地麵。姚家灣堖、邱家莊等鄰近村莊耕地少,糧食欠收,口糧青黃不接,三月份便吃起了供應糧。水家灣人少地多,去年又下了幾場偏雨,家裏還有點餘糧,供應糧沒有批下來,勉強可以維持到四五月份。

幹渴的莊稼地散發著熱浪,幹枯的禾葉耷拉著腦袋,幾隻黃老鼠帶著鼠娃鼠孫探頭探腦,尋覓土層下未發芽的麥粒;一群黃雀飛落穀地,啄食冒出地麵的新芽。一陣大風吹起,黃土飛揚,有時連個人影兒也看不清。洋芋到了開花的季節,枯黃的葉子奄奄一息,不情願的接受太陽的炙烤,星星點點探出地麵的幾朵雜草,被烈焰烤得焦黃,有氣無力的伏在地麵。

去年求神問雨,陰差陽錯下了幾場透雨,嚐到甜頭的憨厚農民真以為神仙顯靈,龍王爺保佑,上半年天旱的時候,吳大運召集社員殺雞宰羊,跪拜神靈,接連求過幾次雨,連滴雨味兒也沒聞見。家中有糧心中不慌,窮怕了的農民們望眼欲穿,渴盼下雨,看到朵朵白雲快速的從頭頂飛過,心裏急得發慌,恨不得飛上天去拽住飛雲的尾巴。

人窮誌短,馬瘦毛長。老百姓沒了飯吃,謠言四起,說啥的都有,是真是假無從考證,人雲亦雲,一隻老鼠傳來傳去就會說成老虎,一條小蛇傳不過十裏就會說成數仗長的大蟒,說什麽龍山吼,陰間走;地龍嚎,地震搖;黃牛叫,惡鬼鬧農民們真假難辯,驚恐難安,常常被“隻能信其有,不能信其無”牽著鼻子走。

“嗨,聽陽山田四說,冬幹夏旱,老天爺不下雨,不給你一粒糧食,閻王爺大概是要收人了。”站在泉水溝溝沿放羊的龔進成和對麵山坡上放羊的王家溝口曹大拐子大聲說話。幹活的社員們望著幹枯的莊稼,幹活沒有勁頭,成天唉聲歎氣,心裏尋思,老天不下雨,有勞無獲,幹了也是白幹,白幹不如不幹,社員們幹脆躺在地頭聽兩位放羊娃胡侃。

“放羊娃趕羊滿山跑,接觸的人多,信息也靈通,別吵,聽聽兩人說啥。”隊長吳大運坐在地埂上,叫幾個躺在地頭吹牛的年輕人不要說話。

“嗨呀,我聽說姚家灣堖餓死人了,你說這算不算老天爺收人?”

“哎喲,都餓死人了?這才剛剛開始,後半年不知還要餓死多少人。”

“這算啥,還有比這更可怕的消息哩。”

“啥事?”

“聽說梁家坪那鬼地方都鬧土匪了,騎馬挎刀,荷槍實彈,挨家挨戶的明搶,見什麽搶什麽,還打死不少人哩。”

“啊!鬧得這麽凶?這還能行,不管嗎?”

“天天都在開批頭會,哪有閑功夫管這些。”

“天旱草不長,野狼也多了,晚上放羊小心點。”

“嗨,前幾天我去後山放羊,有幾隻野狼老遠跟著我沒敢過來,我趕羊回家圈了,一個人放羊害怕得很。”

“山溝不長草,免子也少了,晚上野狼跑出來害人,聽說包家莊李四家的小豬被野狼刁跑了,有這回事麽?”

“山上的黃老鼠都能餓死,野狼能不餓?晚上跑出來咬死牛也不奇怪,晚上走路要當心。”

“說的也是,以後多叫幾個合夥放羊,也好有個照應。好了,改天再聊,天氣太熱,我圈羊去了。”

兩個放羊娃隔著一條溝,大聲胡侃。天氣悶熱,羊群擠成一團不吃草,兩人各自吆喝著羊群,慢慢消失在莊園裏。

“我也聽說梁家坪鬧土匪,看來這是真的?”猴子順坡躺在地埂上搖晃著二朗腿,一頂破草帽半蓋在腦門上。

吳大運有點焦慮,看著枯黃的莊稼,社員們又要忍饑挨餓過苦日子,他坐在地埂上,兩眼望著自家新蓋的莊園:“現在是領導下的新中國,咋能出現這等怪事,肯定是謠言惑眾。窮山惡水出刁民,偷雞摸狗我相信,鬧土匪我不相信。”

“吳隊長不愧是當過兵的人,見多識廣,說起話來就是跟咱們這些泥腿子不一樣。”柯忠嗬嗬一笑,帶點調侃的語氣。

“行了,行了,省點口水回家吃飯。有點糧食省著吃,不要今天撐死明天餓死。”隊長站起身,掃了一眼橫七豎八平躺在地頭的懶漢:“老病驢拉石磨,磨磨蹭蹭,像你們這樣幹活,老天就是下幾場透雨,也長不出好莊稼。一年的莊稼兩年務,你們成天躺在地頭瞎扯蛋不幹活,我看餓死活該,少給添麻煩。”

霍飛師站起身,用他那頂破舊的小草帽拍了拍上的灰塵,順手扣在腦門上,瞟了一眼偷看他的陳雪蓮,邁著八字步走在前麵:“我可沒你覺悟高,我這個人鼠目寸光,目光短淺,活一天算一天,明天還不知道去哪報到哩。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沒飯再想法,哈哈哈。”

水保田去磚瓦廠上班,他是新招收的工人中為數不多的高中生,幹活勤快踏實,為人忠厚老實,領導選他當會計,記出勤發工資,沒有出現過一絲差錯,很受領導賞識。龔秀珍、柯桂花兩人給生產隊喂豬,還能照顧家裏的孩子,是婆姨們羨慕的好工作。

話說二蛋,眼疾還沒有好利索,這幾天又鬧起了肚子,成天叫喚肚子疼,有時疼起來,雙手捂著肚皮滿地打滾,渾身冒汗,一口飯吃不進去。家裏沒有錢治病,龔秀珍看在眼裏急在心頭,可她一點辦法也沒有。

人是鐵,飯是鋼,幾天不吃餓得慌?龔秀珍喂完豬,衣兜裏揣了幾個剛煮熟的熱洋芋,風風火火跑回家。她走進家門,二蛋幹裂的嘴唇有點發紫,小肚子鼓得圓圓的,兩隻髒黑的小手放在肚皮上。炕上沒有枕頭,二蛋仰躺在冰涼的土炕上,羊毛線織成的破被麵看不出什麽顏色,舊棉被薄厚不勻,分不出布料的被裏,一層加一層的補丁證明它有些年頭了。

三蛋、四蛋帶著五蛋六蛋跟霍飛龍、霍飛虎家的四五個丫頭在大門外平場上玩耍,開心的“過家家”。過家家的方式很特別,幾個娃在地上畫四五個方框,方框裏有廚房有臥室有堂屋,也有豬圈和狗窩,這就是他們的家。女孩在“家”做飯,男人在“外”幹活,收工回家,學著大人的樣子生火喝“功夫茶”,一喝就是半天。天“黑”了還要在一起睡覺,“老婆”摟著用雜草紮成的“小娃娃”,還要在昏暗的煤油燈下縫衣補鞋,比男人過得“辛苦”。孩子的這些舉動,都是從大人那學來的。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師,這話一點不假。

跟往常一樣,孩子們吃完晚飯睡覺,龔秀珍還要坐在昏暗的煤油下做針線活,縫衣做鞋,每天晚上都要熬上大半夜,她已經習慣了。六蛋就睡在她身邊,看著胖乎乎的小臉,一種幸福感浮上心頭。轉而一想,二蛋肚子疼,一天沒吃沒喝,她望著窗外漆黑的夜晚,無耐的歎息。轉眼間,水保田離開家半年有餘,中間回來過一次。他在磚瓦廠當會計,坐在辦公室,記帳做表,工作輕閑,跟做重體力活的工人一樣,每月發十元錢的工資,同去的工友們羨慕他,都說他今後必有出息。(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