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天河灰頭土臉,滿身泥土的走進門,散亂的頭發上掛著幾根麥草,看到滿屋子人抽煙嗑瓜子,咧咧嘴傻笑幾聲:“二哥?大老遠的你還知道回來,辛苦你了。”

水天昊明白弟兄們說他“大老遠”是什麽意思,他成年忙於工作,疲於應酬,職務雖然提前調了幾次,那是用血汗換來的。他遇上了好時代,組織正規,領導正直,作風正派,他的艱辛付出得到領導和機關的認可,提前晉職也在情理之中。假如說這個單位領導貪婪,買官賣官,搞不正之風,行不正之氣;表麵看成績,背麵看人情;台上大講正氣,台下歪風盛行;平時成績要看,關鍵時刻沒錢不算。領導見錢眼開,錢多放在重要崗位,錢少放在次要崗位,沒錢離開工作崗位,讓老實人寒心,讓勤快人傷心,讓窮苦人死心,營區裏到處散發著銅臭味,誰還會盡心盡力,盡職盡責的幹工作,軍隊的四個現代化何時實現?水天昊五六年沒回家,父母親雖然嘴上不說,心裏肯定也有怨氣,兄弟們替辛苦的父母親多說幾句“大老遠的”也沒關係,反倒讓他心裏好受些。他抽出一支香煙遞給水天河,幫他理了理散亂的頭發,揪出麥草扔進爐子,笑了笑,反問道:“兩千公裏路程,帶了這麽多東西,走了四五天,你說老遠不老遠?”水天海、水天江、水天河聽二哥這麽說,嘿嘿嘿笑出聲來。

木小蘭、溫丁香喂完豬狗走進廚房幫婆婆做飯。水天湖長年在外打工,最近回家收割莊稼,小兩口不願做飯,厚著臉皮在父母家噌飯吃。他大概聽到說笑聲,飯也沒吃跑了進來。水保耕大概不會來,他是長輩,要等晚輩去請。可水天昊不是什麽大人物,家裏人多,一時半會顧不上,等晚上喝酒了再去請他。

十幾個娃娃在院子裏玩耍,水天昊指著院子裏十多歲的小女孩笑問水天湖:“這是琴琴吧?都長這麽高了。”

他又看到水天泊站在門口傻笑,汗衫滲出白白的汗漬,穿條寬鬆的大短褲,右腿短褲裂開一道口,一張一合;幾根粗壯的胡須粘在下巴上,散亂的頭發沒有清洗,像是垃圾堆裏撿來的舊皮帽扣在頭頂。他伸出右手,跟這位可憐的傻兄弟握了個手,給他一個蘋果,跟他開起了玩笑:“這不是趙本山兄弟麽,你也來啦?”

水天泊伸出布滿老繭、手指彎曲的粗手,哈哈哈大笑幾聲,歪斜著腦袋問:“哎呀,二哥,你回來了。”

他那含混不清的口音,逗得大夥哈哈大笑。吳大運有點驚訝:“誰說他是傻子?你看他五六年沒見,還認得他二哥。”

水保貴看到這位傻侄子滑稽可笑的神態,大聲苦笑幾聲:“不要看趙本山小品演得好,演啥像啥,我看天泊這個神態他演不像,他倒是演趙本山挺像的,你看他說話的神態,不用戴趙本山那頂破布帽都很像。”

吳大運嗑著瓜子,笑問:“你是出差路過,還是請假回來?”

水天昊說:“開完會順路回來看看,單位很忙,待兩天就走。”

龔進成接話道:“聽老五說,你天天忙著陪領導吃肉喝酒,顧不上回家,家裏電話一響,都是找你辦事的。”

水天昊有些不好意思:“豌豆大點小幹部,我能辦啥事?過去的縣長才是個芝麻官,你想想,比芝麻還小的官算個啥?”

吳大運笑道:“農民拿村長不當幹部。紅光鎮四五萬人,才配一個書記鎮長,貧頭老百姓幾年見不到一麵。我這個生產隊長每次去鎮裏開會,稍微有點職務的幹部,頭揚得高高的牛皮得很,更不要說書記鎮長。生產隊長見書記鎮長比我當兵時見團長政委都難。”他回過頭問:“聽說你是機關幹部,都是見過大世麵的人,你見過的最大官有多大?”

水天昊笑了笑:“我在部隊兼管接待工作,南來北往的見過不少大官。軍區的司令員、政委,不是中將就是上將,隔幾年都要接待一次,按理說這是最大的官;接待過軍委總部的中將副部長,這是單位級別最高的大官。紅光鎮的康建新鎮長和他的狗腿子姚大龍還在不在鎮上?”

吳大運想了想:“康鎮長是五十好幾的人了,調到縣環保局任書記,沒有啥實權。姚大龍混得不錯,鎮上當了幾年分管農業的副鎮長,前幾年調到西口鎮當鎮長,牛皮混混的騎摩托車摔斷腿,在家休養。”

水天昊不解的問:“鎮長不是有車嗎,騎什麽摩托車?”

吳大運說:“嗨,活該他倒黴,鎮上一位年輕幹部為了回家方便,買了輛摩托車,他騎出去溜街,誰知道滑倒摔斷腿,住了兩個月院。”

水保田聽到這兒,瞥了一眼水天海:“外麵啥地方都比咱這窮山溝好。前幾年,他二哥花錢在縣城邊上給他買地落戶,十二畝水田地,一年種出來的糧食,比咱這十幾墒薄田產得都多。這麽好的機會,他舍不得新蓋的幾間磚瓦房,硬是抱著孩子回來了。要是戶口落過去,城裏苦幹幾年,說不定新蓋的磚瓦房比這還好。現在呆在這窮山溝,打工要跑遠路,吃頓飽飯還要看老天的臉色,這都是命啦。”

“是啊!”吳大運說:“新疆是個好地方,有十二畝水田,相當於這裏的五墒地,吃喝不用愁,城邊上打工也方便,比窮山溝強多了,放棄這麽好的機會,實在是可惜。現在能不能買上戶口?幫我買幾個,我想去。”

說起這事,水天昊不怪他,人各有誌,凡事不能強求。水天海帶老婆孩子回來,說明他戀家,離不開生他養他的黑土地,舍不下吃苦受累的父母和兄妹。水天昊瞥了一眼帶點怨氣的老父親:“買戶口要當機會,不是誰想買就能買到的,這樣的機會不好等。”

水天海苦笑,什麽話也沒說。大夥都在數落他,埋怨他,他能說什麽呢?水天河倒是想得開,瞟了一眼水天海,帶點埋怨的口氣說:“當時你要是不想呆,寫封信我去多好。我蓋好房子,接老爹老娘過去,說不定現在媳婦都有了。”

水天河這話一出,逗得大夥哄堂大笑。水保俊嘲諷道:“自己找不到媳婦,怨你三哥?誰叫你當初不要西口鎮的章玉珍哩。”

水天河說:“不是不要,街上的野姑娘,我怕養不住,不敢要。”

水保俊瞪他一眼:“你沒那個命,王家溝曹大拐子娶回去當兒媳婦,那鬼地方還不到咱這裏,還不是老老實實過日子,兩個娃都快上學了。”

龔秀珍知道二兒子喜歡吃哨子麵,她多放了些肉哨子,滿滿舀了一大碗。水天昊坐在廚房炕頭上,在母親的監督下吃了兩大碗,龔秀珍還賺他吃得少,又給他舀了半碗哨子湯。怪怨說:“你五六年不回來,把老娘都給忘了,多吃幾碗哨子麵,讓你記住,你爸你媽還活著。”

幾個兒媳婦聽了婆婆的話,逗得大笑,木小蘭往灶門裏扔了一把柴:“都說當官的沒良心,就是哨子麵撐死他,也記不住你這個鄉下老娘。”

董桂花嘿嘿嘿傻笑,沒有吭聲。溫丁香尖笑幾聲:“良心叫狗吃了?嗬嗬嗬,二哥不是那種人。”

三妯娌一唱一合的明說暗罵,水天昊低頭隻顧吃他的飯,忽然想起水天河寫信結婚要錢的事,怎麽沒見他媳婦,難道她真是騙子?他幾口喝完哨子湯,放下飯碗,擦了擦嘴巴:“老五不是結婚了嗎,怎麽沒看見他媳婦?”

木小蘭笑道:“你想見老五媳婦,再等幾年吧。”

水天昊不解:“我寫信說,弄清楚身份再結婚,不要被人騙了,難道她真是騙子?”

龔秀珍長歎道:“兩口子鬧矛盾,跑到木桂英家,她自己說離婚了,跑出來想找個好人家老實過日子。她跟老五過了三個月,要啥買啥。可能偷偷給家裏打過電話,她男人找上門來,說家裏兩個孩子哭鬧著要媽媽,跟男人走了,偷偷告訴老五,讓他在家等著,離婚後就來找他。”

水天昊問:“她不是啞巴吧?”

木小蘭笑道:“雖說長相難看,性子漫,把老五哄得團團轉,精明得很,咋能說是啞巴?”

水天昊說:“我幾次寫信問他,信中隻是說家裏來了一個媳婦,啥都不清楚,向我要錢結婚,怕她上當受騙,信中提醒過他。”

溫丁香說:“家裏這麽多人,能上她的當?要是老五一個人,家搬走都不知道。”

吃完晚飯,家裏準備了四盤下酒菜,雞蛋炒肉、土豆片、蘿卜條、涼拌粉絲,都是家鄉的土特產。娃娃們不知疲倦,院子裏嘻嘻打鬧,大人們支起酒桌喝酒。水天昊打發水天湖的大兒子水龍文叫水保耕過來喝酒,兩家人離得近,聽到猜拳聲,要是不叫他會見怪。

第二天,水天昊吃過早飯,爬到山頂上,找了個有信號的地方,給妹妹水天虹打了個電話,說他這次回來,在家待三天,就不去看她了。現在正是麥黃七月,龍口奪食,不要過來。上午剛打完電話,下午跑過來看他。吃完晚飯,兩人坐在後炕根拉起了家常。

說起家裏勞動幹活的事,她傷心的落淚:“他姑父農忙時節外出包工幹活,家裏幫不上什麽忙,地裏的農活,從種地、鋤草、拔莊稼、背田、碾場都是我一個人幹,一天到晚苦死了,還是幹不過來,回家還要做飯、喂豬、做家務,每天忙到半晚上。老爹看不過眼,大老遠的跑過去幫我拔田、往場上背田、犁地,要不是他幫我,累死也幹不完。新疆那麽好,你花錢給三哥買戶口,他還不呆,真是後悔死了,當初要是我知道,不會遭這份洋罪”

水天昊靜靜聽著妹妹的哭訴,心裏酸酸的。他去過妹妹家,當初換親的時候,她就沒看上那個鬼地方。她家住在半山腰公路旁,坡陡溝深,耕地分散偏遠,拉糞背田都是重體力活,她一個女人家怎能受得了。水天虹擦了一把眼淚:“你在部隊當官,認識的人多,我這次過來,想請二哥買幾畝地,新疆是個好地方,我想去落戶,哪怕是一個戶口也行,呆在這鬼地方,遲早會累死。”

水天昊雖是部隊幹部,卻與地方打交道的機會不多,信息不靈,就是哪個村鎮有戶口買,他不一定知道。他勸妹妹說:“就是雞生蛋,蛋孵雞也得有個過程。戶口不是說想買就能買的,這要等機會。如果你真的想去新疆落戶,這事我一定放在心上,說不定一年兩年,也有可能這輩子都沒有機會,誰讓咱是農民哩,你還是要做好繼續吃苦的準備。我回去後幫你打聽,隻要有機會,就給你打電話,你要準備好銀子。”

水天虹聽到銀子,就像觸電一般,坐起身望著他,堅定的說:“二哥你放心,這幾年包工掙了幾個錢,隻要能落戶,錢不成問題,到時候打電話,錢給你寄過去。”

水天昊說:“錢也不用寄,到時候給你個卡號,直接打到卡上。”

水天昊在家呆了三天,二叔水保地愛也沒有去。水保柱散布謠言說,他跟水天河去水天昊家,吃飯用小碗,待他不熱情,當那麽大官,沒管過一頓飽飯,連瓶好酒也沒給。

水保柱是什麽人,莊上人都清楚,有人說起此事,水天河心裏不舒服,替二哥澄清冤情,還說到水天昊家的當天晚上,飯館擺了一桌,還請幾位老鄉陪同,他喝了十多杯,可能有些醉態,爬在酒桌上發酒瘋。晚上吐到客廳,滿屋子的臭酒味,文雅潔也沒有說啥,還給他做了碗醒酒湯。第二天做了一鍋湯飯,城裏人飯碗小,一碗吃不飽兩碗,三碗吃不飽四碗,鍋裏有的是飯。在侄子家吃飯客氣啥,他吃了三碗,硬說吃飽了,怎麽勸都不吃。吃完飯,水天河陪他去水保良家,清算父親的贍養費,賴了八千元被弟弟趕出家門。水天昊聽後,歎息道:“唉,這樣的叔叔不好招待啊!”

水天昊走那天,水天亮、水天海、水天江、水天河、水天湖還有水保貴、水保俊開著三輛“四輪子”去火車站送他,車上坐著七八個孩子。水天昊望著水保柱俊朗的兒子,問他叫啥名,為啥你爸今天沒過來?小弟弟羞澀的告訴他叫水天星,水保柱在家睡懶覺。水保貴歎息道:“你看他的童心鎖背麵寫著小名星星;老大叫水天行,帶個跟這一樣的童心鎖,都是一塊兒做的,背麵刻著行行,也是他的小名,他右耳根後麵有個銅錢大的胎記,說不定能碰上。”

水天昊笑道:“沒問題,要是大街上碰到,我給四爸打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