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的事說也沒用,水天昊轉換話題笑問父親:“對了,前年我回家,碰到柯漢背個背簍在龍爪坡梁頭放羊,白頭發白胡子看上去老得很,我還以為是柯大爺,他看了半天才認出我。我問他,他說不是柯大爺,是柯家爸。你們兩個同歲,現在看上去比你老得多,至少差二十歲。”

水保田笑了笑:“他父親兩年前去世了。柯漢得了一場重病,動過手術,這兩年還能放羊,我看前幾年那個樣子,都活不到現在。”

水天昊七八年時間,出差回去過一趟,家裏待了三天,忙著喝酒走親戚,水家灣好多老人十多年沒見過,他想起這事,跟父親和弟弟攀談起來:“劉大偉還在村裏當文書?”

水天海說:“去年換了,現在是高海兵。”

水天昊驚奇的問:“高海兵,這個沒良心的家夥還能當文書?我幫他考了兩年學,軍事成績不合格,預選時連考試資格都沒爭上;他想學開車,我把他送到司訓隊;當了四年兵入不了黨,還是我幫他花錢弄的黨表;他退伍回家,我們一家人請他吃飯,為他送行,回家連句感謝話都沒有。當初老五想找他妹子,寫信給我說,他妹子要是答應嫁給老五,就讓我給他幫忙,要是不答應,讓我不要幫這個忙。高海兵兩次沒考上學,是不是認為我沒幫忙,他父母才沒有答應女兒嫁給你?”

水天河苦笑道:“嗨,他妹妹沒看上我,她害怕你不給他哥幫忙,去省城打工跟人跑了,第二年回來抱了個孩子。你給他幫了那麽多忙,良心可能被狗吃了,有幾次我去找他辦事,這家夥帶理不理,架子大得很。”

水天昊笑道:“幫不幫忙是我的事,有沒有良心是他的事。我不是小看他,以後要是有啥事找他幫忙,像他這種小肚雞腸的勢利小人,不一定幫你辦。”他笑問父親:“侯尚書他爸年齡跟你差不多吧,好多年沒見,路上碰到不一定認識。他是水天湖的老丈人,我三爸的親家,你見了咋稱呼?”

水保田眨了眨眼皮:“現在啥都不叫。”

水天海笑道:“去年得食道癌死了。”

水天昊驚歎:“哎喲,他也得病死了,咱那個窮地方,吃的都是綠色食品,也得食道癌?”

其實,他不知道得食道癌與吃綠色食品有沒有關係,隻是小時候很少聽到這種怪病。也許那時候家裏窮,就是得了這種怪病,也沒錢醫治,到死也不曉得自己得了啥病。又問:“楊顏彪跟大舅年齡差不多吧,我隻記得,他鬥地主非常厲害,霍飛龍經常口吐白沫,小霞她娘是不是他死的?”

水天海沒聽說過霍飛龍的老婆是怎麽跳窖的,兩眼望著父親。水保田說:“霍耀祖是老地主,應該是他父親的,莊上人念他父親歲數大,不忍心批鬥。霍飛龍是老大,他這個人性格倔,脾氣大,年輕氣盛,得罪了不少莊上人,特別是楊顏彪,小時候給他家做苦工,年齡差不多,老是受他欺負。楊顏彪氣不過,批鬥他不留情麵,每次都是打暈了抬回去。他老婆受不了,扔下幾個年幼的孩子跳窖自殺。楊顏彪死得也可憐,炕上躺了一年多,兩個兒子就是不送他去醫院治病,到死也不知道是啥病。他老婆氣不過,一個月不吃不喝活活餓死了。”

說到這兒,水保田眼裏冒著淚花兒低頭不語,他是同情這些可憐人,人老了沒個孝順的兒子活受罪。水天海接話說:“楊宗仁也不是什麽好東西,第一個媳婦那麽勤快,給他生了個兒子,在父母的挑唆下,硬是把媳婦打跑了,孩子也帶走了。我估計不給他父親看病,可能與這件事有關。這幾年外出打工又拐了個媳婦,日子過得也不好。他弟弟楊宗義三十多歲了,到現在還沒找到媳婦。”

水天昊說:“這幾年,老三、老五上下跑,從來沒聊起過這些事,今天這麽一說,好多老人都過世了。”

水天河說:“也有年輕人,楊宗漢得肝癌死了。聽說他弟弟楊宗信跑到新疆當打砸搶被同夥殺了。”

水天昊越聽越離奇,小時候一塊兒玩大的夥伴也有死去的,而且是當打砸搶被同夥殺死。楊宗信是水天亮的同學,都是小學肄業生,他十幾歲就去投靠新疆種地的大哥,沒想到客死他鄉,連個後代都沒留下。他想了想問:“我三爺今年八十二歲,是莊上年齡最長壽的老人了,下來就是我四爺,然後是我大舅,霍飛龍幾個。年齡大點的還認識,二十多歲以下的年輕人碰到不一定認識。霍繼業的診所生意怎麽樣?”

水天河說:“你不要小看這個跛子,本事大著哩,他的診所生意好得很,看病也便易,我經常去診所,端茶倒水很客氣,為人處事比他父親強多了。他跟漂亮護士結婚後生了個胖兒子,一家人過得很幸福。唉,誰都過得比我好。”

水天昊感歎道:“巧人熟中生,天才是苦功。人與人之間的差距就是學與不學的問題。現在看到人家跛子過得比你好,心裏不舒服?那都是他努力得來的,不是偷來搶來的,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如果他不自學醫生,現在能過得這麽好?幾年前我就跟你說,你每天堅持學兩個漢字,一年就是七百多個字,幾年下來誰能說你是文盲,你會像現在這樣大字不識一個?電視上講過這樣一個人:他小時候家裏窮,沒上過一天學,五十多歲了還被鄰居欺負,今天羊丟了,明天豬偷了,他知道是誰偷的,就是拿他沒辦法。於是他堅持學習漢字,一年後學習法律,遇到不會的生僻字就查字典,三年後他硬是靠自學法律打贏了官司,現在他成了全國有名的鄉村律師,找他代理打官司的窮人排起了長隊,靠打官司一年掙不少錢!看看你,到現在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站在廁所門口也不認識哪個是男廁所。”

水天河不服氣:“一個種地的學字有啥用?活人還能被尿憋死,再說了鼻子底下長個嘴巴,啥事問不到,你就一天欺負我們這些沒文化的人。”

水天河這麽一說,把水保田和水天海惹笑了,他自己也裂著嘴笑。水天昊嘿嘿嘿笑出聲來,他問父親:“霍飛龍的妹妹是老四丈母娘的親嫂子,他媳婦的親舅媽,按理說你們是平輩,見麵我們怎麽稱呼?”

還沒等水保田說話,水天海搶先說:“按老四這邊叫,應該叫他姑舅爸。嗨,誰叫他,當麵稱他霍家爸,背後叫他霍飛龍。”

水天昊哈哈哈大笑著去廚房端飯,好久沒跟弟弟喝兩杯了,他拿來一瓶好酒,父子幾個喝起來。

轉眼間到了大年三十,水天昊、文雅潔在家做年夜飯,等著水天海、水天河、水天虹、董桂花早點過來幫忙,到了晚上開飯時間,也沒見他們回來。水天昊寫好對聯貼在門口,威威跑出跑進放起了鞭炮,水保田也沒閑著,他一會兒掃地,一會兒陪孫子放炮,從來沒見他這麽高興過。八個涼菜擺上桌,酒杯、碗筷擺放好,清燉羊肉放涼了不好吃,扣在大盆底下。文雅潔望了一眼窗外,鞭炮聲炸開了花,她解下圍裙,瞅著電視大聲喊道:“威威快去大門口看看你三爸來了沒有,吃完飯還要看春節聯歡晚會哩。”

水天昊生氣的說:“不要去,那天說得好好的早點過來幫忙摘菜,這麽晚了還不回來,等著我開車去請。”

話音未落,電話鈴響了,水天昊接起電話,是營門哨兵打來的,五六個人要進大門,說完哨兵放了進來。

“啊呀,準備早點過來幫忙,老早就沒車了,路邊等了半天,等到一輛回家的出租車,要了我五十元。”水天海還沒進門,來晚了的理由早已透過窗戶飛到房間,水天虹、董桂花嘿嘿嘿踩著笑聲跟在後邊。水保田趕緊走過去開門,威威幫著遞拖鞋,文雅潔炒熱菜,水天昊端上了早已準備好的大盤雞。

“哎!商店關門了,兩手空空,大過年的帶了幾張嘴來了。”木易仁換完拖鞋站在門口。

水天虹嘿嘿幹笑幾聲:“二哥不缺你這點東西。我說早走點,不然沒車了,你們坐在麻將桌上就是不走,還好意思說,嗬嗬嗬”

水天昊裝做沒聽見,看到兄妹幾個進門,大聲說道:“啊喲,天還沒有黑,大老遠的這麽早過來給老爹拜年,磕完頭趕快上桌吃飯。”逗得兄妹們一陣大笑。

“初一早上拜年磕頭,哪有大年三十磕頭的,哈哈哈。”

“遲早要磕頭,倒不如晚上磕完頭算了。”

“老話說,過年磕頭,過了年才可以磕頭,今天還沒有過年,這頭可不能亂磕。”

“二哥怎麽沒點香?三十晚上要給老先人送紙錢,你沒買紙火,晚上送啥?”

“你以為這是老家,燒香、磕頭、送紙錢?不講這個。”

“說啥,不講迷信?我看咱們農村的老黨員比誰都講得厲害。二舅是老黨員,他照樣燒香、磕頭、送紙錢;三爺也是七十好幾的老黨員了,敬起老先人,說頭比誰都多。你才當了幾年兵,就把老先人忘了。”

“我忘了,你沒有忘,老三趕快上街買紙火去,吃完晚飯去十字路口燒紙,看老先人能不能坐火車來取錢。”

“陰間也有銀行,晚上燒完,老先人明天就可以買新衣服穿。”

“給老先人多送紙錢,老先人會保佑子孫後代享福;過去窮人送不起紙錢,老先人陰間也抬不起頭,受窮鬼們欺負,害得子孫後代也過不好,不是多病,就是受窮。你看這幾年生活好了,香火多了,我們的日子也好過了。要不是老祖宗保佑,二哥能當上大官?”

“他姑姑說得對,二哥有錢買紙火,老祖宗保佑,日子過得就是好;我這個人窮,買不起紙火,到現在連個媳婦都找不上。唉,這都是命啊!”

“哈哈哈,五哥趕快上街買紙火去,晚上多燒點,說不定明天就能找個好媳婦。”

“老五竟想美事,自己沒本事找媳婦,還怨老祖宗不保佑。跑光陰要靠自己,趕快好好掙錢吧,口袋裏隻要有錢,什麽樣的媳婦找不到?你們兄妹六人都是一個娘生的,同吃一鍋飯,同睡一個炕,你二哥咋能過上好日子?還不是他自己努力的結果,躺在涼炕上睡大覺,能有他的今天?”

“麵朝黃土背朝天,天天晚上睡涼炕,幾十年了,也沒過上好日子。我二哥一天苦沒吃過,倒是他吃香的喝辣的,天天坐在辦公室,風吹不上,雨淋不著,日子過得比誰都好,三爺、四爺天天誇他有出息,可惜爺爺沒有看到這一天。”

“趕快擺凳子吃飯,吃完還要看春節聯歡晚會。”

“趕快坐,不然,你二嫂發起火來,我可勸不住。”水天昊上完菜,看到水天虹坐在正座上,趕緊拉她起來:“這是老爹的上座,你不能坐,你就坐在這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