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蛋盯著羊毛襪子,緊張的點點頭。水保田心裏樂了,這麽點小娃,從來沒學過織襪子,咋能像模像樣的織出襪子來。他抬起手,做了個打人的動作,輕輕拍打二蛋的小頭,嚇得他像個縮頭烏龜,臉蛋有些變形。水保田撫摸著二蛋髒亂的小頭,羊毛襪子平放在炕頭邊,笑問:“這個狗日的,跟誰學的?”

水保田沒有罵他,二蛋閃動了兩下眼皮,快速的瞟了一眼父親,目光停留在襪子上,神情稍有些放鬆,可他還是揣摸不透父親的真實意圖,壓低嗓門說:“跟你學的。”

“跟我學,啥時候跟我學的?”水保田有些驚訝。前幾天,他隻給水大爺織過一雙襪子,沒看見二蛋學,難道他看兩眼,就能學會織襪子?

二蛋看出父親不會打他,大膽的把偷學織襪子的事說了出來:“你給爺爺織毛襪的時候我偷偷看,然後偷著織,不會的地方照著爛襪子的模樣織,三天時間織完了。”

水保田萬萬沒有料到,這個得了五六年重病的苦孩子,病才好了幾個月,就長了這麽多本事。撿柴禾,打豬草,掃院子,幫媽媽幹活,一會兒閑不住,前幾天看了一遍就學會了織襪子,二蛋真是個好娃兒。他內心有點慚愧,指著襪子說:“這雙襪子織得不錯,就是襪後跟這兒有幾針織錯了。把你的釺子拿過來,坐到這兒,我教你織襪後跟。”

二蛋從灶櫃頂上取來五根鋼絲釺遞給父親,然後脫掉套在腳上的那隻爛布鞋坐到炕頭邊。水保田拿起織毛衣的毛線,熟練的打好襪口織了兩圈,給二蛋講起了襪後跟的編織要領。他的兩隻小眼睛盯著父親飛快的穿針引線,心裏默記編織羊毛襪子的手法和要領。水保田講完,交給二蛋織襪後跟,他坐在旁邊指點,看他織襪子的動作有點像自己,心裏樂滋滋的有種說不出的高興。

二蛋用織毛衣的線學織襪子,織完了還得拆,還不如叫他再拿一疙瘩線來,從頭到尾教一遍,織好了還可以穿,他給二蛋說:“還是到你爺爺屋子取一疙瘩線來,從頭到尾教一遍,你就學會了。”

二蛋放下釺子,高興的蹬上他那雙自製的破布鞋,沙踏沙踏的跑到堂屋,取來一疙瘩毛線。水保田接過毛線掂了掂,足有半斤重,放到二蛋的手中:“這疙瘩毛線給你織毛襪。”

二蛋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抬頭望著父親,伸出雙手抱住毛線。水保田看他有點遲疑,指著學手的半截羊毛襪子說:“把剛才織的半截襪子拆了,拿這疙瘩毛線織雙新的。”

二蛋抽掉釺子,刷刷幾下拆完織了半截的羊毛襪子,把散亂的毛線纏好放到毛衣上。水保田看到放在炕邊上的五根鋼釺有些彎曲,撿起來用手直了直,彎曲的鋼釺在他手中變直了。他從如何織襪腰、腳後跟、用釺,收尾,從頭到尾教了一遍,二蛋記住了織毛襪的手法與要領。

二蛋七歲學會織羊毛襪子,這事在水家灣傳開,有些人不相信,說起風涼話來:“這個傻孩子平時連話都說不利索,還會織襪子?瞎吹牛。”

“織襪子算啥本事,有本事織件毛衣讓大夥看看。”

“水家人竟會吹牛,二蛋會幹啥,我還不知道,這輩子不用人伺候,就是這娃的福分。”

“嗨,說不定二蛋得了什麽絕證,家裏沒錢治,拿他窮開心。”

“蛋兒是個正常孩子,上學滿山跑,十多歲了啥也不會,不相信瞎眼二蛋會比他哥能?真是瞎子不瞎成仙了,瘸子不瘸上天了。”

不管莊上人說啥,二蛋學會織羊毛襪子,這是事實,而且實實在在的穿在他腳上。他接連數天織了三四雙,都是給三蛋、四蛋織的,一雙比一雙好看,一雙比一雙完美。前幾天織襪子還不敢出門,這兩天可以大搖大擺的走在馬路上,學著父親的樣子,像模像樣的織襪子,飛針走線,非常嫻熟。他織他的襪子,不怕爛舌根,就讓別人說去吧。

二蛋站在場沿上,眼睛望著幾個同齡的大孩子玩沙包,手裏熟練的織襪子。幾個學織毛衣的大姑娘走過來,嘰嘰喳喳的說開了。

“二蛋,你織的啥呀?”

“給五蛋織雙襪子,馬上就織好了。”

“哎喲,二蛋織襪子看都不看,動作真熟練。”

“嗨,這娃真有出息,七歲學會織襪子,八歲就會織毛衣。”

“二蛋要不是這幾年得病,早該上學了。”

“唉,水家娃娃多,生活這麽苦,哪能供得起啊!”

“他爸現在是工人,是拿工資的公家人,不信上不起學?”

“龍生龍,鳳生鳳,農家的孩子會種地。種地上啥學,你看我爸一輩子沒念過書,還不是跟大家一樣種地?我也沒進過一天學校,霍飛虎一天一個工,我也是一個工,你說,念書有啥用?”

“嗨,這話說得不對,去年縣裏招工,就要高中生,水保田要不是高中畢業,他能進工廠?你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去學校掏大糞都不夠格。”

“聽說木桂英昨天生了個大胖小子,孩子太胖生不出來,差點把命搭上。”

“哎喲,她肚子那麽大,我還以為是雙胞胎哩,生孩子也不去公社衛生院,家裏太危險,萬一出人命咋辦?”

“嗨,說得輕巧,家裏都沒人管,咋去公社衛生院?昨天侯斌幹完活進家門,看她暈倒在灶台邊,趕緊請楊大嬸接生才保住了一條命,要是晚到一會可能就沒命了。哎,真是人生人嚇死人。”

“這裏的女人生孩子啥時候送過醫院,你以後生孩子,說不定還不如她哩,到時候連個接生婆都找不到。”

“我不想生孩子,要是生個病兒沒錢治病,還不害死人。”

“你說不生就不生?你跟男人睡了不生孩子,說明你不正常,這樣的女人誰會要啊!,哈哈哈”

“木桂英的老大不像侯斌,不曉得這個孩子像不像他,要是長大像龔進成,那才丟人哩。”

“人像人多得很,我看你鼻梁扁扁的就像楊顏彪,你跟楊顏彪有啥關係?不要把事老往歪裏想。”

“像木桂英這種不要臉的女人,應該讓她多受點罪,你看她平時挺個大肚子,耀武揚威神氣得很,好像別人不會生孩子。她這幾年東跑西顛,說長道短,挑弄是非,害得多少人不得安寧。”

這幾個大姑娘正在嚼舌頭,看到吳大運扛把鐵鍬從梁頭上走過來,相互使了個眼色,溜進了霍飛虎家。

一路上,碰到二蛋的婆姨們用怪異的眼神望著他,七嘴八舌的說著怪話,嘴長在婆姨們頭上,不怕掉牙就讓她說去吧。他手裏織著襪子,眼睛卻在東張西望,手中的釺子就像長了眼睛,從這個孔出來,從那個孔進去,穿釺引線,伸縮自如。

二蛋會織羊毛襪子,更加激發了大姑娘學織毛衣的興趣,隻要冬閑有空,就往水保田家跑,織花,上色,加線、收尾,姑娘編織毛衣的勁頭更足了。

二蛋看到水保柱走進門來,告訴母親傻子後娘中風的事。龔秀珍聽後帶著二蛋、三蛋匆匆趕到水保柱家,傻子後娘的大半個身子失去了知覺,而且患上了失語症。

傻子後娘雖然是後來的,聽不出是何方口音,口齒也不算清楚,水四爺不喜歡,兩個後兒也不願搭理。傻子後娘曾給龔秀珍說過,她家男人和兩個年幼的孩子都餓死了,想不起她是從哪來的,怎麽到了這個地方,一點兒影響也沒有。

傻子後娘說有過孩子,水家灣沒有人會相信,可是龔秀珍相信,她一定是受過什麽刺激,可能得上了這可怕的失憶症,想不起以前的舊事;也許斷斷續續還能想起一些,說給別人聽,覺得前言不搭後語,認為她神經不正常。在龔秀珍眼裏,她是個精明能幹的後嬸,討飯時城裏的所見所聞講得頭頭是道,而且她這個人樂善好施,半道上遇到比她更加可憐的討飯娃,她會毫無顧慮的分給孩子吃。

傻子後娘聽力不好,說話嗓門兒高,有人瞧不起她,達心眼裏不高興,老是大聲叫罵,鄰居們不喜歡她,可她心腸好,誰家要是有個啥事,水四爺不願意去,她就跑過去幫忙,說不上幹得好,心意大夥還是要領的。五年前,龔秀珍發高燒抽風,水保田用架子車送她去公社衛生院,半路上正巧碰到傻子後娘,她毫不猶豫的坐在架子車上,抱著龔秀珍的頭送到了衛生院,給她留下了難忘的記憶。這次傻子後娘有病了,而且病得不輕,夢囈中總是念叨她,大喊“她大嫂”,真心的對她好。

傻子後娘病了好幾個月了,十天半個月,她都要揣上幾個熱洋芋去看看,每次見她來,總是想努力撐起身子坐起來,但每次都是徒勞。看到這種情景,龔秀珍趕緊放下手中的洋芋疾步迎上去,細心地將傻子後娘攙扶著坐起來。她雖然說不出話,但她瘦長的皺皮臉上總是掛著笑容。龔秀珍一邊為她揉搓那隻早已失去知覺的右臂,一邊關切地問:“四媽,這段日子感覺好些了嗎?”傻子後娘聽後使勁點頭。

其實,她的右臂已經沒有任何知覺,但龔秀珍還是會細心地為她揉捏每一個手指。揉著揉著龔秀珍的眼淚撲溯溯掉了下來。二蛋替母親擦幹眼淚,望著幹癟的傻子後娘。突然,看到她的右手食指有一道奇怪的疤痕,那道疤痕呈暗紅色,像一枚特殊的戒指,緊緊箍在她那幹瘦的手指上。

二蛋好奇地問母親,傻子後娘手指上的疤痕是怎麽留下的。龔秀珍聽後頓了頓,給他講述了五年前發生的一件事。那年,龔秀珍淋雨受涼,高燒不退,突發抽風,水保田拉她去公社衛生院,傻子後娘半道上碰到,二話沒說,坐在架子車上,抱著昏迷不醒的龔秀珍,掰開她緊咬的牙關,毫不猶豫地將食指塞了進去。

水保田實在看不下去,就從小路邊找來半截小木棍,想把她的手指替換出來。可是,她堅持不肯,等到了衛生院,手指流出的血水將她的大半個衣袖浸透。後來,龔秀珍的病情痊愈,卻在她的右手食指上留下了一道永久的疤痕。

傻子後娘肚子疼得厲害,吃不進半滴米粒,她是餓著肚子去世的,每當想起可憐的傻子後娘,還有她食指上那道紅色的疤痕。那道疤痕,好像是移植到了二蛋幼小的心靈。閃著一種耀眼的光輝,時刻感動著他,真愛如同一枚摘不掉的戒指相伴終身。

二蛋有些後悔,傻子後娘去世,咋就沒想起給她老人家織一雙羊毛襪子哩。唉,現在學會了織襪子,一定要給母親織一雙厚實的羊毛襪,冬天喂豬不會凍腳。二蛋有心天有情,他趕在春節前,給母親精心織了一雙厚實的羊毛襪子,雙手遞給母親時,她感動的流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