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晚,靜默得有些可怕,水大爺吃完飯靠在後牆角抽煙。蛋兒不知從哪撿來幾個光滑透亮的小石子,坐在土炕上自個兒玩耍。水保耕年齡還小,體會不到哥嫂的艱辛,把飯碗擱在鍋台上回屋睡了。

雪像是停了,融化了的春雪透過微弱的燈光,發出晶瑩的亮光,泥濘的腳印清晰可見,昏暗的屋子靜悄悄的沒有丁點兒聲響,大黃狗狂吠了幾聲,掙紮的鐵鏈聲滾進家門,接著又是一陣鄰家狗叫聲。一串急促的腳步聲從大門外傳來,龔秀珍借著昏暗的夜色側頭望著窗外,看到兩個人影閃進門來。

“快抱過來我看看。”龔秀珍看到張醫生背個藥箱走進來,望了一眼昏睡的二蛋,往炕頭這邊落了落。張醫生看他瘦小得像個猴子,光著身子一動不動,卷縮在母親懷中,他伸手摸了摸二蛋的額頭,想看看眼皮,沒有拉開,伸出兩指把了把脈,拿出聽診器放在胸口處聽了聽,渾身滾燙,發出微弱的喘息聲,不時的發出幾聲痛苦的呻吟。他把藥箱放在炕頭邊燈光下,打開藥箱取出溫度計甩了甩,夾入二蛋腋下。水保田啥話也沒問,給張醫生倒了一碗開水放在炕台上。昏暗的煤油燈發出微弱的紅光,就像夜空中飛閃的熒火蟲。張醫生從藥箱取出幾包白色的藥片,拿到煤油燈下仔細辯認,然後放到白紙片上包好,寫上藥名、藥量和吃藥的頓數,利索的包好藥片遞給水保田,認真交待了一遍。二蛋的病因,水保田在回來的路上,向張醫生大概說了,對症下藥,這一點張醫生是不會馬虎的。

張醫生拿出體溫計,湊近煤油燈仔細看了看,帶點兒責備的語氣說:“孩子光著身子在風雪中凍了大半天,沒凍死算他命大。唉,眼睛看不見,大人外出幹活真讓人心啊!”他舉起體溫表,瞥了一眼默不作聲的龔秀珍,然後抬頭望看水保田:“看,三十九度八,孩子能清醒的跟你說話嗎?趕緊把這半片退燒藥灌上,明天再把這幾片感冒藥分三次服上,你要記住,半夜孩子如果還發燒,這半片再服上;要是退燒就不要服了,退燒藥吃多了對孩子身體不好。”

聽張醫生的口氣,分明是在責備水保田,龔秀珍夫婦。龔秀珍抱起孩子喂了半碗開水,又用熱毛巾敷了敷,按照張醫生的囑咐,給孩子服了半片退燒藥,她用臉頰試了試孩子的額頭,又摸了摸身子,好像沒有先前那麽燙了。她把二蛋放在炕上,掖了掖被角,長歎道:“唉,都怪我這個當娘的馬虎,回家忙著喂豬做飯,把他給忘了。要不是他爸上炕吃飯沒看到這娃,晚上睡在狗窩就凍死了。”

水保田也有點愧疚,自責道:“嗨,我進門看到炕上橫七豎八睡著幾個孩子,沒有細看,出門去幹活。平時不去大門外,誰知道今天這麽冷的天,咋就爬到大門外去了。我猜想他是摸不到大門,聽著響動爬進了狗窩,他沒有哭鬧,估計早就燒糊塗了。”

張醫生收拾好藥箱,望了一眼昏迷的二蛋,回頭對水保田說:“先把這些藥按量一日三次服上,吃完後有啥情況再來找我,能不能治好感冒,有沒有後遺證現在還不好說。晚上大人看著他,把被子蓋暖和,讓娃發發汗。”

張醫生收拾好藥箱準備回家,夜黑路滑,水保田夫婦挽留他住下,他背起小藥箱說:“夜太黑,山路不好走,我去妹夫家住,明天大清早,有個重病號要來看病,陽山大隊兩千多號人就我一個醫生,忙不過來啊。孩子的病要緊,要是有啥問題趕快來找我。”

張醫生是實誠人,知道水保田家孩子多,生活困難,拿不出伍毛錢的醫藥費,讓他先欠著,等什麽時候有錢再補上。薛仁義家獨居一處,距水保田家有四五百米的路程,離家數百米遠沒有住戶,還要沿著陰暗的溝坡小路走上去,上山下坡,夜黑路窄,山溝裏時常還有野狼出沒。

張醫生是薛仁義老婆張海燕的親弟弟,他是紅光公社有名的祖傳赤腳醫生,夜間出診是常有的事,不是兩個人就是三個人,半路上遇到過不少危險,沒覺得有多害怕。要他一個人三更半夜的走溝坡小路,心裏還真有點緊張。水保田找來一根兩米來長的細木棍,遞給張醫生拄上,即可以當拐棍防滑,還可以提防野狼的襲擊。張醫生拿起木棍,向水保田、龔秀珍夫婦道別,拄著棍子消失在夜幕中。

張醫生家是中醫世家,跟爺爺學習祖傳秘方,自己又自學了西醫,在陽山大隊看了十多年病,方圓百裏都有人請他看病。時間就是生命,覺悟就是動力,不領一分工資的赤腳醫生就是這樣,隻要窮苦百姓家有個下不了土炕的急診病號,不分天陰下雨,路有多遠,夜有多黑,他都會義無反顧的出診看病。張醫生醫術高明,服務態度好,大夥要是有個頭疼腦熱的都喜歡去他那兒看病。隻要能等到他,病人的病就算好了一半。

龔秀珍給二蛋喂完退燒藥,又給他灌了半碗溫開水,瞅著破成網狀露出舊棉絮的胡麻繩被子,幫孩子把成堆的棉絮往平裏拉了拉,把她的思緒拉回到八年前的回憶中。

這床胡麻繩破棉被還是她跟水保田結婚時娘家人送她的陪嫁,是父親抽空把胡麻杆打成細麻,一點點撚成線,再慢慢織出來做成被子,被裏是白色的老粗布做成的,在這八年裏拆了縫,破了補,一層加一層,分不清是啥顏色。當初結婚那些年,水家兄妹多,家庭生活困難,也沒要什麽嫁妝,水保田娶她的那天,背了半背簍小洋芋,把她從娘家接回了家,一眨眼功夫就是八年,生了六個孩子。想想這八年,一家人忍饑挨餓,缺吃少穿,真是遭了不少罪,現在二蛋又在發高燒,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她不敢往下想。

水保田坐在炕頭上發呆,她望著破成網狀的破麻被,愁心的說:“娃他爸,這床破麻被大概有七八年了吧,蓋成這個樣子夠本了。我看他爺爺撚了幾疙瘩羊毛線,你抽空織出來,家裏還有幾斤供給棉,沒錢撒布做棉衣,秋後縫成被子,冬天讓幾個娃娃蓋,不然這個冬天可咋過呀!”

水保田瞥了一眼蓋在幾個孩子身上的破麻被,沉悶了半晌說:“他爺爺從羊身上摳羊毛撚毛線,可能要織過冬的毛衣毛褲。你看他這麽大歲數了,給生產隊放羊掙公分,連身像樣的過冬棉衣都沒有,大冷的冬天,叫他怎麽放羊啊!”

龔秀珍望著沉睡的二蛋,低頭思索了半晌,歎息道:“唉,再苦的日子也得過啊!要不這樣,家裏還有幾隻老母雞,夏天還能下幾個蛋,冬天把供應布和棉花買回來,錢不夠再賣兩隻老母雞,做被子可能不夠,就給他爺爺做一身棉衣。”

水保田長歎道:“明天我跟他爺爺商量,看他是啥意思,要是他沒啥意見,我看隻能這樣了。”

水保田說完,抱起熟睡的小女兒走出廚房。龔秀珍脫下夾層外套裹在二蛋身上,把他抱在懷裏,提著竹籠暖瓶回屋去睡覺。

水大爺起床,洗了把臉,背起背簍,拿起糞叉要去放羊。出門前他都要走進廚房,看看像小豬一樣睡覺的小孫子。大孫子跟他一塊兒睡,起床後去上學;小孫女六蛋跟父母睡,二蛋感冒發燒,為方便照顧,龔秀珍摟著他睡,給孩子喂藥發汗。廚房炕上睡著三蛋、四蛋和五蛋。水大爺主要是想看看他的寶貴孫子四蛋。昨晚二蛋感冒發燒,半夜叫來張醫生看病,頭疼腦熱的有那麽嚴重嗎?他瞅著炕上熟睡的孫子,心想,我這輩子活到六十多歲,沒有吃過半片藥,身體還不是好好的;二蛋在外麵凍了半天,就發起了高燒,我小時候沒衣服穿,冰天雪地的光著還不是照樣在外麵玩耍,咋就沒有感冒過?他的身體比我小時候差遠了;這兩天氣候冷,娃娃發高燒,晚上睡覺少蓋點被子可能就涼下來了,還吃什麽降溫藥,不知道大人是咋想的,沒錢治病,賒帳也要買藥吃,飽漢不知饑寒苦啊!唉,我老了,管不了人家的事,還是放羊去。

水大爺繞到莊背後,老遠看到羊圈門敞著,大步走過去,圈裏沒有一隻羊,他心裏納悶:龔秀珍請假在家照看孩子,水保田參加生產隊勞動,他從來不去放羊;隊長安排水保耕跟十多個年輕人往洋芋地裏拉糞,他也不會去放羊,圈門好好的羊群跑哪去了?他背起背簍快步走到場沿邊四處觀望,忽聽得有人叫罵著從山頭上趕著羊群走過來,看到領頭的老黑羊就知道是他的羊群。水大爺趕緊迎了過去,老遠認出趕羊人正是生產隊長侯勇,他是個火暴脾氣,稍有不順心就會不留情麵的亂訓人,年輕人害怕他,可他從來沒有訓過水大爺。

侯勇隊長趕著羊群走過來,他不知道這是誰放的羊,大清早就在山頭上的麥田地裏啃食莊稼,大半塊麥苗都給啃完了,準備見了放羊娃好好訓他幾句。他看到水大爺背個背簍低頭走過來,這才明白大清早偷跑出來啃食麥田的羊群原來是他放的羊,看他年紀比自己長,名望比自己高,資曆比自己老,他本該賦閑在家帶孫子,可是生產隊人少地多,勞動力緊缺,他身體好,腿腳快,讓他在家安享清福,這是對人力資源的浪費,他好說歹說,才同意給生產隊放羊;昨夜可能沒關好羊圈門,大清早跑出來害人,看樣子水大爺很著急。侯隊長趕著羊群走到水大爺近前,假裝微笑的問:“姨夫沒有放羊,這是到哪兒去?”

水大爺望了一眼吃飽肚皮的羊群,幹咳兩聲,嗬嗬嗬苦笑兩聲:“這隻領頭的老黑羊討厭得很,他又把羊圈門撞開帶著老婆孩子跑出去害人,我打死你。”說著揚起皮鞭朝老黑羊身上打去,打得它趕緊擠進羊群。水大爺站在路邊,羊群從身邊探頭探腦的走過,有點不好意思的笑道:“這群該死的羊要不是你看到趕過來,我還得滿山坡找半天。今年的莊稼長勢這麽好,我就怕跑出去啃生產隊的莊稼。”

侯勇聽水大爺這麽說,想發火也發不出來,他也不敢發火,萬一說錯話,他撂挑子不幹,還得占用一位勞力。侯勇瞅著這群吃飽肚皮的綿羊,帶點諷刺的口氣說:“這群羊起得早,梁頭上的大半塊麥苗都快吃完了,你趕回去餓他三天,看它還敢不敢跑出來害人?”

水大爺抽了幾皮鞭尾羊,幹笑幾聲,向侯隊長打了聲招呼,趕著羊群走上山去。

二蛋病了,龔秀珍請了半天假,抽空磨了幾升穀子麵,給幾個孩子煮了一鍋洋芋,安頓好二蛋,這才匆匆忙忙下地去幹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