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就幹到這兒,下午兩點鍾,婆娘們到水保耕家羊圈出羊糞,副隊長負責,羊糞不厚,下午要出完;男人們都去水窯溝小水壩洗羊。回家吃飯,收工。”生產隊長吳大運在地頭安排好工作,放下卷起的褲腿,點燃夾在右邊耳朵後麵的半截旱煙,口吐青煙,開著玩笑跟著大夥兒往家趕。

侯勇不知得了什麽病,老是覺得胃痛,有時候疼起來捂著肚子躺在地上打滾,他去大隊衛生室找張醫生看過幾回,喝過幾幅中藥,總是不見好轉。張醫生根據多年的行醫經驗,斷定他可能得的是胃癌,隻是怕他聽後精神壓力過大,沒敢當麵告訴他,隻是勸他去縣醫院做個全麵檢查,吃幾幅好藥說不定胃病就好了。他沒有多少錢,硬挺著沒有去醫院檢查,最近病倒在土炕上,再也幹不成活了。

吳大運當了幾年兵,冬天正好複員回家,他是見過世麵的人,說話辦事有魄力,頭腦也靈光,大隊領導有意請他接替這個生產隊長,水家灣人也都十分願意,大隊幹部組織全體社員大會投票選舉,他全票當選,當起了這個出力不討好的生產隊長。

六月的大熱天,太陽瘋狂地焚烤著這片焦黃的熱土,地麵幹裂,河壩幹涸,樹葉枯黃,麥穗低垂,豌豆花兒握起了拳頭。大夥兒幹了半天的農活,口幹舌燥,男人們肩頭挑著老婆晌午休息時拔來的一小捆柴草,搶著步兒往家趕,嘴裏東一句西一句,嘰嘰喳喳說起了笑話。

“我說隊長,太陽這麽毒,老天不下雨,地裏的莊稼還沒半尺高,咱成天沒日沒夜的苦幹,年底有收成嗎?”走在前麵一手提著小鏟一手拿著破草帽煽風的霍飛龍停住腳步,回頭望著隊長,伸出拇指和食指,做了個測量莊稼高度的的手勢。

“家裏早就沒有吃的了,我老爹還病倒在炕上。唉,中午回去,我還不知道吃啥飯哩!”夾雜在人群中的侯尚東低垂著腦袋,像是霜打的茄子,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發牢騷。侯尚東個頭不高,瘦得像個幹猴,上串下跳,愛管閑事,吳大運當了生產隊長後,看在老隊長的份上,給了他一個副隊長的頭銜,大夥還是喜歡稱他猴子。

“嗨,大夥都一樣,我家就剩下半筐發了芽的小洋芋,皮鬆得像張老太太的臉,這個月的供應糧還沒有動靜,吃完可咋辦啊!”木桂英愁眉苦臉,耷拉著腦袋唉聲歎氣。

“老天這麽旱,連根野菜都找不到,上午才挖了這麽一點,還不夠塞牙縫的,幾個孩子張口要飯吃,這可咋辦啊!”朱惠琴揭開蓋在籮筐上麵的雜草,下麵露出幾朵卷著黃葉的蒲公英和苦菜花。

“可不是嘛,我家娃子上學,早上喝了半碗能照出人影兒的包穀麵糊糊,他為了給家裏省口飯,中午不回來,餓到晚上才能吃頓像樣的洋芋麵糊糊,還吃不飽哩。唉,娃兒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辛辛苦苦一年,包穀麵糊糊還要靠國家供應,你說娃娃能長高嗎?”蕭桂芳佝僂著背跟在霍飛虎後麵歎息。

大夥兒你一言我一語,爭相傾訴家裏的苦水,在這個年代,誰家還不是這個樣子哩。

大夥兒雖然說著話,但走路的步子並沒有放緩,兩裏多的山坡路,十多分鍾趕到家。水保耕疲憊的身子靠不上冰涼的炕頭,幹裂的嘴唇顧不上涼水的滋潤,冒火的嗓門兒饑渴難忍,他衝進家門,拿起瓷缸舀起一缸漿水,咕嘟幾口倒進肚裏,一股清涼透遍全身,即刻驅走渾身的倦意。他放下瓷缸,掃了一眼空****的灶台,肚子裏嘰哩咕嚕叫個不停。他挑起水桶,走出大門,微風吹過,撲麵而來的包穀麵洋芋糊糊的那個香味呀,讓他大咽口水。他望著霍飛虎家冒起的炊煙和幾個打鬧玩耍的小孩,手裏拿著穀麵饃饃吃,心裏罵道:這狗日的小地主,家裏不曉得藏了多少金銀財寶?我家辛苦一年,大半年缺吃少喝,不知過得有多艱辛。你家也是七八張嘴吃飯,娃娃們咋就沒斷過饃饃?蕭桂芳裝得可憐兮兮的還在大夥麵前叫窮,演戲給誰看哩!

“喂,喂大夥聽好了,我剛接到大隊通知,今天下午,大隊長陪同公社來的工作組要來咱們隊檢查指導工作,還要召開社員大會,傳達上頭的什麽會議精神。下午兩點半吧,全隊的男女老少爺們都到水保田家開會,放牛娃、放羊娃也要參加,詁計時間不會太長,散會後再去放羊”

架在吳大運家大門外大樹杈上的高音喇叭餘音回**,一條細線把餘音帶進社員家土牆上的小廣播。吳大運的嗓門兒雖然有些吵啞,說話的聲音還是那麽幹練還且洪亮有力,像是剛吃過熱騰騰的哨子麵,精氣神十足,陣陣話語回**在山澗,劃破沉寂的午休。

龔秀珍往灶門裏塞了一把碎柴,掃了一眼院子,星星點點的雞糞還冒著熱氣,望著舀水準備洗臉的水保田說:“娃他爸,下午公社幹部要來家裏參加社員大會,院子裏到處都是雞糞,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你把雞圈起來,趕緊打掃一下,不然莊上人開會笑話哩。”

“哎,洗把臉就去掃。”水保田應了一聲,怕清掃院子揚起灰塵,弄髒自己剛洗過的臉,用洗臉的髒水潑撒著院子。髒水還沒有落到地上,在角落裏乘涼的兩隻老公雞帶著幾隻小母雞,嘰嘰喳喳飛奔過來,傾刻間撒落在地上的汙水鑽入地下,連饑喝的小母雞也來得及喝一口。小母雞追趕著水珠滿院子亂跑,冒著熱氣的雞糞又加厚了一層。水保田不但要下地幹活,還要為一家老少的吃喝拉撒發愁,看到爭吃搶喝的雞群,心中更是生氣,隨手拿起掃把追打過去,一群追怕了的公雞母雞四處逃竄,躲進廁所牆角的小雞窩。院子裏揚起塵土,不但雞沒打著,還弄了一臉的灰塵,他怒瞪著鑽進雞窩探頭探腦向外張望的老公雞,滿肚子都是怨氣,用盡全身之力將禿頂掃把摔了過去,險些打到上完廁所正要出門的三蛋身上。

“蛋兒,快過去把雞窩堵上,餓死這群害人不下蛋的東西。”蛋兒中午回家吃飯,水保田看他跑進大門,指使他堵好雞舍,揀起半截光禿禿的竹掃把清掃院子,盡管掃得很小心,飛揚的塵土摻雜著苦臭的雞糞味兒,一股腦兒的衝進掉了牆皮露出土塊的破舊屋子,散落在厚實的八仙桌上,積了厚厚一層,這是家裏最值錢的物件。桌子背靠堂屋牆麵,後牆正中貼著一張被黑煙薰得焦黃的畫像。這是大隊統一配發的,貼到什麽位置,距桌麵多高,都有明確的規定。老人家是保護窮苦百姓的活神仙,早出晚歸都要向他老人家請示匯報。早請示晚匯報,這是**時期的最高指示。

水保田家的院子很大,南北長五十米,東西寬二十米,一排破土房座東超西,院子南邊有個拆了房子的土台子,高出院子半米餘高,生產隊開會、放電影都在水家大院,百十號人隻能坐滿半個院子。

這是水家祖宗三代建起來的老宅子,從南到北長長的一排房子共有四五間,最南頭是堂屋,是水大爺的住處,蛋兒水天亮跟爺爺住在一起;緊挨的房間是水保耕的臥室,正中邊是廚房,是二蛋水天昊、三蛋水天海、四蛋水天江、五蛋水天河的住處;廚房北邊是水保田夫婦和女兒六蛋的房間,最北邊那間是庫房,是裝糧食和堆積雜物的地方。

老二水保地五歲那年過繼給沒有子女的水二爺,家住省會轄區龍口鎮花崗大隊一個偏僻的小山村,離水家灣十餘公裏。水二爺年輕的時候是標局的一名標師,使一手好拳腳,聽說身手不凡,十多個人不能近身。他在夜間送票中,鞍馬勞頓,不小心馬車翻下深溝甩死了。水保地遠離兄妹,十分想念家人,每過十天半月,步行兩個多小時去探望父親,跟哥嫂兄妹感情頗深。

院子的最南頭靠山的方向長著一棵高大的杏樹,就在土台子的正後方,給台子折風擋雨,每年還會結出好多杏子,個大肉紅,皮溥味甜,足夠一大家子人吃了。土台子有二三十平方米,家裏人把它收拾得平平整整,幹幹淨淨,即可以唱戲,又可以放電影,還可以當主席台。

幾個孩子吃完飯,在院子裏打鬧戲耍,三蛋不小心抓疼了四蛋,大聲哭鬧著找媽媽告狀。水保田吃過午飯,有些困乏,大聲訓導了幾句,正要準備午休,突然聽得大門外幾聲狗叫。他不情願的起身下炕,嘴裏嘟嚷著去堵狗:“喇叭還沒響,這麽早來人,不讓人休息。”

“狗把你吵醒了?我剛吃過午飯,自留地幹了會活,時間差不多我先來了”。生產隊長吳大運有點不好意思的作著解釋。

“這麽熱的天,老天不下雨,莊稼都旱沒了,你這麽勤快有啥用?”水保田說著做了個進門的手勢。昊大運走進大門,他把大黃狗拴到大門對麵牆邊杏樹上,看見陌生人,雖然高豎耳朵,怒目而視,拉拽鐵鏈,有些凶狠,它那是虎假虎威,咬不著路人。

“翻了塊地想種點菜吃,老天不下雨,心裏幹著急,呆不住啊!”

“我就沒管它,幹了也白幹,白幹還不如不幹。你這麽早來了,到時間誰放喇叭?”

“她姑姑在家,給她交待了,到時間就放,放完就來開會。總不能讓大隊長帶著工作組在這等我吧,嗬嗬嗬。”

“大隊就給隊長家配了一個鬧鍾,要不是它,時間都估計不準。”

“公家的東西也不好用啊,不小心弄壞了還得賠錢,這麽貴重的東西,誰能賠得起。唉,你看這日子過的,啥時候要是能用上自家的鬧鍾和收音機,那才叫好日子哩。”

“這都是妄想,日子過到這個份上,我看這輩子別指望了,孩子們能不能等到這麽一天,也很難說。”

生產隊長吳大運和水保田你一言我一語,漫無邊際的閑聊。門外幾聲狗叫,緊接著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啊呀,這條狗的鏈子太細了,掙脫鐵繩,咬傷人可咋辦?我最怕這隻大黃狗,那兩隻狗眼睛,滾圓滾圓,書上是咋說的,毛骨悚然?哈哈哈,怪讓人害怕的。”

猴子侯尚東說笑著跑進屋來,吳大運聽他這麽害怕狗,跟他開起了玩笑:“沒事,大黃狗幾天沒吃食,肚子有點餓,掙脫不要緊,扔給它一條後腿,啃飽就不咬了,嗬嗬嗬”

水保田請侯尚東坐在板凳上,遞給他半缸旱煙,接著吳大運的話題調侃道:“看把你嚇的,我家大黃狗心腸軟,看你皮包骨頭,沒啥油水,就是掙脫鏈子也不會咬你。這條狗不吃羊肉,要是真的想咬你,提起褲腳,把你幹瘦的飛毛腿給它看,以為是羊腿肯定會嚇跑,哈哈哈”

吳大運笑得前仰後合,猴子聽表兄弟倆這麽跟他開玩笑,瞪著吳大運假裝生氣地說:“你比我肉多,不要說一條後腿,就是在你上割下一小塊多餘的贅肉,也比我這飛毛腿上的肉多。狗不會嫌你臭,咱倆出去試試,看它咬你的還是咬我的飛毛腿?”

“好啊,這就去試試。”吳大運站起身,扭住他的細胳膊就要往外走,侯尚東掙紮了幾下,也沒掙脫他粗壯有力的大手,眼瞅著走出大門,大黃狗豎起耳朵,虎視眈眈怒瞪著他。猴子看見大黃狗,心裏就發悚,拚命掙紮往後退。吳大運說笑著使勁往前推,逗得水保田、龔秀珍嘿嘿大笑。

猴子急忙吼道:“說好了一塊兒到狗跟前,你咋站在我後邊,這不公平,轉過來咱倆並排走。”

吳大運知道大黃狗不咬他,他強拉猴子的胳膊並排站在右邊。猴子看大黃狗直往他身上撲,吳大運也怕被狗咬著,一推一拉,嚇得猴子張口大叫:“不玩了,不玩了,這條狗不咬你,我認輸。”

吳大運放開猴子,嘿嘿嘿大笑起來。猴子急忙後退了幾步,看著大黃狗齧牙咧嘴凶狠的樣子,指著它生氣地罵道:“狗眼看人低,咬人也要挑弱的,看我怎麽收拾你。”說著從牆角處搬下一塊雞蛋大小的土疙瘩順手擲了過去。大黃狗看他打自己,拉拽著鐵鏈瞪眼狂叫著撲向他,嚇得他拔腿跑進院子。吳大運走過去摸了摸大黃狗的脖頸,它抬頭舔了舔手,搖著尾巴站在身邊。

吳大運、侯尚東、水保田說笑著回到屋。睡午覺的水保耕聽到說笑聲,翻身下炕,抱著象棋走進屋來,望著猴子笑道:“幹部就是覺悟高,不睡午覺,來的比我還早。離開會時間還早,來,殺兩盤”

“你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娃兒,不出去幹活,睡什麽午覺?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不曉得什麽是累,哈哈哈”

還沒等猴子說完,水保耕沒好氣的說:“我哪能跟你比啊,你跟我這麽大的時候,忙著在生產隊的莊稼地裏跑光陰哩。瘦得像隻猴子,生產隊的糧食也沒把你喂肥。”

水保田聽弟弟這麽說,怕揭穿了侯尚東的老底,惹他生氣,擺擺手說:“去去去,大人說話,小孩子插什麽嘴?”其實,水保耕跟猴子差不多大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