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嘻嘻哈哈慣了,早已適應了大夥的隨意調侃,聽水保田這麽說弟弟,拉著水保耕蹲在院台陰涼處下象棋。

五蛋大聲哭叫著跑出廚房,站在水保耕跟前哭訴,說三蛋搶走了他兩個小石子,從炕頭甩到地上找不見了;四蛋也欺負他,嫌他鼻涕掛在嘴邊惡心,推他不讓上炕。二蛋眼睛不好使,聽得清,看不見,用不太清晰的稚音勸說兄妹,不要吵不要鬧,弟妹老是不聽他的話,氣得他時常不吭聲。

喇叭響過半個鍾頭,開會的社員們陸陸續續到場。男人們選好位置坐下來,三三兩兩圍坐在一起抽煙,互相調侃,說些不著邊際的笑話;女人們手裏拿著針線活,納鞋底做布鞋,縫衣裳補褲衩,交頭接耳,嘀嘀咕咕;年輕的女孩兒做起了繡花枕頭,惹得周圍的光棍漢心裏癢癢,也有“過來人”當著大夥的麵打情罵俏,說些風流俗語,招來年輕人的哈哈大笑。

“啊喲,你這繡花枕頭準備結婚用的吧,小小年紀,針線活咋做得這麽好,有空給我也做一個。”

“你耐心等著吧,等我女兒長大了給你做。”

“好啊,隻要你明年生了丫頭,後年我就抱回來當童養媳,等我四十歲的時候,她也該十八歲了,哈哈哈,丈母娘比我還小半歲哩。”

“這繡花枕頭是嫁妝,水家灣這窮地方不想呆了,做好了急著想嫁出去,看你以後還回不回娘家。”

“我哪能跟你比啊,自己還沒嫁過去,男人的肚兜兜都做好了,鞋子也不用婆婆做。”

“嗨,不知道你們這些姑娘是咋想的,水家灣放養這麽多好小夥不找,偏要聽父母的安排,把你賣到山外邊去,那地方比咱這山溝還窮,以後有你的好日子。”

“現在養丫頭值錢,找個窮人家當媳婦還能買個好價錢,聽說現在流行三大件,收音機、縫紉機、自行車,還要三百多元彩禮哩,這些錢能換兩頭驢,誰家姑娘多賣富了。”

“這也不公平,找個好人家,怕人家不要,反倒不敢多要錢;找家揭不開鍋蓋的窮光蛋,這也想要,哪也想拿,越窮越要,越要越窮,把丫頭當牲口賣,以後丫頭嫁過去怎麽過日子。”

“我丫頭將來長大嫁人,隻要她願意,啥禮也不要,我可不敢找個仇家女婿。”

“站著說話腰不疼,你丫頭還小,說得輕鬆,到時候說不定要得比誰都多。”

中老年人談天說地,年輕人調侃嘻笑,不知疲倦的孩子們聽不懂大人們的說笑,不停的穿索於圍坐的人叢中,嘻嘻哈哈捉迷藏。

二蛋的眼疾還沒有好,透著眼皮粘連的縫隙,隱約看到外麵五彩繽紛的世界。他沒有衣服穿,走路也不穩當。他聽到院子裏大人們的說笑聲和孩子們的嘻鬧聲,光著身子站在廚房炕窗台邊,踮起腳跟從裏往外探望,急得他哇哇大叫。

隊長吳大運估摸著開會時間差不多了,走上土台子,站在正中間,向台下掃了一眼,大聲喊道:“大隊長帶兩位公社幹部上台的時候,不要大聲說話,也不要做針線活,我說鼓掌,大夥使勁鼓掌,這是對公社幹部的尊重,啊把這些官老爺哄高興了,說不定還能給咱老百姓多給點供應糧,大夥說是不是”

吳大運站在土台子上提出會前要求,大夥兒像是在聽,又像是沒聽,人群中發出各種各樣的怪笑聲。

“隊長,隊長,不好了,工作組把狗不,不是,狗掙脫鐵鏈把工作組咬了,就坐在大、大、大門口”小結巴劉大偉急匆匆跑進門來向吳隊長報告。

坐穩當了的社員們聽說公社來的工作組被大黃狗掙脫鐵鏈咬了,像是捅了馬蜂窩,翁翁吵鬧起來。愛湊熱鬧的年輕人跑出大門,吳隊長跳下半米高的土台子跟了出去。圍觀的年輕人伸長脖子觀望,發出竊竊私語:“哎喲,還是個大個子,沒有咬傷吧。”

“穿身新衣服坐在髒地上,我看不像是裝的。”

“站起來看看。”

“唉喲,我的媽呀,這下麻煩了”

“把工作組的同誌咬了,今年的供應糧怕是沒指望了”

“可不,我們正等供應糧下鍋哩,這下完了,這狗咋不長眼色,出出進進這麽多人,咬誰不好,偏要咬工作組唉!”

“吳隊長,吳隊長”大隊長胡大海站在工作組身旁焦急的大聲喊叫,臉色有些發青,兩隻手不停的抖動,不知是被狗嚇的還是生氣,誰也不敢多問。

“來了,來了,讓讓。”二十多歲的吳隊長,幾乎是從大門裏衝出來的,這個衝勁不亞於黃繼光戰場堵槍眼的舉動。汗水順著臉頰像雨水般滴落到地麵,被汗漬浸白了的粗布衫又濕透了,太陽直射下有些發亮。

胡大海看到吳大運冒著熱汗擠過來,望了一眼坐在地上的苟大華,指著吳大運的鼻子罵道:“怎麽搞的,這是誰家的狗,為啥不拴結實點。狗把工作組咬了,沒事還好,要是有個啥事,吃不了抖著走。”

吳大運瞥了一眼發怒的胡大海,心裏暗罵,公社幹部被狗咬了,聲音再高也沒用,誰讓你不走在前麵保護好。他蹲下身子,扶著苟大華的胳膊問:“咬到哪兒了,疼不疼?讓我看看”

吳隊長揭起苟大華的右腿褲腳,指著小腿流血的傷口說:“你看,這是四顆虎牙留下的牙印,這個牙印還在流血。不要緊吧?我看沒什麽大礙,養兩天會好的。”說到最後一句,像是在問話,又像是在安慰,什麽意思連他自己也不明白。

圍觀的年輕人聽說沒什麽大礙,這才鬆了一口氣。心想,救命的供應糧,千萬不要被大黃狗咬泡湯了。

工作組隻有兩位成員,高個子叫苟大華,矮個子叫邵麻煩,是來生產隊了解社員生活狀況和今年莊稼長勢的。老天不下雨,莊稼大旱,不用看都知道,重點是想了解社員的生活情況,想聽聽社員們的意見。沒想到工作組成員苟大華還沒有走進會場就被狗咬了,這是始料不及的。大隊長胡大海勸他到大隊診所看一看,縛點藥。苟大華算是個有覺悟的幹部,心想,我這幾年下鄉進村被狗咬不是一回兩回了,有免疫力,這點傷沒什麽大礙,要是因為這點輕傷,跟貧窮的老百姓過不去,我還算是黨培養教育多年的國家幹部嗎?我還有何顏麵回公社見同事?想到這裏,他若無其事的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塵,拉了拉褲腳,揮揮手說:“這點小傷算不了什麽,進去開會。”

邵麻煩扶起苟大華,惡狠狠的瞪著大黃狗,大聲罵道:“你要是敢咬我,小心剝了你的皮,吃了你的肉。”

苟大華苦笑兩聲,拍拍邵麻煩攙扶他的手背,一瘸一拐走進會場。緊張的吳隊長聽了邵麻煩的氣話,報以感激的微笑,揮手示意大夥進院開會。

大隊長胡大海看險情已經過去,拽了拽吳大運的衣角:“開完會給大夥講清楚,把自家的狗拴好,現在是困難時期,都是些餓瘋了的惡狗,不要跑出去到處咬人。”他嗓門雖小,語氣卻很粗重,分明是在批評他,水保田沒有把狗拴好。

土台子上放了兩條一米多長的長條板凳,是專門給領導坐的,木板很厚實,能坐五六個人。沒有會議桌,也沒有開水,不是不給,而是沒有。

這裏的人吃水要到一公裏外的泉水溝去挑,家家戶戶都有一口盛水用的大水缸。水是抽空挑的,缸裏裝滿水,幹活心不慌。挑水路遠,用水也節儉,洗鍋水喂狗,洗臉水喂雞,還要省下髒水喂豬。社員們天不亮就起床,先挑兩擔水,再去地裏幹活,也有晚上收工順路挑水的。天氣熱,喝水多,誰渴了就去水缸裏舀一碗,習慣了,喝涼水也不拉肚子。幹活記工分,年底打完場,留足種子,餘下的糧食按人口分給社員們吃,勞力多則工分多,分到的口糧就多。

“大夥兒靜一靜,把手中的針錢活停一停,工作組的兩位同誌在胡大隊長的陪同下,頭頂烈日,步行數公裏,大老遠來到咱們水家灣檢查指導工作,這是公社黨委和大隊領導對咱們水家灣的重視。開會的時候大夥不要講話,讓台上的領導先講,講完了你們回去慢慢再說。現在請胡大隊長講話,大夥鼓掌歡迎。”

吳大運隊長站在土台邊上,講了幾句開場白,提了幾點要求,走下土台子,掃了一眼台上的領導,在屋簷下找了個有陰涼的空位坐下卷起了旱煙。

“同誌們:今年天氣大旱,莊稼有可能絕收,咱們老百姓的日子艱難啊!為了做好社員們的思想穩定工作,公社領導非常重視,專門選派兩名精兵強將前來陽山大隊幫助指導工作,目的很明確,就是要團結一心,吃大苦,抗大旱,一心一意抓生產。縣裏對咱們農村的生活情況是了解的,各級領導都很重視。高個子苟大華、矮個子邵麻煩親自來到水家灣生產隊,就是想重點了解咱們老百姓的生活,看看供應糧夠不夠吃,有沒有衣服穿,回去後要向上級反映。有些情況我已經向兩位工作組作了簡要匯報,他們還想聽聽大夥的意見,當然這也是深入生產一線,掌握第一手資料,把大夥的真實想法和生活情況如實反映上去,這是好事嘛,啊”胡大海掃視著台下,清了清嗓子,額頭上抹了一把汗,衣角上擦了擦,背手繼續講道:“可是,兩位領導還沒有走進會場,就被拽脫鐵鏈的大黃狗咬傷了,這是很不好的,養狗人家一定要把自家的狗拴好,拴結實了,今天是咱們的不對,以後像這樣的事情不能再發生”胡大海站在土台子上放開嗓門講話,台下低聲細語,交頭接耳,隱隱約約聽社員們說:“你給我解決一條鐵鏈子,我一定把狗拴好。”

“站著說話腰不痛,肚子都吃不飽,哪有餘錢買鐵蠅?”

“多給點供應糧,狗吃飽肚子,給肉都不吃,還咬什麽人啊!”

“狗咋不咬我,還不是看你們這些幹部腿上肉多。”

“哈哈,哈哈哈”台下頓時亂作一團,你一言我一句的說笑開來,女人們跟著男人們瞎起哄。

“大夥靜一靜,現在請公社的工作組講話。”胡大隊長看到台下的男女老少東倒西歪,抽煙的抽煙,說話的說話,女人手裏忙著做針線活,急忙招呼大夥坐好,聽公社幹部講話。

工作組的兩位幹部低頭耳語了幾句,矮個子幹部邵麻煩站起身來,掃了一眼台下,清了清嗓門:“同誌們,今天,我和苟大華同誌帶著公社領導的關懷,來到你們水家灣,召開社員大會,主要是想聽聽大夥對目前的困境有什麽想法,我會把大夥的意見和想法記錄下來,帶回去如實向領導匯報,幫助大夥度過難關。下麵,大夥有什麽意見站起來直說。”話音未落,台下炸開了鍋。

“我沒有文化,說不好。”斜躺在屋簷下大口大口抽悶煙的霍飛龍慢條斯理的說:“這月份的供應糧還沒有批下來,家裏揭不開鍋,還要空著肚子下地幹活,沒力氣幹啊!回去幫我們催催,這是目前最大的困難。”

“老百姓沒飯吃,沒錢花,才吃國家的供應糧,我們沒有收入,哪來的餘錢買供應糧?我還有三個月的供應糧沒買哩。”

“可不是嗎,我家的兩個女娃,夏天穿件單衣還過得去,冬天沒有棉衣咋去上學啊!”

“我家給了一丈白布票,一尺兩毛錢,我上哪弄錢去?給了我也買不起,還不如不給。”

“這個月再不下雨,夏田可能要絕收。前天家裏斷了糧,吃了四五頓老苜蓿,娃娃的肚子鼓得圓圓的,老是叫喚肚子漲。唉!供應糧再不下來,我就帶著娃娃進城要飯去。”

“你啥時候走,咱倆搭個伴一塊兒去,不要飯就得餓死。”

“了,到現在還吃不飽肚子,挨餓的滋味實在不好受啊!”

大夥兒怕工作組的幹部聽不見,大聲訴說自家的困難。邵麻煩頭也沒抬,手中不停的記錄;苟大華坐在台中央,一會兒跟胡大海耳語,一會兒現場提問,意思是想把群眾的想法弄清楚,邵麻煩做好記錄,回去後好向領導匯報。

“唉,老天不下雨,莊稼沒收成,肚子吃不飽,說啥也沒用。我愁晚上沒飯吃哩。”斜躺在牆角的霍飛虎,揭起蓋在臉上的破舊草帽,朝台上瞥了一眼,放下草帽突然冒出這麽一句,不知為什麽,大夥兒不吭聲了。

水保耕瞟了霍飛虎一眼,悄聲說:“哼,你家幾個娃娃穀麵饃饃沒斷過,還愁晚上沒飯吃,鬼才信哩。”

胡大海一看太陽西斜,時間不早了,再這樣吵鬧下去沒什麽意義,於是站起身來大聲問:“大夥還有什麽話要說?要是沒話說,回去幹活去吧。”

其實大夥心裏明白,這是提醒大家不要再耽誤時間了。他站在台沿上,看到台下沒有應聲,走過去跟苟大華和邵麻煩交流了幾句,大聲宣布“散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