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保耕送走丈母娘,頭枕被子倒躺在炕上不說話。李大丫坐在炕頭邊,母親她分家的神情回**在腦海裏揮之不去。龔秀珍在自留地裏汗流浹背,頭頂烈日幹農活,可眼下老天不下雨,麥子半尺高,葉子像霜打似的耷拉著腦袋。李大丫她娘來無影去無蹤,她一點也不曉得。

水保耕躲在炕上左思右想,總覺得這個時候提出分家會遭人笑話,若是不分家,丈母娘就不進這個家門,我倒不是怕她,要是這樣僵持下去,就怕娘家人無休止的怪怨大哥大嫂,她們蒙在鼓裏不知道。他歎息道:“這時候你娘跑過來咱分家,這不是讓人戳脊梁骨嗎?唉!迫做昧良心的事,我實在張不開這個嘴,大哥大嫂為我付出多少心血,你是不清楚,可我不能忘啊!忘恩負義,豬狗不如。”

“你不說我也知道,咋倆的婚事要不是大哥大嫂,你一個窮光蛋能娶起媳婦?不過話又說回來,你長這麽大也不是白吃白喝,你也在幹活掙工分幫他們養孩子,這個家有你的一份。”

李大丫哪能不曉得水保耕的心思,隻是眼下母親步步緊,不分家就不進這個家門,莊上人也是苦苦相勸,都說是為了他倆好:“唉,以我看,這個家遲早要分,遲分不如早分,早點分開對咱都有好處,有啥為難的?”

“現在是按勞分配,本指望你嫁過來,家裏多一分勞力,結婚還不到半年,就要鬧著分家,換作大嫂的位置,你怎麽想?”

“我要是大嫂,就勸你分家,這就叫自知之明。”

“拉倒吧,自知之明,這叫自私。”

“啥叫自私?拿自家掙來的饃饃喂別人家的孩子,自己卻在挨餓,這也叫自私?無私的占有,這才叫自私哩。”

“沒有上過一天學,胡攪蠻纏倒有一套,跟著長嘴婆沒少長能耐。”

“你不要打岔,我娘咱分家,你說咋辦吧!”

“晚上回來,我跟爸商量商量再定吧。”掛在屋外前牆上的小喇叭響了,水保耕帶著李大丫下地幹活。

柯桂英聽吳大運說,如果這兩個月再不下雨,夏田絕收,秋田長勢咋樣還要看老天的臉色。要是莊稼旱了,生產隊沒飼料喂養,七月份把這五頭豬賣了,籌錢準備為大夥買供應糧,生產隊養豬的兩窖小洋芋留著明年度饑荒。龔秀珍聽說要賣豬,有些舍不得,每天把這五頭豬喂得飽飽的躺在陽光下睡大覺。

龔秀珍憂心忡忡的問柯桂英:“不養豬咱倆幹啥?”她在生產隊養了幾年豬,都習慣了,要是不養豬參加集體勞動,還真有些不適應,再說孩子還小,需要人照顧。

柯桂英聽說吳大運的想法後,愁腸了好幾天:“我也在發愁,咱兩家孩子多,年齡小,需要大人照顧,參加生產隊勞動,孩子咋辦?娃他爸罵我,車到山前必有路,到時候會有辦法的,別人能過,咱也能活,勸我放心,屎尿憋不死大活人。我也在想,到時候山前沒有路,發愁也沒用。”

“唉,要是豬賣了,我沒辦法幹活,種好兩墒半自留地,把孩子拉扯大再說。”龔秀珍好像早就謀劃好了,生產隊不養豬,在家帶孩子種地,生活再苦再累也要把孩子拉扯大。如果參加生產隊集體勞動,孩子沒人照看不說,自留地裏的農活也沒人幹,不能種了公家地荒了自留地。

“我家那口子也是這麽說的。我家七口人,兩墒自留地也夠我種了。”柯桂英家五個孩子,大的七八歲,小的二三歲,沒人照顧也不行。

龔秀珍望著豬舍和飼養房說:“這麽好的圈舍荒廢了多可惜,還有這間新蓋的飼養房,牆壁摸得光光的比家裏住人的房子都好,冬天炕燒得熱乎乎的娃娃都喜歡跑到這兒來暖炕。三尺大鍋也沒用了。”

“到時候豬都沒了,管它幹啥。”柯桂英想事簡單,不該管的事一概不管,就是生產隊的油桶倒了,她也不會扶一把。

龔秀珍、柯桂英喂完豬,心情有些鬱悶,各自提著半筐煮熟的熱洋芋回家,半路上捉摸晚上吃啥飯。

水保田可能剛從磚瓦廠回來,衣服浸透汗水,臉好像剛擦洗過,他聽到腳步聲,走出堂屋笑問:“你咋才回來?”

龔秀珍走進廚房放下半筐洋芋:“啥時候回來的我咋沒看見?衣服濕透了,又是走回來的。”

“我一個月辛辛苦苦就掙那幾個錢,還不夠塞牙縫的,留著還要給人家還自行車錢,哪有閑錢坐車?”水保田舍不得五毛錢,他步行回家,半路上碰到供銷社拉貨的拖拉機捎到公社,少走三十多公裏,節省了不少力氣。要是碰不到便車,就得走七八個小時,那可是四十公裏路啊!

“累壞了吧,晚上想吃啥,我這就做去。”龔秀珍習慣性的挽起袖子,提起柳筐準備去大門外抱柴火。

“吃啥都行,今天是端午節,他三爸三媽辛苦了一天,還是做點好吃的吧。”水保田想的不是自己,而是勞累了一天的老父親和兄弟。

“啥,今天是端午節?嗨喲,我說你怎麽回來了,原來是端午節,你看把我忙的,給娃娃們連根花線都沒想起來綁。”要不是水保田提起端午節,龔秀珍牙根就沒想起今天是節日。兩眼一睜忙到天黑,這節那節的她無暇顧及,那是閑人的事,在她心裏隻有喂豬、做飯、種地、縫縫補補、照顧孩子,這些活夠她忙一輩子的了。

龔秀珍看他有些疲倦,心疼地說:“走了半天路累壞了,你先生火喝茶,我去烙點油饃饃,等他們收工回來喝茶吃。”

龔秀珍是個急性子,幹啥事都是火急火燎,隻怕動作慢了幹不完,可她一日複一日,一年複一年,人還是那些人,活還是那些活,她卻一天比一天忙,白發一天比一天多,身心一天比一天交瘁。水保田掰了一塊穀麵饃饃,坐在炕頭上嚼了幾口,揀起斧頭看了看,斧刃太老,舀了半碗涼水,拿到磨刀石上磨了磨。磨刀不誤劈柴工,快斧劈完柴,提著半筐柴火去堂屋生火喝茶。

蛋兒放學,看到堂屋冒煙,以為是爺爺放羊回來生火喝茶,他滿心歡喜,蹦蹦跳跳的跑進屋,看到是父親,不知所措,嘿嘿幹笑兩聲跑出堂屋。二蛋、三蛋提著半筐野菜擱在廚房地上,母親準備做漿水用;四蛋、五蛋帶六蛋光著,半身泥巴一身灰,從外麵玩耍回來。四歲的六蛋是水保田的掌上明珠,嬌寵慣養,舍不得說她半句。小丫頭跑進堂屋,還沒等她反應過來,水保田兩手夾起,往空中一拋,落進懷中,小家夥看到父親,嘻嘻哈哈的講述起這幾天的趣事來。

水大爺放羊回屋,看見大兒子抱著六蛋燉茶,想必是回家時間不長。水保田放下六蛋,叫她出去玩,他從八仙桌上取來三個茶杯,用清水洗了洗,往茶罐裏放了半把生茶:“爸,勞累了一天,上炕歇著,我給你燉茶喝。”

“晚上喝茶睡不著覺,你自己喝,我挑兩擔水羼羼羊圈。”水大爺說著走出了堂屋。

“你先歇會,喝完茶我去羼圈。”水保田站在門口說。

“蛋兒,幫爺爺羼圈去。”蛋兒聽爺爺大聲喊他,高興的跟了出去。

水保耕、李大丫一臉灰塵,進屋洗了把臉,走進堂屋,看見大哥燉茶,忙問:“啥時候回來的?”家人見他,第一句都是這個問法。

水保田說:“六點多到家,茶還沒燉開,你勞累了一天,喝杯茶提提神。”

“看你這個樣子,又是走回來的。”水保耕看到大哥浸濕的後背說。

“買自行車的錢還沒有還清,能省幾個算幾個,還好,半路上擋了一輛公社拉貨的拖拉機,少走了三十多公裏。”

“這麽熱的天,十公裏也不好走。”

“為了還自行車錢,不好走也得走。”

“你的工資全墊進去了,買自行車的錢還沒有還清,這兩年給家裏添了不少麻煩。”

“不添麻煩,咋能娶到好媳婦,隻要你們兩個過得好,苦點累點沒事。”

大哥為了節省路費,搭乘供銷社拉貨的便車回家,少走了半天的路。半路上要是碰不到便車,走這麽遠的路不值得,水保耕端起茶杯問:“這麽遠的路,你咋不坐火車?”

水保田吹了吹,喝了半口茶:“認以為我不知道坐火車舒服?欠帳沒有還清,哪有餘錢坐車?”

龔秀珍烙了幾個清油餅子,端到堂屋喝茶。李大丫聞到油煙味沒有惡心嘔吐,坐到廚房地上揀野菜、削蘿卜,準備晚上做哨子麵。龔秀珍關切地問了幾句,交待她注意身體,勞動不要太累,實在困了在家休息。

家裏沒有肉,哨子湯是用洋芋、雞蛋、蘿卜、野菜做的,花花綠綠的顏色好看,味道也香。大小十一口人,坐了滿滿一炕,廚房像個小食堂,隻有吃飯的聲音。孩子們長大了,可以放在炕桌上吃飯,不像過去排成一排,每人一個小碗,爬在炕頭上吃。

三蛋四蛋為搶飯碗經常打架,兩人吱哇吱哇亂叫,李大丫聽著心煩。心想,二尺碼的大鍋,滿滿一鍋飯,有時還不夠吃,做飯要花費兩個小時,十幾雙碗筷又得洗涮半天。萬一大嫂走親戚或者得個啥病,住進醫院做不成飯,一大家子的吃喝拉撒不就成我的了?我的天啦,趕快分家吧,我可受不了。

吃完飯,龔秀珍刷鍋洗碗,喂豬喂狗;李大丫放下碗筷,拉水保耕進了新房:“你看到沒有,家裏這麽多人吃飯,就像是吃食堂,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舀飯還要排隊,實在受不了,趕快分家吧,早分早了事。”

“你以為分了家,就能心安理得過上好日子?送給你家的自行車錢,大哥還沒有還清,你就要提出分家,這話我說不出口。”

“你的意思是還清了再分家?要是還不清,這輩子就不能分家?”

“婦人之見,現在提出分家不合時宜,再等些日子,找個適當的借口再說吧。”

“還是木桂英說得有道理,我嫁到你們水家,沒有責任和義務幫你大哥大嫂扶養孩子,啥時候提出分家都是正確的。你沒聽她說嘛,她剛嫁到侯家那陣,生活比現在還困難,她看到侯勇家三個張口要飯吃的孩子,心裏就莫明的煩燥,結婚兩個月還不是把家分了。”

“她是啥樣的人你沒聽說?跟她這種不要臉的臭女人比,你不挨罵誰挨罵?你不提她還好,提起她我就倒胃口。”

“這個女人的口風雖然不好,她勸我早點分家,能得到啥好處?還不是為了讓我過上好日子。”

“相信她的鬼話,騙上賊船你都不曉得,她這個人唯恐天下不亂,誰家要是鬧不出點啥事,她拿啥話禍害人家?你今天分了家,明天滿城風雨,到處都是你的壞話,說不定都是她傳出去的。”

“不管好話壞話,我就想早點分家,這對我們有好處,這點你總該有數吧!晚上你還是找你老爹說說,聽聽他的意見。”

“你不要嫌棄大哥大嫂孩子多,說不定你比她還能生,我有七八個兒子,你看腰杆子多硬,說話底氣也足。”

“硬個屁,誰跟你開玩笑,沒個正經。”

“我們水家是大戶,現在是四戶,蛋兒、二蛋、三蛋、四蛋、五蛋長大後又是五家;還有水保地、水保耕、水保柱、水保貴、水保良、水保俊,每人再生上七八個,你算算這是多少戶?再看看你們李家,想多都多不了,嘿嘿”水保耕嘻嘻哈哈說笑著躺在土炕上。

“胡說八道,你以為人多光榮?我給你生個,沒吃沒喝沒穿,成天光著要飯吃,我看你咋養活,嗬嗬嗬”李大丫罵水保耕嘻嘻哈哈沒個正經,把她的話當耳旁風,說著忍不住笑出聲來。

水保耕翹起二朗腿,嘿嘿幹笑幾聲:“好啊,能生孩子這是本事,你隻要生出來,我照單全收。哈哈,生個,那才光榮哩。”李大丫看他這麽賴皮,一腳踹開他晃動的二朗腿,又在大腿上狠勁擰了一把,拉起水保耕說:“大哥正好在家,快去跟你爸商量。”水保耕看她來真的,乖乖的下炕找父親商量分家的事。

水保耕走進堂屋,看到蛋兒躺在爺爺懷裏睡覺,他坐在炕頭邊上,伸手摸了摸蛋兒的頭,輕聲對父親說:“爸,跟你商量點事。”

水大爺頭也沒抬:“蛋兒明天還要上學,啥事快說。”

水保耕想了想,試探性的說:“大丫她娘今天大中午的跑過來,在家坐了一會沒吃飯走了,她嫌家裏人多,怕女兒受苦,非要著分家。要是不分家,她不進這個家門,你說咋辦哩。”

水大爺麵朝窗台這邊側躺在土炕上,舔了舔嘴唇,半晌沒有說話。水保耕了解父親的脾氣,沒敢再說,靜靜坐在炕頭上等父親回話。

“你的意見哩。”水大爺半合著雙眼,花白的胡須翹了翹,想聽聽兒子的意見。

“他三媽說遲早都得分家,她想早點把家分了;莊上人也都這麽勸她。”水保耕想借媳婦的話說事,沒敢表明自己的態度。水大爺嘴唇微微動了動,欲言又止,沉默不語。

屋子裏靜悄悄,窗台上昏暗的燈光被一陣細風吹滅。水保耕趕緊從窗台上摸到火柴,點燃煤油燈,放到炕頭邊。水大爺突然抬頭,雙眼瞪著他,問道:“我問你,你是啥態度?忘恩負義的家夥。”

水大爺喘著粗氣罵他忘恩負義,胸脯上下起伏,氣得臉色鐵青。水保耕看父親生這麽大氣,明白他的意思,反正話說開了,撕開臉皮說亮話,沒啥可怕的。為了媳婦,家一定是要分的,他顧不了那麽多,站在父親的枕頭邊,低聲說:“他三媽有孩子了,我看人多確實不方便,她娘又這樣緊,我的意見還是分了吧。”

水大爺一句話也沒說,轉身睡去。水保耕回到自己房間。李大丫躺在土炕上等待商量結果,看他垂頭喪氣的走進屋,猜測公公可能不同意,忙問:“商量得咋樣?”

水保耕爬上炕:“我爸沒表態。”李大丫聽說公公沒表態,沒表態不就是默認嗎?

李大丫說:“好好,沒表態就好,你爸沒有反對,表明他同意咱們分家。他是老人,在這個家不管事,分不分咱說了算,他管不了。”

“人要講道理,不講道理,誰也拿你沒辦法?你們家兄妹也不少,要是你大嫂娘家你哥跟父母分家,你是什麽心情?人心都是肉長的,將心比心,做事不留退路,莊上人戳斷脊梁骨,你都沒地方躲。”

“既然話已放出去,想收也收不回來,長痛不短痛,這個家分了,一了百子,睡覺吧。”李大丫躺在土炕上,暢想著分家後的小日子進入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