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大海宣布散會,社員們站起身,拍打著身上的灰塵,院子裏浮起帶著雞糞味的揚塵。吳大運拍了拍上的兩塊補丁,站在屋簷下跟劉大偉、徐彥東、侯尚東、霍繼仁幾個年輕人說笑。胡大海送苟大華、邵麻煩走下台子,朝吳大運揮揮手:“吳隊長過來一下,我有話要說。”

吳大運快步走過去,聽他耳語了幾句。吳大運僵硬的點了點頭,掃了一眼起身準備離去的社員們,緩緩走到土台前,招了招手,麵帶難色的對大夥說:“家長留下,待會兒有要事協商。下午不幹活了,回去處理家務,明天上午全體社員都到水保耕家出羊糞,午飯後男人們去水窯溝洗羊,放羊娃把羊都趕到水窯溝,錯過時間自己洗。”

吳大運說完,望著唧唧喳喳說笑的女人們,猜想這群勞累的女人一定是為下午休息而高興。天氣大旱,莊稼枯黃,欠收已成定局,要是再不下雨,夏田有可能絕收,窮怕了的社員們頭頂烈日,在看不到希望的黃土地裏勞作,沒有一點勁頭,還不如放假在家休息,抽空去龍爪坡鏟點草皮,拔點柴草,挖點野菜充饑來得實惠。

霍飛龍扔掉半截煙頭,腳底下踩了踩,吐了一口黑痰,背起雙手佝僂著脊背,邁著八字步剛要轉身離去,聽吳大運說有要事協商,瞅了一眼身後的霍飛虎,抖動了幾下嘴唇,望著吳隊長不耐煩地問:“啥事快說,我回去還要給娃娃挖野菜做飯哩。”

吳大運瞟了他一眼:“誰家沒事?先不要著急,說完事再走。”

飼養員起身離去,婆媳們不曉得隊長留下男人們商量什麽事,一步一回頭,慢騰騰的離開會場,隻怕有啥好事漏掉她。膽大一點的玩皮孩童,拿起木棍拴在大門外杏樹下的大黃狗。大黃狗齧牙咧嘴,前爪抓地,露出四顆凶殘的虎牙,怒瞪著它的孩童大聲狂吠。

邵麻煩站在屋簷下蔭涼處,眼瞅著這些衣著破舊,滑稽可憐的莊家漢,露出嘲笑般的神情,他的腦海中突然閃現出幾句詩,正好印證時下幹旱少雨的場景,他默默地吟誦起來:“赤日炎炎似火燒,野田禾稻半枯黃;農夫心內如湯煮,公子王孫把扇搖”。他心裏暗笑,老天不下雨,這幫農民沒吃沒穿,心急火燎,就像熱鍋台上的螞蟻,我們這些公社幹部,是不是那些不愁吃穿,穩坐庭堂喝茶搖扇的公子王孫呢?

幹部苟大華被狗咬了,他還若無其事的參加開會,晚上還要召集社員們座談,真是牛糞上放鞭炮,哧得開打得響。他好像並不擔心染上狂犬病,他上完廁所,站在屋簷下跟邵麻煩談笑起來。住在偏僻鄉村孤陋寡聞的窮苦百姓們,連狂犬病是什麽病,也許都沒有聽說過,更不要說狂犬醫苗了。

苟大華是城市人,生在城裏,長在城裏,上過幾年師範,當過幾年中學老師,什麽是狂犬病肯定是聽說過的,但得了狂犬病,究竟是什麽症狀,他從來沒見過。同事邵麻煩提起苟大華的褲腿,躬腰低頭看了看,傷口結疤,沒什麽大礙,勸他明天回到公社,去衛生院消消毒,敷點藥。苟大華說沒事,他下鄉進村,被老鄉家的大狗小狗、黑狗白狗不知偷咬過多少回,十多年過去了都沒事,還怕這點小傷。他下意識的瞥了一眼邵麻煩的小腿,打開夾在腋下的黑色小皮包,開玩笑說:“你看,我隨身帶著醫用酒精和酒精棉,狗咬了用酒精消消毒,放點液棉用膠帶粘好就行了,從第一次狗咬到現在,十多年了沒什麽事,這是狗咬出來的經驗。以後你也準備點,不然下一次咬到你,我可沒藥給你療傷,嗬嗬嗬”

邵麻煩聽後,嘿嘿嘿大笑幾聲,掃了一眼站在院子裏說笑的吳大運、水保田、龔進才、柯漢和霍家兄弟,轉換話題說:“嗨,老天這麽旱,老百姓這麽苦,還要餓著肚子開批鬥會,今天批這個,明天鬥那個,革命家變成“走資派”送進監獄,科學家劃成“嗅老九”關進牛棚,多少知識分子上絕路,上吊跳井,神經失常,整得人心慌慌,誰還有心思搞研究抓生產,咱農村哪有什麽狂犬醫苗?得了狂犬病,你就等死吧。”

苟大華理了理黑色小皮包,重新夾在右腋下,雙手交叉放在腹前,無不憂慮地說:“是啊,我調到公社七八年了,衛生院啥時候進過狂犬醫苗?有些衛生員可能連‘狂犬醫苗’這個藥名都沒有聽說過。嗨,咬就咬了吧,這能怨誰?誰讓咱是貧苦老百姓的父母官,父母官就得為百姓著想。老百姓現在這麽窮,老天不下雨,地裏不長莊稼,供應糧吃不起,人都填不飽肚子,你說狗能不餓嗎?惡虎撲食,餓狗傷人,看家狗餓急了也會吃人,你說罵他個狗血淋頭,傷疤能好麽?嗨,咱這些小幹部就是狗咬的命。”

“大夥趕快進屋,咱商量點事。”生產隊長吳大運的喊話打斷了苟大華和邵麻煩的高談闊論。大隊長胡大海大門外轉了一圈,走進院子,站在屋簷下,抬頭望了一眼天空,夕陽漂過屋頂,向山頭徐徐移去,老天深藍深藍的沒有一絲雲朵,幾隻麻雀從頭頂飛過,落在土台後麵那棵杏樹枝頭東張西望;不知誰家的老公雞飛上牆頭,伸長脖子望了望院子,咯咯的叫了幾聲打起了鳴。胡大海從牆角處撿起土疙瘩,用勁向打鳴的老公雞甩去,老公雞看到飛來的土疙瘩,縮起脖子跳下牆頭。他嘿嘿笑了幾聲,走過去悄悄對兩位公社幹部說:“晚上咱就住在老鄉家,你們還想掌握些啥情況,找幾個老鄉聊聊。吳大運商量完事,帶你倆去地頭看看莊稼,幫你找點素材,回去好匯報。”

邵麻煩客氣地說:“這個隊的老百姓生活也不富裕,我看晚上就簡單點,不要準備什麽酒菜,吃點白麵條行了。”

苟大華也說:“水家灣的情況我還是了解的,晚上有空,找幾位老鄉隨便聊幾句,明天回去向領導做個匯報,我倆的任務就算完成了。”

胡大海笑了笑:“供應糧的事,麻煩兩位回去幫忙問問,供應糧要是再不下來,社員們真的揭不開鍋了,還有啥力氣幹活?你們要體諒社員們的難處,我這個大隊長不好當啊!”

吳大運把家長召集到堂屋,站在炕頭邊,掃視了一眼,說:“蕭文兵、薜仁義、楊顏彪家沒有來人,不叫他了。今天晚上,大隊長和工作組的兩位幹部留下來想找幾個人座談,說是還要了解一些情況。上灣人住的比較集中,想了解啥也好叫人;馬家溝住戶分散,路途也比較遠,就不找你們座談了。你們看兩位幹部住在誰家合適,晚上管頓飯,他們是國家幹部,吃飯是要付糧票的。”

水家灣的農民並不吝嗇,家裏生活好時,掙搶著請公社幹部去家裏坐坐,公社幹部要是去誰家吃飯,人民公仆沒有嫌他家裏窮,去家裏食宿這是看得起他,就覺得臉上有麵子,沒有請到幹部的人家都羨慕他,決心下次遇到公社幹部一定要請到家裏坐坐,不住也行,做頓白麵條吃,表示對工作組的尊重。工作組一年四季往農村跑,還不是為了窮苦老百姓,到咱這偏僻的農村來,管不了一頓飽飯,咋對得起幹部們腳下打起的血泡和餓狗留下的傷疤。可眼下連口白麵都沒有,請幹部去家裏吃啥呀!社員們有些為難,沒有一個表態願意請幹部去家裏食宿。

吳大運看大夥都不願表態,知道家裏都有難處,可是眼下誰家沒難處?有難處總不能叫公社幹部空著肚子晚上住在草垛上吧!他望著一張張呆板的表情,動員大夥說:“大夥家裏生活困難,供應糧還沒有下來,有些家庭可能連稠點的野菜包穀麵糊糊都管不起,更不要說白麵了,誰家條件咋樣,我心裏清楚,你們不願表態,擔心幹部沒有白麵飯吃,家裏條件都差不多,即使家裏有點白麵,單靠一家人,根本湊不夠這頓飯,大夥有啥好主意,提出來共同商量解決,大夥看行不行?”

水保田是吳大運的大舅哥,平素關係十分要好,他有點不好意思的說:“我也很想請公社幹部住在家裏,這是一種榮耀。可是大夥都知道,我家娃娃多,生活困難,住房緊張,睡覺連床像樣的被褥都沒有,今天就剩下兩碗包穀麵和一筐老苜蓿,總不能請公社幹部喝包穀麵苜蓿糊糊吧,我怕丟咱水家灣的人。”

水保田家生活困難,大夥都清楚,再說他也不是小氣之人,吳大運也覺得住在大舅哥家不合適,他苦口婆心地動員大夥說:“我大哥家娃娃多,住房條件不是很好。我是生產隊長,本應住在我家。大夥也知道,我這兩年雖然分家另過,可房子還沒有蓋好,我們兩口子還擠住在大哥家。說實在話,公社幹部晚上能留下來,這是水家灣的光榮,至於吃的白麵嘛,夏糧下來後生產隊會補給你們,這點大夥可以放心。這麽多年,咱一直是這麽做的,沒有虧待過大家吧!”

霍飛龍抖動了幾下嘴唇,顫悠悠地說:“我也是老實人,從不說假話,隻要公社幹部願意住我家,我沒啥說的,我家三個娃還小,沒有人做飯。飯票我不要,要了也沒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