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保田是六十年代的高中生,是當地為數不多的文化人。他被招進磚瓦廠後,在廠裏看了大半年磚機。他有知識有涵養,為人老實,待人誠實,做事踏實,很受磚瓦廠領導的賞識,後來調到廠部當會計,在當會計的兩年中,他不但幹好本職工作,還幫廠領導出謀劃策,為廠裏提了不少金點子。轉眼間三年過去,這年年底,同年進廠的一百多號工人中,他作為磚瓦廠後備幹部人選,呈報上級審批。廠領導分別找他談話,說春節過後就能轉正,成為磚瓦廠的一名正式幹部,吃皇糧,領工資,挑出農門,離開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村生活,這輩子再也不會吃苦受累回到黃土溝裏討飯吃。領導為他高興,同事為他慶幸,同年進廠的工友們羨慕,說他有文化,會處事,運氣好,命中注定他是一個享清福的人。

這年冬季,水保田終於還清了買自行車的欠款,從省吃儉用積攢的幾十元工資中特意拿出十多元,買了塊比較厚實的藍布做了一套中山裝,為老父親和龔秀珍買了塊布料,懷揣激動的心情高高興興回家過年。龔秀珍問水保田,這幾天為啥這麽高興,他把磚瓦廠報批轉正的事告訴她,說他轉為正式幹部後,一個月可以領到三十多塊錢,比正式工還要多拿幾塊錢。龔秀珍聽到這個消息,自然是十分高興,水家總算出了個吃公家飯領公家錢的“公家人”,多少可以拿些錢來補貼家用。水保田剛回家的這段日子,他幫家人挑水擔糞,什麽活都搶著幹,總有一股使不完的勁,看著這群漸漸長大的孩子,心裏樂滋滋的臉上有了幾份笑容,孩子慢慢的開始親近他。

水保田雖然比吳大運大五六歲,他倆好像沒有年齡差距,是玩得起說得來的鐵哥們,他能去磚瓦廠,全靠這位表弟的幫忙。每次回家,他也是第一個來探望,見麵又是那麽親切,總有說不完的話。

水保田這次回家過年,吳大運還是第一個來看他,進門看到表哥正在磨菜刀,走上前高興地說:“這次回來看到家裏的糧食不少吧,這幾個娃太能幹了,白天黑夜的蹲在地裏拔田,跟大人一樣往場上背莊稼,這幾個娃娃掙了三百多個工,比一個壯勞力一年的工分還要多,能多分兩個人的口糧,這幾個孩子功不可沒。”民以食為天,餓怕了的山裏人,沒有比家裏有飯吃更高興的事了。

水保田用大拇指在刀刃上試了試,放到廚房案板上,帶吳大運走進自個兒睡覺的屋子,這間屋子現在是堂屋,也就是接待來人的地方。延續了幾十年的分配製度,突然間變成了按勞分配,多勞多得,少勞少得,不勞不得的分配方式,水保田感歎:“這幾年都是按人分配,現在按勞分配,像我們這樣的家庭,娃娃們不幹活吃啥?人多吃虧,苦了這幾個孩子。”

吳大運坐在炕頭邊卷了支旱煙,沒有點燃,給表哥講起了國家政策:“這也算不上吃虧,而是更加公平合理了。這麽多年實行人均分配,統一吃大鍋飯,幹好幹壞一個樣,幹多幹少一個樣,幹與不幹一個樣,幹活沒有壓力,容易懶隋成性,你看生產隊養了多少耍嘴皮子不幹活的窮懶漢,要是再這樣下去,人不出力,地不產糧,虧死了像龔進才這樣的老實人。現在實行按勞分配,鼓勵多勞多得,讓那些不勞動者不得食。你看過去混日子的那些人,今年老老實實的幹活掙工分,這就是按勞分配的好處,不然像二蛋、三蛋這麽小的孩子,半夜能起床去地裏拔田背莊稼?”

水保田歎息道:“俗話說,勤快有活做,懶惰無凳坐。咱老百姓年年盼著年年富,年年穿著沒襠褲,但願按勞分配的好政策能讓老天多下幾場好雨,能讓百姓多吃幾頓飽飯。我家吃飯的嘴多,幹活的人少,娃娃們受凍挨餓理所當然。”

吳大運幹笑兩聲:“黃土不虧勤勞人,冷天不凍下力漢。大嫂放羊,兩墒自留地務好,再帶幾個孩子抽空多掙些工分,年底照樣有飯吃。”

吳大運作為生產隊長,從社員們的勞動中感受到按勞分配製度的好處。現在社員們幹活,隻要定好工作量,幹多少活記多少工,出工不用吼,幹活不用催,他點燃旱煙猛吸一口:“不怕慢,就怕站;不怕不會幹,就怕不肯幹。過去出一圈羊糞,十幾個人要幹三四天,需要記四五十個工,現在出五方羊糞記一個工,一圈羊糞幾個人一天就幹完了,一個人頂過去的幾個人,幹勁比過去大多了,也不用我成天跟在後麵吼。你看這六個孩子,中午、晚上別人休息,他們卻在地裏拔田,往場上背莊稼,拔田按墒數,背田按重量,大夥都一樣,這幾個孩子一天要掙五六個工,個把月頂得上大人一年的工分。我認為按勞分配這個辦法好,充分調動了大家的勞動積極性,我這個隊長好當了。”

吳大運說這話時,臉上洋溢著興奮之情。水保田找來木柴生火喝茶,心想,打破大鍋飯,清除寄生蟲,實行按勞分配,多勞多得,少勞少得,不勞不得,這確實比吃大鍋飯公平,以後磚瓦廠幹活也要實行記件工資,幹活多,拿錢多。家裏七張嘴,靠他娘一個人掙工分養家,還要種兩墒自留地,咋能忙得過來啊!他越聽心裏越不是滋味,越聽越是發愁,這幾天的興奮勁一掃無餘。為啥要實行按勞分配,孩子少人口多的家庭,生活不是更困難了嗎?各顧各沒耽擱,人比人氣死人。不勞動者不得食,國家不顧老弱病殘家庭的死活,這不是窮者越窮,富者越富,拉大貧富差距,這叫什麽社會主義大家庭?可是,事實擺在眼前,幾個未成年的孩子為了生存,過早的背上了生活的負擔與艱辛。唉,全家人生活的重擔全壓在她瘦弱的肩膀上,往後的苦難日子可咋過呀!吳大運聽他唉聲歎氣,猜想他擔心今後的生活,想勸慰他不要發愁,車到山前必有路,到時候總會有辦法。他喝了一口茶,憂心忡忡的說:“前天我去大隊開會,對咱老百姓來說是一件好事,大家都非常擁護。”

水保耕分家後,在長方形的大院中間打起了隔牆,緊靠隔牆蓋了半間矮房做廚房,又從院牆西麵開了個大門,兩家人分成獨立的兩個院落。他養了一條小白狗,拴在自家大門口。生產隊的豬買了,龔秀珍放起了羊,平時天氣睛好時,二蛋、三蛋跟她在自家地裏幹活,四蛋、五蛋趕羊上山跟龔進成合夥放羊,天黑了趕回來。放羊要羼圈,這是重體力活,龔秀珍沒力氣,等蛋兒放學回來,帶二蛋、三蛋用柳筐抬土羼圈。家裏吃水也是二蛋三蛋從泉水溝抬回來的,早一桶晚一桶,一擔水勉強維持一家人的生活用水。

水大爺跟水保耕過,他這個人不大喜歡幹農活,早上起床晚,喝過早茶過了半上午,幫家裏挑一趟水,碰到熟人聊聊天,一個上午就這麽過去了。吃過午飯再睡會兒午覺,下午東走走西逛逛,半天又晃過去,就等著吃晚飯睡覺,日子過得倒也輕閑自在。

李大丫挺個大肚子忙前忙後,她對這個遊手好閑的公公也曾有過怨言,說了幾次不管作,就給他臉色看,背地裏說公公壞話,挑唆水保耕不給飯吃。可是他自小就怕父親,看父親悠閑自在卻不敢吱聲,李大丫不再指望他。

水保田盤腿坐在炕頭邊燉茶,看到父親背著雙手走進屋子,趕緊從新做的簡易木桌上取來茶杯,用清水洗了洗,倒了半杯茶。吳大運起身扶大舅上炕,複坐在窗台這邊炕頭上,遞茶給端坐後炕根的水大爺:“大舅,現在又有好政策了。”

水大爺喝了半口茶,抬眼問道:“啥好政策,能管飽飯麽?”

吳大運說:“就是讓咱老百姓吃飽肚子的好政策。開春後每人還要增加半墒自留地,大哥家八口人,增加四墒地,加上原先的兩墒足有六墒地,隻要這幾墒地種好,下幾場好雨,一年的口糧差不多了。”

這的確是一件好消息,水保田心想,從這幾年的耕種情況看,自留地上好肥料,精心耕種,莊稼長勢比生產隊的就是好。但是這六墒自留地,靠龔秀珍一人耕種恐怕忙不過來。不給生產隊放羊,就掙不到工分,糧食少就得挨餓。但又反過來想,自留地多也不是一件壞事,老天下雨多,莊稼長勢好,就是生產隊不分糧食,六墒自留地差不多也夠吃了;如果老天不下雨,自留地種不好,生產隊也分不了多少糧食,還是自留地多了好。

水大爺像聽錯了話,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端起茶杯停在嘴邊,望著吳大運:“你說啥,還要增加自留地?”

吳大運喝了半口茶,潤潤喉嚨:“對,這是確切消息,開春後就分。我捉摸著把莊前屋後的好地分給大家,地離誰家近就分給誰,不夠再分遠處的。這次分地,他三媽和娃娃的地都給你補上,大舅看好不好?”

“好,好,這個辦法好,這個辦法好”水大爺喝了一口茶,連說了幾個好,不曉得他說的是增加自留地好,還是劃分自留地的辦法好,也許二者都有吧。

門外幾聲狗叫,一串腳步聲進得門來:“媽,我舅和姑舅爸來了?”二蛋看到兩位舅舅走進大門,趕快報告父親。水保田迎出屋子,龔進成、龔進才、吳大貴進屋脫鞋上炕。

“聽說你來了,趕快過來看看。啊呀,你穿的這是啥布料,這麽洋氣?我長這麽大,從來沒摸過這麽厚實的衣裳,嗬嗬嗬”吳大貴摸了摸水保田身上的新衣服,跟他開起了玩笑。

“這是啥布,你吳半仙算不出來?”水保田回敬了一句,龔進成、龔進才、吳大運大笑。

“啊呀,這是啥布,長這麽大我真的沒見過,你算一下,看能不能算準?”龔進成湊近衣服仔細瞧了瞧,準備伸手摸,看到手有點髒,有意識的在破衣服上擦了擦,小心的揉搓妹夫的衣襟,隻怕弄髒了:“啊呀,有錢人就是不一樣,能穿起這麽厚實的衣裳,我就沒見過這麽厚的布料。人比人氣死人,這人跟人就是沒法比,你看我這身汗片子,縫縫補補快十年了,我還舍不得扔,扔掉就沒衣服穿了。唉,不買生產隊的羊,這輩子恐怕穿不上這麽好看的衣服,嗬嗬嗬”

水保田有點不好意思,他端起茶罐倒掉舊茶葉,換上新茶葉,加滿水,叫龔進成、吳大貴坐到爐子跟前喝茶。他拍拍落到新衣服上的煙灰:“老天多下幾年好雨,莊稼多豐收幾年,大夥都能穿上新衣服。”

龔進成問:“這叫啥布,平展展的好看得很。”

水保田說:“這布叫‘的卡’,說是加了從石油裏麵提煉出來的那個啥油,想不起來了,才能做出這麽光滑厚實的布料,用火燒能煉成黑疙瘩,穿在身上可舒服了。”

水保田怕大夥不相信,從衣襟內側揪出一根四五公分長的線頭,點燃一支火柴,吳大運、龔進成、吳大貴湊近火柴,他把線頭往火上一點,冒出一絲青煙,凝成一個黑色的小球。

“啊呀,這布真的結實,燒起來跟羊毛一樣,這能穿爛嗎?”龔進成著實有些驚訝,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前胸,用手輕輕一拽,撕掉半塊布條,揪了幾條線頭,往火柴上一擱,一溜煙化成了灰燼。

吳大貴抓住龔進成,做了個撕衣服的手勢說:“你身上這塊爛土布能跟他比?幹脆一把火燒了,讓你妹夫買套‘的卡’衣服穿穿,哈哈哈”

吳大貴的話逗得滿屋子大笑。龔進成覺得自己的動作有些滑稽,哈哈哈大笑幾聲:“就這身破衣服,我還舍不得扔,今天扔掉,明天就得光著放羊,老大一個人光著趕著羊群滿山跑,像個神經病,實在不好看,你說是不是,姨夫?哈哈哈”龔進成看了看坐在身旁的水大爺,大笑著自嘲起來,手中的茶杯抖動,茶水滴到棉被上,趕緊用手摸了摸,拿起一塊饃饃嚼進嘴裏。

“哎呀,你家這幾個孩子太能苦了,這麽大點小孩,白天黑夜蹲在地裏拔田,晚上也不歇息。拔田,手上磨起了血泡;背田,腳上刺進了幹刺,誰看了都心疼。你看我家那幾個不爭氣的孩子,趕都趕不到地裏去,餓死都活該。”昊大貴看到站在地上凍得澀澀發抖的二蛋、三蛋,似有所悟:“二蛋八歲,三蛋七歲、四蛋、五蛋還小,這兩個孩子該上學了吧!”

“嗨,早都該上學了,家裏這種情況,咋上得起學,農民家的孩子,長大也是種地,種地不用上學也行。你看二哥,大字不識一個,還不是生產隊的一把種地好手,靠苦幹入了黨。開春多開一畝荒,秋後多打一擔糧。像二哥這樣記住節氣,認識莊稼,會耕會種就行,上啥學。明年開兩墒荒坡,多種點莊稼,吃飽肚子比幹啥都好。”水保田瞟了一眼站在地上聽大人說話的二蛋、二蛋,覺得對不住孩子,苦笑道:“嘿,上學需要錢,他三爸結婚買自行車借單位的錢,砸鍋賣鐵、販雞換蛋上個月才還清,訂親借大哥的五十塊錢還沒顧上還哩,哪來的錢供娃娃上學?”

“借我的錢不要急,有錢就讓娃娃先去上學,學點文化總比沒文化強,不然害了孩子,將來怪罪起來你還沒話說。”半天沒吭氣的龔進才,掃了一眼坐在對麵的龔進成,忍不住說了句大實話。

水保田有些無賴:“唉,莊稼人隻要有地種,比幹啥都強。農民種地能用多少文化,二哥沒上過一天學,種地還不是一把好手?”

孩子上不起學,心裏咋能不著急,隻是家裏拿不出錢,著急上火有啥用?他說這話有些違心,如果不這麽說又能說啥哩。水大爺坐在後炕根沒有吭聲,他心裏卻在痛罵水保耕,當初分家的時候,他當著幾位證人的麵說過,借錢買自行車的錢讓他來還,到頭來他隻字未提,這個沒良心的家夥,我給他幹個屁活,以後就是忙死我也不管,讓他嚐嚐吃苦的滋味。

龔進成聽到妹夫說出這麽違心的話,心裏顯然有些不舒服,語氣裏帶有幾份埋怨的成分,鉤起了他往日的辛酸。五八年大煉鋼鐵,多少有點文化的都轉正當了工人,幾個沒有上過學的人回家種地,還贈了個外號叫“文盲”,這在農村哪聽過這個稱呼。他歎息道:“哎,話可不能這麽說,要是你當初不上學,今天能當上工人,穿上這麽漂亮厚實的新衣裳?學好文化,以後有的是機會,不然沒有文化,機會來了也把握不住,我就是吃了沒文化的虧。要不是沒文化,五八年大煉鋼鐵那會說不定也轉正了,這都是命啊!文化人叫我們是‘文盲’,這文盲還不是窮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