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蛋高聲說:“我去大門外喊一聲,叫霍小霞、霍夏霞過來幫忙推磨。”

三蛋快步跑出大門,朝霍飛龍、霍飛虎家大喊幾聲。聽到喊叫的霍小霞、霍夏霞、霍冬霞關上大門,跟三蛋走進屋來。三蛋、四蛋跟霍夏霞推磨,霍冬霞身材瘦小,坐在磨盤上麵,拿小木棍往磨眼塞壓榆樹皮,還能增加磨盤重量,磨起來快些;五蛋、六蛋跑前跑後的瞎倒亂。

“小霞,你來幫我箍水桶。”二蛋從來沒有箍過水桶,他想了想父親箍水桶時的情景,剛抬水摔破的那些木板條放到院台上,拿來小方凳,兩人坐下,擺好桶箍,拿起散架的桶板比劃。他打發五蛋找來幾根指頭粗的細木棍放在身邊。桶板整齊擺放在地上,然後一上一下擺好箍桶用的鐵圈,先把兩塊長板也就是桶耳兩邊對稱立起來,叫霍小霞兩手扶穩桶板不要動,然後拿細木棍量了量,折了半截從內測頂住放好的水桶板,接著成對角依次擺好木板,再用細木棍頂住。最後兩塊木板有些緊,他找來斧頭狠狠往下敲,最後把木板敲齊敲正後按上桶底,找根粗棒從上往下慢慢敲,裝好桶底後,對著太陽照了照,桶底還有幾條縫隙,學著父親的模樣,找來一團舊棉花揉成小棉棒,用他織襪子的鋼釺對準桶底透亮的小縫隙,將小棉棒一點點塞進去。他費了好大功夫,折騰了四五次,散架的水桶終於箍好了。他望著眼前完好的水桶,長舒一口氣,中午再也不用看父親眼色了。

二蛋箍好水桶,舀了幾瓢涼水,桶底稍有些漏,他照著滲漏的地方又塞了幾條棉花,用水泡上一會也許就不漏了。二蛋帶霍小霞來到莊背後小磨房,這是個新挖的小窯洞,推磨剛好能走開驢。三蛋、四蛋、霍夏霞磨完榆樹皮,正用簸箕裝麵,他抓起一把榆皮麵揉了揉,覺得有點粗,端起磨碎的榆皮麵倒在磨盤上又磨了一遍,然後拿回廚房籮了,剩下的粗皮又磨了兩遍,清掃完磨盤,看著黑呼呼的榆皮麵,心裏樂開了花。

從來沒見過榆皮麵的三蛋、霍小霞、霍夏霞,用手抓著粗糙的黑麵,不曉得怎麽做,你看我,我看你,還是二蛋主意多。他擀過麵烙過餅,用手抓了一把榆皮麵,看了看:“這麵太粗,可能揉不好。”他從麵櫃取來半碗穀麵,摻進榆皮麵,用手攪了攪,舀了半瓢清水,雙手和起了麵。霍小霞、霍夏霞、霍冬霞、三蛋、四蛋、五蛋站在一旁觀看。

霍小霞伸手戳了一指揉成團的榆皮麵,用懷疑的眼神望著他,好奇的問:“你還會和麵?”

“我二哥早就會擀麵烙饃饃了。”三蛋看她有些羨慕,幫他吹噓了幾句。二蛋沒有吭聲,用力揉著榆皮麵。榆皮麵有些硬,成顆粒狀,揉不到一塊,自言自語問:“是不是水少了?”

他沒和過這麽粗的麵,也不曉得是咋回事,舀了半瓢涼水加進去,黏糊糊的就是揉不成團。他瞥了一眼小霞:“可能是穀麵摻少了,再加一點。”

二蛋又加了半碗穀麵,勉強黏成團,但還是有些粗糙。他吩咐三蛋抱來柴火,霍小霞蹲在灶頭邊燒火。他想起媽媽烙饃饃前,要往鍋裏滴幾滴清油,他滴了幾滴胡麻油,揉成薄餅狀的榆皮麵放進鍋,滋啦啦的煉出聲來,冒出一股油煙。

“好香啊。”三蛋聞到清油味,爬到鍋台邊,以為這就是榆皮麵的香味,不由得流下口水。

霍夏霞看到三蛋那個傻樣,有些漠視他,斜眼望著鍋底大聲說:“這不是饃饃,是清油味,笨蛋。”

二蛋用鍋鏟翻過榆皮饃饃,又放進去一個,他一鍋烙了五個,這是從媽媽那兒學來的。霍小霞看二蛋一鍋放了五個,怕他翻不過來,擔心的問:“你咋放這麽多,能烙熟嗎?”

二蛋吹噓道:“我媽烙饃饃,一鍋放十幾個哩。這鍋才烙幾個,比我媽差遠了。”

二蛋覺得自己烙饃饃的水平遠不如母親,給霍家姐妹講述母親烙餅子的新鮮故事。霍小霞自幼失去母愛,沒有感受過母親的溫暖,她不再吱聲。霍夏霞聽說他媽媽一鍋能烙十幾個,比她媽媽還烙得多,兩個小丫頭不服氣,吹噓說她媽媽一鍋能烙二十幾個餅子。

“吹牛不點燈,一鍋能烙二十幾個餅子,聾子吹牛嗓門高,不用按高音喇叭。”三蛋聽霍夏霞說她媽媽一鍋能烙二十幾個,不相信這個駝背霍家嬸會比母親烙得多,漲紅著臉,罵她瞎吹牛。人家都說火車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吹牛不用上稅,不知他從那兒聽來一句“吹牛不點燈”。吹牛不用點燈不就是瞎吹牛嗎?

“二蛋,煙囪裏冒煙,你在幹啥哩?”龔秀珍在山坡上放羊,看到自家煙囪裏冒煙,不曉得孩子在家幹啥,她匆匆忙忙趕羊回家,老遠呼喊二蛋。五蛋、六蛋聽到母親回來,大聲呼叫著跑出大門;三蛋、四蛋探頭向外張望。霍小霞、霍夏霞、霍冬霞聽到龔秀珍的問話聲,害怕挨罵,神情有些緊張。二蛋聽到母親的聲音,沒敢應聲,安慰霍家姐妹:“不用怕,我媽從來不罵人。”

霍家姐妹離開灶台退到炕頭邊,二蛋勸她們不要害怕。在他的影響中,媽媽老是樂嗬嗬的從來不會罵人。

龔秀珍圈完羊走進廚房,看到二蛋、三蛋、四蛋三兄弟賊頭賊腦站在鍋台邊詭笑,小霞、夏霞、冬霞三姐妹虎頭虎腦立在炕頭根,大鍋蓋鍋蓋,案板扣麵臉,灶門冒黑煙,屋子裏漂散出一股苦澀的焦糊味。她走近鍋台揭開鍋蓋,看到鍋裏烙著五六個冒煙的黑麵餅子,拿起鍋鏟翻轉過來,外皮焦黑,她望著二蛋怪怨道:“我的傻孩子,火太大,穀麵餅子烙糊了。”

龔秀珍鏟起餅子,放近鼻子聞了聞,仔細的瞧了瞧:“黑不溜秋,你咋把穀麵餅子烙成這個樣子?”

二蛋、三蛋聽媽媽說是穀麵餅子,哈哈哈大笑起來,霍家三姐妹看水家嬸沒有生氣,湊近鍋台看她手中的黑麵饃饃。二蛋想讓媽媽嚐嚐,看她能不能嚐出味道:“媽媽,你嚐嚐熟了沒有。”

龔秀珍輕輕咬了半口,慢慢嚼了嚼,瞅著黑炭般的榆樹皮饃饃搖搖頭說:“苦苦的咋是這個味,不像是穀麵饃饃。”她又嚼了半口細細品嚐,看餅子的顏色不像是穀麵做的,望著霍家姐妹笑問:“這是啥麵,黑呼呼的咋是一股苦味?”

霍家姐妹相視傻笑,沒有告訴她。龔秀珍長這麽大,沒見過這種顏色的饃饃,味道苦澀,不像是焦糊味。心想,穀麵饃饃燒焦隻有表層是黑的,吃起來稍有點苦,可這些饃饃裏外都是黑綠色,不像是穀麵燒焦的苦味。二蛋、三蛋不知道媽媽到底品出啥味道來,仔細觀察媽媽臉上的表情,看她緊皺眉頭,嚐了嚐吐到地上。

“來,你們也嚐嚐,味道好的很。”龔秀珍笑嗬嗬的給每個孩子掰了一塊,二蛋咬了半口,細細咀嚼,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三蛋“啊”了一聲吐在地上,用手摸摸嘴唇,望著榆樹皮黑麵餅子:“這麽難吃的東西,水保良還說好吃,我看他是瞎吹牛。”

龔秀珍看著孩子們痛苦的表情,故意問香不香。霍家姐妹手拿黑餅咯咯咯傻笑,四蛋、五蛋餓得前胸貼後背,眼瞅著榆皮餅子不敢吃。六蛋沒吃過這麽難吃的黑麵餅,兩眼盯著霍家姐妹。二蛋肚子餓得荒,嘴裏嚼著苦麵餅子就是咽不下去。

三蛋心裏暗罵,水保良這個大騙子,他根本就沒吃過榆樹皮,吹牛說味道甜甜的好吃得很,騙得我費了大半天功夫樹皮磨成麵,餅子吃不成,白白浪費了兩碗穀麵,這個家夥真是沒句實話。龔秀珍看幾個孩子手裏拿著餅子不吃,摸摸六蛋的後腦殼,嗬嗬嗬笑了兩聲:“中午沒吃飯,我知道你們幾個餓了,每人一個趕快吃,味道香得很。”

包老爺放糧多為窮人著想。龔秀珍從鍋裏鏟出大餅放在二蛋手上,他聞著焦糊味皺起了眉頭;霍小霞說肚子不餓,擺手硬是不要;霍夏霞看小霞沒要,站在炕頭邊搖頭咧嘴傻笑;霍冬霞看兩個姐姐不要餅子,她羞澀地退到姐姐身後,望著黑麵餅子小聲說:“我手裏還有。”

三蛋、四蛋、五蛋從鍋台上挑了塊小餅子,相互推讓著往嘴裏塞。門外一陣狗叫,穿了半條褲衩的水保良喜皮笑臉的走進來,上身套件退色無袖的白布大褂,看到霍家三姐妹先是一驚,然後兩眼盯著二蛋、三蛋手中的黑麵餅子,喉結上下動了兩下:“我說外麵找不見你們,原來躲在這裏偷吃穀麵饃饃,我肚子餓,給我也吃點。”

水保良進門盯著霍家姐妹手中的饃饃,還說要吃一個,龔秀珍遞給他盤子:“就剩這半個,穀麵餅子,香得很。”

水保良雙手接過盤子,聞都沒聞一下,拿起餅子大口咬下半塊,咀嚼了幾下,還沒吞咽下肚,突然盯著黑麵餅子高叫一聲,嚼碎的餅子吐到地上,二蛋、二蛋和霍家三姐妹哈哈大笑。

龔秀珍也不曉得二蛋是咋烙的,穀麵饃饃烙成這個味道。她可是從來沒有烙出過這麽難吃的饃饃,顏色黑綠、味道苦澀,嚼起來有點磣牙。二蛋不曉得榆皮餅是咋烙的,烙出來咋是這個味道,他突然想起水保良說過,他吃過榆樹皮餅子,還說味道甜得很,瞪大眼睛問:“你嚐這是啥麵饃饃?”

水保良搖頭,不明白他的問話。二蛋指著他手中的黑麵餅子問:“你吃過榆樹皮饃饃沒有?”

水保良說:“吃過,榆樹皮饃饃味道甜甜的可好吃了。”

“真的?”二蛋伸出雙手,托起水保良手中的盤子:“嚐嚐這是啥味道。”

“我剛嚐過,饃饃是苦味。”水保良還是沒有明白二蛋問話的意思,看著盤中焦黑的餅子,不解地問:“你咋烙的,這麽苦。”

水保良說榆樹皮是甜的,看他剛才的神情,根本沒吃過榆樹皮饃饃,還敢在我麵前撒謊。要不是親口品嚐,當麵揭穿他的謊言,還不知道要騙多少人剝榆樹皮做餅子品嚐。榆樹皮色黑味苦,還有點磣牙,要不是即將餓死之人,實在難以下咽,二蛋有點瞧不起他,斜睨著他大聲說:“你這個大騙子,這就是榆樹皮饃饃,你不是說味道甜甜的好吃嗎?你吐到地上幹啥,有本事吃完這個餅子。”

龔秀珍聽說是榆樹皮做的,從三蛋手中掰了一塊,仔細瞧了瞧,又嚼了半口,心想,這群孩子餓了,還能想起做榆樹皮餅子,我雖然挨過不少餓,可從來沒吃過榆樹皮,我要記住榆樹皮的味道,不能像水保良這樣瞎說,害得娃娃們費了半天功夫磨成麵烙成餅,還浪費了兩碗穀麵。她笑問水保良:“黑子,這個饃饃跟你以前吃過的榆樹皮味道一樣不一樣?”

水保良不好意思地說:“我沒吃過,是聽我爸說的。”

他沒想到隻吹了一次牛,就栽在幾個侄子手上,霍家姐妹也聽到了,以後玩耍多沒麵子。唉,今天不該來啊!

他把責任推到水四爺頭上,二蛋生氣地罵道:“胡說,又把責任推到四爺身上,四爺不像你這麽愛騙人。”

水保良想在幾個侄子和霍家姐妹麵前挽回一點麵子,極力爭辯說:“這是真的,民國十八年鬧饑荒,全村人快要死光了,他實在餓得受不了,找到一棵幹枯的榆樹,剝皮磨成麵做糊糊喝了,要不是榆樹皮他早就餓死了。”

二蛋費了半天功夫,烙出來的榆樹皮饃饃是這個味道,肚子還在咕咕響,不吃兩口心不甘,他咬了半口細嚼,手裏拿著半塊餅子:“嗯,味道不錯,小霞來一口。”

霍小霞看二蛋吃得很香,霍夏霞、霍冬霞、三蛋相視而笑,嚼起了饃饃。水保良看霍家姐妹隻嚼不咽,盯著他壞笑,心裏猜想,這可能是個圈套,提醒自己不能上當,免得留下笑柄。水保良將即黑又苦的榆樹皮餅子放在灶台上。龔秀珍看幾個孩子的笑臉慢慢變成苦瓜臉,咀嚼也是由快即慢。四五個孩子惡心得嘔吐,捂住嘴巴跑出屋子吐到雞食盆裏,幾隻麻雀飛下枝頭,探頭探腦刁食吃。

“二蛋,案板上的麵倒給雞吃去,唉,可惜我的兩碗穀麵。”龔秀珍揭起蓋在案板上的盆子,看到還有碗口大的一團麵,吩咐二蛋喂雞去。

“小霞、小霞”霍飛龍收工,看到小霞不在家,隻有兒子霍繼成滿臉泥土坐在院子裏大哭,心想,小霞可能去找姐妹玩,朝霍飛虎家院牆大聲喊叫。霍小霞聽到父親的喊叫不敢應聲,邊跑邊對身後的霍夏霞、霍冬霞說:“我爸要是問你,就說在你家玩。”得到兩位姐妹的首肯後,二蛋堵狗跑出大門,站在牆角處探頭觀望,看到父親回頭進屋,幾個小丫頭快步溜進家門。

水保良撿起土塊,朝霍飛龍家狂吠的小狗甩去,小狗瘋狂的撲向快速飛來的土炸彈;他又從二蛋家牆頭扳了塊土疙瘩甩向霍飛虎家的老黑狗,搖拽著鐵繩發出嘶啞的狂叫聲。

二蛋很不高興,用手指著牆頭:“咋在牆上扳土塊,你看,牆上又多了兩個豁口。”

水保良鬼頭鬼腦的招招手,二蛋走過去,兩手搭在二蛋脖子上,詭笑道:“你猜,我去泉水溝挑水看到啥了?”

二蛋好奇地問:“看到啥了?”

水保良有些得意:“一場好戲,可惜你抬水的時候沒有看見。”

二蛋有些迫不及待:“快說,到底是啥事?”

水保良左右環顧,周圍沒有人,低頭悄聲說:“我告訴你,千萬不要告訴別人,不然有人會罵我亂嚼舌根,誣陷好人。”

二蛋說:“你放心,我不會告訴任何人,就讓它爛在肚裏。”

水保良神經兮兮的說:“我去泉水溝挑水,鬧肚子想拉屎,跑到溝口隱蔽處,突然聽到溝裏有動靜,悄悄走過去想看個究竟,你猜我看見啥了?”

他故意打住話題想吊胃口,二蛋著急地問:“究竟看見啥了?”

水保良環顧左右沒有人,神神秘秘的說:“我看見木桂英跟你大舅光著身子躺在溝口拐彎僻靜處,我怕他們發現,沒看清兩個人幹啥,趕緊舀滿水跑了,你千萬不要告訴別人。”

二蛋聽說是大舅跟木桂英在一起,而且還光著身子,是不是兩人怕別人說閑話,躺在沒人看見的地方曬太陽?曬太陽也不用光著身子呀,那麽老的人了也不害臊。想起來了,怪不得上午抬水時泉水邊放著一對水桶,溝沿上還有一群棉羊,卻沒有看見人,難道她沒有參加生產隊勞動?那是大人的事,知道那麽多幹啥。他推開水保良,故做不相信的神情:“你胡說,上午抬水,我啥也沒看見,就你眼光好。”

“信不信由你,哈哈哈。”水保良說完,踩著自個的笑聲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