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上人都知道,去年冬季,他老婆受不了批鬥,扔下三個年幼的孩子跳窖自殺。吳大運心想,你是經常拉出來批鬥的地主分子,不想管飯,還想請幹部去家裏住,你倒是覺悟高。我們樂意,恐怕公社幹部不樂意。他笑了笑:“這是事實,你家就算了”。

四十多歲的柯漢摸了摸花白的頭發,瞥了一眼站在門口吸煙的霍飛虎說:“我看還是安排到蕭文軍家,他哥這幾年當兵,家裏多少還有點收入,兄弟姐妹少,住房寬敞,飯也做得不錯。”

蕭文兵是霍飛虎的大舅哥,這幾年,蕭文兵當兵,每年多少還能給家裏寄點錢,公社還發點慰問金,家庭條件不錯,大夥一聽,都說去他家住比較合適。

“唉,蕭老漢最近身體不好,生活也不寬裕,這樣安排不合適吧!再說他家住得遠,晚上找人談話不方便,我看還是另找人家吧。”安排到蕭老漢家,隊長有些於心不忍,他想了想,麵有難色地說:“以我看,還是住在薜仁義家。他雖然不是紅光公社幹部,可他畢竟是富山公社的武裝部長,咱這個隊就數他家條件最好,房子也是新蓋的。現在正是困難時期,誰家生活都不寬裕,安排到薜家住,夥食不能讓他家承擔。這樣吧,有肉的出肉,有麵的出麵,誰家有白麵,擠半碗出來,侯尚東、水保耕、水保柱三人挨家去收,張海燕的工作我來做,她也是老實人,估計不會有啥意見,大夥看行不行?”

猴子靠牆蹲在八仙桌旁跟水保柱、霍繼仁嘀嘀咕咕不知說些什麽,聽吳隊長說,安排工作組去薜仁義家住宿,讓他去收白麵,站起身急忙附和說:“吳隊長都這麽安排了,還有啥不行的,我看住他家最合適。”

水保柱白了一眼蹲在身旁的猴子,咧嘴笑了笑:“薜仁義不在家,孤兒寡母的住在他家有沒有人說閑話,人家母女不願意咋辦?”

吳大運瞪他一眼,沒好氣的說:“你以為誰都像你,吃撐了沒事幹胡思亂想,人家幹部家屬不像你小肚雞腸,這個你不用心,我去做工作,天色不早了,別的不用管,你們三個把交待的事辦好就行。”

“媽,五蛋把屎拉到廚房炕上了。”龔秀珍去大門外提了一筐碎草,還沒走進廚房,三蛋從廚房門裏跑出來,望著母親大喊。

兩位公社幹部聽說孩子把屎拉到炕上,擰著鼻子望著廚房,嘿嘿嘿發出幾聲刺耳的嘲笑聲。龔秀珍回頭瞥了一眼牆根,趕緊走進去,關上了門。

猴子帶上水保耕、水保柱兩弟兄,跟著大夥挨家挨戶去收白麵。吳隊長帶著胡大海、苟大華、邵麻煩到附近地頭察看旱情。天空沒有一絲白雲,北風微微吹拂,五寸長的麥苗無精打采地耷拉著腦袋,夕陽掛在山頭,泛起一道霞光,留下老農們長長的身影。

水保耕跟著猴子去挨家挨戶收白麵,恐怕要遭人白臉,弄不好還會聽到長嘴婆們的風涼話,這件差事不好幹,他生氣地說:“讓路不是癡漢,躲路不是呆人。我說你是傻瓜還是呆子,這種看白臉遭人罵誰都不願幹的苦差事,你咋老是搶著幹,還要拉上我給你墊背。”

水保柱也有些不樂意,跟在後麵念叨:“他還是我哥哩,好幹的差事輪不到,難幹的差事躲不開,要肉收麵得罪人的苦差事讓我幹,吃肉喝湯的時候咋想不起我?咱就等著挨罵吧!”

猴子心想,收白麵我也不是自願的,我麵皮再厚,看白臉聽閑話的苦差事我也不想幹,我帶你們倆收麵,還不是為了晚上能混頓白麵飯吃;上次問神求雨,提牛頭抬桌子都有水保柱,可偏偏吃肉喝酒的時候沒叫他,難怪他發牢騷,要是我,我也不高興。他停住腳步,拍拍水保柱的肩膀說:“你們倆都有臉,就我沒有臉,我小時候挨過餓,討過飯,臉皮厚,到人家門口,你們倆提袋子,我開口要麵,全當是要飯吧。”

猴子走到霍飛龍家,敲了半天門,他家的小女兒霍小霞跑出來,透過門縫望著外麵的猴子問:“你找誰?”

水保耕、水保柱手裏提著麵袋子,站在牆後邊,猴子看到小女孩,陪著笑臉說:“打開門,我找你爸有點事。”

霍大霞回頭望了一眼冒煙的廚房,兩隻大眼睛滴溜溜轉了兩圈,輕聲說:“我爸說了,誰敲門都不能開。”

猴子看小姑娘想轉身離去,摸了摸衣服口袋騙她說:“不要讓你爸看見,悄悄打開門,我給你糖吃。”

霍小霞望了一眼身後,沒看見父親出來,她費勁的打開門閂,看到猴子身後還有兩個人,嚇了她一跳,站在大門口,瞪大眼睛望著他。猴子走進冒煙的廚房,霍飛龍正在煮菜做飯,知道是來要白麵的,二話沒說,從竹筐裏取出拳頭大的一塊臘肉,交給猴子說:“我家沒有白麵,就這麽一塊臘肉,你拿去當下酒菜吧。”

猴子接過熱得流油的一小塊臘肉,遞給水保耕扔進小布袋,謙遜的說了聲謝謝,出門去了霍飛虎家。蕭桂芳從小麵盆裏挖出半碗白麵,猶豫了半天倒進麵袋,嘴裏念叨:“就這麽點白麵,留著準備給他爺爺過生日哩。”

霍春霞提著一筐柴禾走進屋來,看到猴子的兩隻小眼睛望著小麵盆,水保耕、水保柱弟兄倆手裏提個小布袋,像討飯似的伸開袋口,母親不情願的把半碗白麵倒進小布袋,她白了一眼猴子,不解的問:“媽,咱家就這點白麵,平時舍不得吃,還要留著給爺爺過生日,你咋舍得給他?”

蕭桂芳歎息道:“你爸回來說過,公社幹部晚上住在薜家,吳隊長召開家長會,有白麵的出白麵,有肉的出肉,大夥湊點肉和麵給工作組吃。”

霍春霞比猴子小不了兩歲,年齡跟水保耕差不多,比水保柱大三四歲,平時都在一塊兒幹活,猴子老愛欺負她,取笑她個頭不高,長相不俊,還想找個外地能吃飽肚子的好婆家,這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霍飛龍的大丫頭,霍春霞的堂姐就住在縣城邊上,她堂姐幫忙介紹了一位大她十多歲的瘸子,聽說是堂姐夫的遠方兄弟,家裏秭妹多,生活也不富裕,在她影響中富不富不要緊,隻要男方家地方好就行。堂姐家她去過,離縣城不遠,耕地雖然不多,地方平展展的交通也方便,條件比水家灣強多了,就是男人歲數大了點,還是個不能幹重活的瘸子。自從她說了婆家後,以為自己是城邊上人,瞧不上窮酸的水保柱和猴子,說話也不正眼瞧他。她有點傲慢的望了一眼小布袋,露出蔑視的神情,繞到水保耕弟兄倆中間,拍著兩人的肩膀說:“就收了這麽點麵,還不夠一隻耗子吃。我家出了半碗白麵,你家有白麵嗎,你家有肉嗎,猴子家有啥,這不是便宜了你們幾家?天快黑了,趕快去別處要吧,晚上還能混一頓白麵飯吃。”

猴子望了望水保耕,抖動了幾下嘴唇,什麽話也沒說,拉著水保柱走出霍飛虎家,瞪了一眼跟在身後傻笑的霍春霞。水保耕站在自家圍牆外,停住腳步,苦笑兩聲:“我知道家裏沒有白麵,也沒有臘肉,你看還進不進去?”

猴子知道他家是生產隊的貧困戶,包穀麵野菜糊糊都不夠喝,哪來的多餘白麵,去年宰了頭年豬,既瘦又小,早被一群饞嘴的孩子吃了個盡光,哪能放到現在等公社幹部吃?他笑了笑:“大夥都知道你們兩家生活苦,供應糧不夠吃,哪來的白麵和臘肉?霍繼業、蕭文軍、楊顏彪、楊大華還有我們侯家,肯定沒有白麵和臘肉,天黑了,咱不要浪費時間,趕緊去劉大偉、龔進成、吳大貴、水保貴、徐彥東、柯漢、柯忠幾家看看,可能還能收點白麵和臘肉,收回來估計差不多了。”

水保耕、水保柱望著猴子點點頭,誇讚他體察民情,掌握實情,不愧是生產隊的副隊長,吳大運的得力助手。這弟兄倆一唱一合,大灌蜜糖,像是在誇讚,又像是在挖苦,猴子聽著不舒服。他裝做沒聽見,邁開大步向水保貴家走去。

吳大運陪同胡大海和兩位公社幹部轉到地頭,望著枯黃莊稼,幹裂的土地冒著熱氣。苟大華拔了一把枯黃的麥苗,皺著眉頭說:“禾怕六月旱,人怕老來寒。祖祖輩輩生活在這裏的百姓人家,窮不離故土,苦不離薄田,戀鄉惜土的精神令人敬佩啊。”

邵麻煩接話道:“是啊,焦黃的山坡地就像一張滋養生靈的溫床,貧苦百姓就像是躺在這張溫**的病漢,大病不離床,大旱不離鄉。”

胡大海感歎道:“唉,到底是文化人,同樣是淺顯的道理,通過你們倆的嘴說出來就是不一樣。哪像我們這些粗人,不是怨天就是尤人,肚子混不飽,嫌社會製度不好;衣服穿不暖,罵國家供應不足;房屋沒牆壁,怨老天不下雨。就是躲在牆根底下乘陰涼,有人怕冷,有人怕風,還要數落老天的不是,不要說,就是玉皇大帝也不好當啊!”

太陽落山,夜幕降臨,幾人正說間,猴子喊叫“隊長”,飛快的跑到地頭,吳隊長轉身把他拉到一旁,輕聲問:“情況咋樣,白麵夠不夠?”

猴子指著水保耕、水保柱手裏的兩包東西,高興地說:“夠了,夠了,兩碗白麵,四塊臘肉。水保貴家把留著給你老丈人過生日的白麵拿出來裝了一碗;霍飛虎、徐彥東、龔進成、劉大偉家裝了小半碗,柯漢、柯忠、吳大貴、霍飛龍幾家拿了幾塊臘肉,其他幾家我都看過了,沒麵沒肉,確實拿不出來。”

吳大運兩眼含著淚水仰望天空,硬是沒讓眼淚流出來:“唉,咱水家灣生活苦啊,日子過成這樣,還有什麽盼頭,二十幾戶人家,才揍出兩碗白麵和四塊臘肉,外隊人聽了還不笑話?”

猴子、水保耕、水保柱提著兩包窮苦人家平時舍不得吃的的心肝寶貝,跟著吳大運隊長,陪同胡大隊長和工作組的兩位幹部去了薜仁義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