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學們兩人一組抬著柳筐去鐵路掃煤渣，每班留兩名學生打掃衛生。水玉花坐在教室外邊窗台下曬太陽，一年級留下來打掃衛生的男同學他不認識。水天昊在教室外徘徊，心想，古老師讓我看教室，不要丟東西，說明以前教室沒人的時候丟過東西，既然古老師這麽相信我，一定要看好教室，不能丟東西，不然丟了東西說不清，以後還會受學生的欺負。

“喂，一年級教室門前那個男學生過來幫個忙。”水天昊忽聽得好像有人喊叫，他循聲望去，看到老師宿舍門前，一位身穿半新藍布中山裝的中年人向他招手，中年人看他站在原地不動，又朝他招招手。水天昊確認這位中年人在叫他，回頭望了一眼教室，吩咐水玉花看好教室不要亂跑，他便跑了過去。

“你過來幫我拉條線。”這位中年男子將蘸了墨汁的細繩子遞給水天昊，讓他拉到乒乓球案的對麵，教他如何放直拉正：“這是乒乓球案的中間線，乘沒幹透的時候劃條線，往裏麵嵌玻璃條，幹了放不進去。”水天昊幫這位中年男子拉好線，不時抬頭看看教室，水玉花不見了蹤影。

中年人提起線突然鬆開，案子上清晰的留下一條黑線，直身扭了扭腰：“我是二年級的班主任焦老師。你是不是一年級新來的學生？”

水天昊聽他也是老師，而且還是二年級的班主任，肯定是古老師的好朋友，他往下拉了拉羊毛衫：“昨天閆校長去我家，我爸才讓我來念書，今天古老師留我看教室。”

焦老師拿木尺放在案子中間彈好的黑線上，用刀片劃了幾下，案子上留下一條小縫，將事先割好的玻璃條鑲進去：“我跟你們古老師是好朋友，他可是個好老師啊！”

水天昊說：“聽我哥說過，他課講得好，對學生也好，聽說好多學生的爸爸都是他教過的學生。”

焦老師說：“他教了二十多年書，桃李滿天下，有些學生都當官了。”

水天昊聽說古老師的學生還有當官的，好奇的問：“還有當官的，他教的學生也能當官？”

焦老師笑了笑：“傻孩子，古老師從一年級帶到五年級，還要上初中、考高中，隻有考上大學才有機會當官。”

水天昊年齡小，聽不懂焦老師的話，在他心裏，讀書能當上官的學生一定是非常厲害的學生。他笑問：“你帶過的學生有當官的嗎？”

焦老師想了想：“目前還沒有，也許以後會有。你為啥沒穿褲子？”

水天昊趕緊夾緊雙腿，拉拉衣襟羞澀地說：“家裏窮，沒有衣服穿，毛衣袖子還是我媽昨天晚上縫的。我沒褲子穿，同學們笑話我，古老師還罵了學生哩。”

焦老師將玻璃條用力插入劃開的小縫，再用小抹子抹平，笑了笑，明知故問：“同學為啥取笑你？”

水天昊說：“笑我沒穿褲子。”

焦老師說：“沒穿褲子有啥好笑的，我上了幾年學也沒穿過褲子，習慣就好了。”

水天昊笑問：“真的，同學們笑話你沒有？”

焦老師說：“沒人笑話，同學們都一樣，誰笑話誰！”

水天昊問：“沒褲子穿，冬天上學咋辦？”

焦老師說：“窮人家的孩子耐凍，天冷也不怕。”

水天昊歎息道：“唉，全班就我和弟弟沒穿褲子，不是我不穿，是家裏窮，沒褲子穿。”

焦老師安慰道：“沒事，啥都有個過程，習慣就好了。”

水天昊說：“那麽多同學笑話，羞死我了。”

焦老師嵌好玻璃條，走下乒乓球案子，伸了伸懶腰說：“我給你們古老師說，讓他給同學們講清楚，沒褲子穿有啥好笑的，我不相信這些同學從娘胎裏出來就有褲子穿。”

水天昊幫焦老師畫線嵌玻璃條，在他最苦悶的時候說了不少心裏話，他覺得焦老師也是個好人，當他聽到焦老師十多歲也沒穿褲子，有種同病相連的感覺，而且還給他講了許多安慰的話，這讓他很欣慰。他記住了焦老師的模樣，身穿藍色中山裝，腳蹬退色黃膠鞋，中等身材稍顯胖，寸頭小眼黑胡須。他打過招呼，又去看他的教室。

中午時分，同學們陸陸續續抬著煤渣回到學校，水天昊站在教室門口探頭望了望，水玉花坐在教室，桌椅板凳都在，他長噓一口氣，教室裏總算沒有丟東西。

抬回來的煤渣倒在教室後邊空地上，抬煤用的柳條筐和木棍立在教室東頭外牆邊，餓極了的學生走進教室吃起自帶的饃饃來。他怕同學笑話，選了一處平坦光滑的土台子坐下來曬太陽。他望著滿院子抬煤走動的學生，心裏暖融融的，慶幸自己成了眾多學生中的一員，跟他們一樣可以坐在寬暢明亮的教室讀書學習，聽老師講課，跟同學玩樂，今年一年級，明年二年級，大明年就是三年級，他要一直念到初二畢業，還要上高中考大學，將來當老師管學生，吃白麵飯，穿中山裝，看他們還敢笑話我。

“誰偷吃了我的饃饃，我走時還有兩疙瘩，你看現在就剩下這點了。”不知那位同學高喊一聲，說別人偷吃了他的饃饃，教室裏一陣騷亂，喧嘩聲打斷了水天昊的遐想，他忘了自己沒穿褲子，趕緊跑到教室門口，看到起哄喧鬧的學生，心想，他幫焦老師畫乒乓球案子，除老師安排打掃教室的兩個同學外，沒有看見有人走進教室，誰會偷吃饃饃，他正在納悶兒。

“就是他，老師讓他看教室，不是他誰敢偷吃我的白麵饃饃。”胖高個男同學用手指著水天昊，說他偷吃了饃饃。水天昊有些莫名其妙，同學們幹活走後，幫焦老師畫乒乓球案子，哪有時間偷吃你的饃饃，我還沒餓到這個份上。他狠狠瞪了那胖子一眼，恨不得走過去煽他兩個耳光，竟敢當著這麽多同學的麵侮辱他的人格。

水天昊站在教室門口怒瞪著雙眼大聲喊道：“我沒進教室，我沒有偷吃，不信你去問焦老師。”水天昊看到這麽多學生盯著他，恨不得把他吃掉。

“哎喲，我的饃饃也少了一塊。”同學們聽到一位女同學的饃饃也被偷吃了，趕緊打開饃饃袋，都說自己的饃饃被偷吃。一人難敵眾人矢，水天昊聽說幾十個學生的饃饃都被偷吃了，有口難辯，眼淚止不住刷刷流了出來。他羞愧難當，古老師叫他看好教室，不要丟東西，這下同學們的饃饃被人偷吃，這叫他如何向古老師交待，怎麽向同學解釋。他快步走到自己的座位，看到牆後邊那根細長棍孤零零立在那兒。

水玉梅、薜晶瑩站在教室門口望著他嘲笑。第一天上學咋就遇到這事兒，沒褲子穿遭同學笑話，饃饃沒了賴他偷吃，難道這都是他的錯？就連自己的小姑姑水玉花也說他偷吃了饃饃，早晨沒看見她帶饃饃，有饃饃偷吃嗎？他難過，他傷心，坐在座位上不停的抹眼淚。

“打他，小偷，小偷，打死你這個小偷”那位胖高個站在講台上使勁的煽風點火，不明真相的同學們跟著吆喝，整個教室亂哄哄，引來不少高年級湊熱鬧的同學，窗台上爬滿了人，隔著玻璃往裏窺視；教室裏擠滿了同學，桌椅板凳咯吱咯吱響，有些學生看不著，幹脆站到講桌上。辱罵聲此起彼伏，一浪高過一浪。水天昊實在是冤枉，可這冤枉向誰訴說？他忍無可忍，大哭著拿起立在身旁的細長棍，輪起棍子，劈頭蓋臉朝胖高個和周圍同學身上打去。他像是個武打高手，三下五除二，擠在教室瞎起哄湊熱鬧的小同學全趕了出去，有些坐在桌麵上沒來及站穩，被後麵的同學擠翻在地，他們顧不了疼痛，爬起來往外跑，就連爬在窗台上看熱鬧的高年級同學也溜得遠遠的，隻怕他輪起棍子打出來。

同學們逃出教室，水天昊手裏握著細木棍站在座位前，看到驚恐的學生擠到教室門口窺探的樣子，聽到外麵的喧嘩聲，想起剛才那幅慌忙逃竄的情景，心裏那個舒坦勁沒法形容。他出了氣，解了恨，心裏罵道，誰要是再敢進來，就往死裏打，看誰還敢欺負我。

同學們不敢進來，幾個膽大的男學生爬到窗台或站在教室門口探望。水天昊立好細木棍，坐到自己座位，想起同學們無情的侮罵和鄙視的眼神，兩行憂傷的眼淚止不住流了下來。他警覺的盯著門口，隻怕這群學生擠進來，嘲諷他，侮辱他。

一位紮小辮的小姑娘站在教室門口探頭望了望，看到水天昊獨自坐在座位上發呆，她神情有些緊張，走進教室慢慢向他這邊靠近。水天昊看她是個六七歲的小女孩，抬頭看了看坐著沒動。

這位小姑娘頭紮羊角辮，脖係紅領巾，瓜子臉，柳葉眉，大眼睛，高鼻梁，薄嘴唇，膚白唇紅，牙齒齊整，上身穿件小格子紅花罩衣，下身著淺藍色半新褲子，腳蹬一雙掉了線的繡花布鞋，小巧玲瓏，甚是可愛。水天昊看到這位可愛的小姑娘警覺的向他慢慢走來，頓生好感，抹了把鼻涕擦在後牆上，又用袖口擦了擦臉，眼瞅著這位小女孩走過來。

小姑娘站在座位旁，兩隻小手摸著桌角，兩隻水靈靈的大眼睛黑亮黑亮，望著他輕聲問：“哥哥，你叫啥名字？”

水天昊閃動了幾下濕潤的小眼睛：“我叫水天昊，古老師介紹過的。”

小姑娘說：“我沒記住。你沒穿褲子，同學們都在笑話你，那個大胖子壞得很。哥哥，你的手指怎麽啦？”

水天昊拉拉衣襟蓋住黑瘦的大腿，閃動了兩下眼皮，舉起左手食指說：“我這個手指是小貓咬的，好幾天了還沒好，剛才碰到桌角上流血了。上學沒穿褲子，他們笑話我。”

小姑娘問：“你為啥不穿褲子？

水天昊說：“家裏窮，沒褲子穿。”

小姑娘瞥了一眼窗外，閃動著大眼睛說：“哥哥，我看你不像是小偷。”

水天昊瞅著探頭探腦的小男生說：“我沒有偷吃你們的饃饃。”

小姑娘說：“我的饃饃沒有少，你餓不餓？我給你拿去。”

水天昊說：“我不餓。你們上午走後，我沒有進教室，幫焦老師畫乒乓球案子，不信你去問他。”

小姑娘說：“我相信你。”

說到這兒，水天昊有些生氣：“我肚子就是再餓，也不會偷吃你們的饃饃，真是太欺負人了。”

小姑娘輕聲說：“那個胖高個最討厭，他經常欺負我，你今天打他，我可高興了。”

水天昊聽說他經常欺負她，沒好氣地說：“以後他要是再敢欺負你，我幫你收拾他。”

小姑娘像看到了救星，睜大眼睛問：“哥哥，你真的會幫我出氣？”

水天昊拍了拍胸膛堅定的說：“我討厭這個家夥，今天就是他帶的頭，以後我非收拾他不可。”

水姑娘有些同情他，望著他的眼睛問：“他們笑話你沒穿褲子，還說你偷吃饃饃，明天還來上學嗎？”

同學們冷嘲熱諷和侮賴辱罵深深的刺痛了他幼小的心，傷害了他的自尊。看到小姑娘企盼的眼神，心想，以後不管遇到多大困難，都不會放棄學習，決心做一個知恥而後勇的男子漢，讓同學們瞧瞧，當年那個“沒褲子穿，偷吃饃饃”的小同學到底是個啥樣的人。他堅定的點點頭：“我愛學習，明天我還來，看他把我怎麽樣。”

小姑娘看他態度堅決，有種不屈服的男子漢氣魄，臉上微微露出笑容，回頭望了一眼窗外：“明天我給你拿條褲子。”

水天昊聽她說要拿條褲子，趕緊擺手說：“不能隨便偷拿家裏的東西，偷東西不是好孩子。”

小姑娘忙說：“不是偷拿，是媽媽用爸爸的黃軍褲改做的，褲子太肥大，我不喜歡穿。”

水天昊問：“你沒有姐姐？”

小姑娘說：“沒有，家裏就我一個孩子，衣服多著哩，以後我拿給你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