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保貴、水天亮叔侄倆五年級肄業後,招去公社磚瓦廠當工人,管住不管吃,每個月回家背一趟麵粉,順便給生產隊送出勤表。自從劉大偉調到大隊任文書後,會計一直由侯尚東臨時擔任,他文化水平不高,算帳也不是很利索。水家灣教學點撤銷後,水保田當起了生產隊的會計,考記社員出勤,登記工分,幹活也不累,心情倒也舒暢。

龔秀珍給生產隊放羊,每天起早給水天昊、水天海做完早飯,顧不上刷鍋洗碗,趕緊乘涼去放羊,等水天江、水天河起床吃完飯去替她。龔秀珍回家後帶上水天虹去自留地幹活,中午還要回家做飯。吃過午飯,顧不上休息,頭頂烈日還要去自留地幹活。老天有眼,下了幾場透雨,莊稼長勢好,幹活勁頭足,她就像永不停歇的鏍絲釘。為了讓孩子們過上好日子,她不知疲倦的幹活,沒日沒日的持家務,兩眼昏花,背駝腰彎,四十多歲頭發都白了,她無怨無悔。

龔進成就像一個娃娃頭,天天帶著外甥放羊,上午乘涼滿山轉,下午天熱溝底遊。水天河腿腳輕快,跑動靈活,在他的指揮下跑前跟後,前堵後追,比一個人跑上跑下追趕羊群輕鬆多了。龔進成放羊,整天跟一幫放羊娃混在一起,聽到的小道消息多,他不管真偽是非,碰到熟人就傳播,莊上人背地裏都稱他“龔大炮”。這兩天放羊,不知又從哪聽到一條壞消息,他要問問龔秀珍,看她聽沒聽說。上午天熱了,他和水天河追趕著羊群準備回家,老遠看到妹妹還在自留地幹活,順路趕到田埂上,吩咐水天河堵好羊,看到洋芋地裏有幾朵野草,順手拔起扔進羊群,老遠問道:“這麽熱的天,還在幹活哩?”

正在地裏拔草的龔秀珍聽到大哥的聲音,直起腰看著嫩綠的洋芋:“洋芋地草多得很,不抓緊拔完,肥料吸完了洋芋長不好。大哥到哪放了一趟?”

“乘涼趕到龍尾山放了一會,今年雨水好,山上草長得很。”龔進成走進洋芋地,躬腰拔起幾朵雜草扔到地埂上,幾隻饞嘴羊跑過去搶食青嫩的雜草。

“洋芋地愛長草,鋤了沒幾天又長出來了,拔都拔不及。”龔秀珍拔起嫩綠的野草順手扔到身後,又拔了一棵野菜放進籮筐,原來她分成野菜、豬草、羊草、柴草幾堆,收工時分層裝進籮筐,回家好分類挑選。

“這幾天,水天亮在磚瓦廠幹得咋樣,沒回來背麵粉?”龔進成隻怕羊群吃不飽,不管拔到啥草都扔進羊群喂羊。

龔秀珍以為這是做舅舅的關心外甥,沒有多想,實話實說:“前天上午回來過,家裏待了半天,下午背了點穀麵回去了。”

龔進成望著搶食青草的羊群,拔了個小蘿卜,擰掉葉子扔進野菜筐,揭起粗布衣襟擦了擦泥巴,噌的咬了半截嚼了幾下,說道:“啊呀,我聽王家溝曹大拐子說,紅光磚瓦廠出事了,你聽沒聽說?”龔秀珍聽說“出事”倆字,頭腦嗡嗡響了幾下,直起腰望著嚼蘿卜的大哥,神情顯得有些緊張,忙問:“出啥事了?”

豔陽高照,烈日當空,幾隻燕雀疲憊的飛過頭頂,龔進成抬起胳膊擦了擦汗:“聽說昨天中午,磚瓦廠後山塌方滑坡,山腳下工人住的幾排房子都推平了,許多工人正在睡午覺,沒有發現就被埋到裏麵,有幾個沒睡午覺的年輕人蹲在房子外麵吹牛,沒來及跑也被活埋了,死傷多少人還不知道。還有幾個在山頂上放水,這幾個人命大,滑到山根沒有受傷。”龔進成扔掉剩下的半截蘿卜根,拔了一把野草捏在手中,他沒有顧及妹妹的感受,一股腦兒的說:“曹大拐子住在鐵路沿線,碰到的熟人多,信息靈,看他說話的樣子,這事可能是真的。唉,但願兩個孩子沒事。”

龔秀珍聽大哥說磚瓦廠出事,住人的房子都推平了,工人埋在下麵不知死活,她的心一下子懸到了嗓門眼,站在洋芋地中間,傻呆呆的半晌沒有說話,兩行滾燙的淚珠滴落到腳麵。龔進成這才意識到妹妹的神情,趕緊說些寬慰的話。龔秀珍隻怕兒子出事,心懸在嗓門眼上胡思亂想,孩子現在怎麽樣,有沒有埋到土堆裏麵,從昨天中午到今天,出事一天了,咋沒有一點消息,是不是還沒有找到他?她的心嘭嘭直跳,兩眼昏花,頭腦裏嗡嗡亂響。

她沉默了許久,突然從驚慌中回過神來,已近正午,生產隊到了收工時間,她要趕快回家,把這個不幸的消息告訴水保田,讓他趕快去紅光磚瓦廠,看能不能見到兒子。龔秀珍火急火燎收起雜草,提起柳筐說:“大哥,天氣熱,羊不吃,趕回家圈了吧。我得趕快回去,叫他爸去磚瓦廠看看。”

龔秀珍帶著哭腔提著柳筐告別大哥回家,頭腦裏浮現出兒子說笑的身影,跑進家門要是能看到兒子哪該多好啊!一路上呼喚著兒子的小名,不由得加快了步子。

“蛋兒,我的蛋兒,你回來了沒有?蛋兒”龔秀珍路過大墳地,老遠看到蕭桂芳披頭散發,赤腳露背向她這邊跑來,嘴裏不停地說些稀奇古怪的話。聽她唔唔呀呀的念叨:“我是張秋香,我跟你爹死了這麽多年,這些不孝子孫從來不給我燒點紙錢,我在陰間沒有錢花,要跟你們算帳,讓你一家過不安寧”

張秋香不是她死去多年的婆婆嗎,她啥時候變成張秋香了?她聽到後麵幾句,嚇她一跳,蕭桂芳是不是又犯病了?聽說她這些日子常犯病,可從來沒見過。她沒心情聽她念叨,提著柳筐趕緊往家跑。剛要拐進家門,正巧碰到李大丫一手提著菜籃子,一手牽著三歲的大兒子走出大門,看到大嫂慌裏慌張走過來,臉色不大對勁,嘴裏不停的喚著蛋兒的名字,她以為蛋兒回來了,急著跑回家看看,沒想太多,說道:“大嫂,蛋兒剛回來,趕緊回家看看。”李大丫看她沒有反應,沒再吭聲,從她身邊走了過去,像是去洋芋地拔菜葉做午飯。

“蛋兒,蛋兒”此時的龔秀珍就像“雷雨”中的祥林嫂,頭腦中滿是蛋兒跑動的身影,嘴裏不停的喊叫兒子的乳名。

“媽,你咋知道我回來了?”水天亮剛回到家,放下行李還沒有顧得上喝口水,聽見母親進門叫自己,忙從廚房跑出來。

“蛋兒,蛋兒,我的蛋兒”龔秀珍驚恐未定,像丟了魂似的一把推開站在廚房門口向她打招呼的水天亮,喚著他的乳名,提著柳筐搖搖晃晃走進廚房。水天亮看到母親神色不對勁,不知發生了什麽事,趕緊跟進屋幫媽媽放下手中的柳筐,忙問:“媽媽,你這是怎麽了?”

“聽說磚瓦廠出事了,住人的房子都推平了,不曉得我家蛋兒咋樣?我可憐的兒呀!”龔秀珍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說胡話。水天亮有些莫名其妙,站在眼前的不是你兒子嗎,為啥還要喊我的名字?前幾天回來,即說又笑的給我杆白麵條吃,現在咋不認得我了,是不是受了什麽刺激?他搖拽著母親的胳膊問道:“媽媽,你這是怎麽啦?我不是在這兒嗎,我就是蛋兒。”水天亮疑惑的站在母親眼前,搖動她的胳膊,想喚醒夢境中的母親。

龔秀珍被水天亮從驚夢中喚醒,看見兒子真真切切的站在眼前,還以為息自己在做夢,抬起手臂揉揉眼睛,怕這是一場夢境,醒過來兒子從眼前消失,她緊緊拉住兒子的手:“啊!我的蛋兒,你是咋回來的?聽你大舅說磚瓦廠出事了,工人都在睡午覺,住人的房子推平埋在下麵,我怕你在屋裏睡覺,埋在下麵出不來,快把我急死了。”

龔秀珍拉著水天亮坐在炕頭邊,仔細瞅著他,像是背井離鄉,久別重逢。水天亮聽母親說,她聽到磚瓦廠出事的消息後急得快要發瘋,怪不得母親慌慌張張跑回來,有些神誌不清,他站在眼前沒有反應,嘴裏還不停的念叨他的小名,真是嚇壞了母親。他心裏有些愧疚,這麽大了還讓母親心,安慰母親說:“媽,沒事,我不是好好的回來了嗎?你兒子命大,不用為我擔心。”

水天亮看母親驚慌未定,安慰母親不要擔心。龔秀珍握著兒子的手,看他健健康康的坐在自己麵前,這才放下心來。心想,兒子長這麽大,從來沒有離開過我,這次出事,真是嚇死我了;兒行千裏母擔憂,這話一點不假,兒子畢竟是娘身上掉下來的一塊心頭肉,養這麽大不容易,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叫我以後咋活啊!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狗窩,出門再好不如這個窮家好,這次回來我要好好看著他,老老實實呆在家裏,哪兒都不要去。她的心慢慢平靜下來,鬆開兒子的手,試探性的問:“蛋兒,這次回來,還去不去磚瓦廠?”

水天亮說:“我們放假了,公社領導說,蓋好房子恢複正常生產後聽通知再去。”其實他看到磚瓦廠後山滑坡,廠房推倒,工人活埋,場景曆曆在目,他心裏非常害怕,晚上一夜沒有合眼。

龔進成聽說磚瓦廠出事的消息後,把這個不幸的消息告訴了妹妹,看她火急火燎跑回家,神色有些不對勁,萬一急壞了怎麽辦?他說完這事,還是有些後悔,心想曹大拐子說話沒個高低,興許這隻是個謠傳,悔不該道聽途說,讓她為兒子擔心。他帶著水天河趕羊回家,圈進龔秀珍家的羊圈。中午想安慰安慰性急的妹妹,讓她不要相信這些不吉利的謠傳。他圈完羊,走進大門忙問:“蛋兒回來沒有?”

龔秀珍聽到大哥的聲音,拉著蛋兒的手迎出屋子,笑道:“大哥,蛋兒回來了,他沒事。”

龔進成看到妹妹笑著從廚房出來,水天亮活生生站在母親身後傻笑,走過去拍拍外甥的肩膀高興的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看把你媽嚇的。我說過,蛋兒命大,不會輕易出事。”

水保田、水保耕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從劉大偉那兒聽說磚瓦廠出事的消息,路上兩人商量,如果蛋兒沒有回來的話,他倆準備瞞著龔秀珍去磚瓦廠看看。水保耕回家,先看看兒子再跟大哥去磚瓦廠。水保田走進家門,看到水天亮坐在炕頭正在跟龔進成聊磚瓦廠的事,先是吃驚,後是驚喜,他瞥了一眼站在灶頭邊傻笑的龔秀珍,高興的說:“聽說磚瓦廠出事了,想去公社看看,回來就好。”

龔進成哈哈哈大笑幾聲:“我外甥命大,躲過了這次劫難,不該他命絕。我在後山放羊,聽曹大拐子說磚瓦廠出事,趕緊跑到地頭告訴他媽,他媽聽說後嚇壞了,我怕她胡思亂想,趕緊過來看看。”他放下卷起的衣袖,拍拍土,樂嗬嗬的說,“曹大拐子信息就是靈通,假的說不真,真的說不假,有些謠傳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這次被他說準了。”

水保田請他上炕,吩咐水天亮去門外抱些木柴來生火喝茶,他吹吹灶麵,擺好茶具,舀來一壺涼水,坐到炕頭上說:“下班回家的路上,碰到劉大偉從大隊回來,說公社磚瓦廠出事了,我準備瞞她趕緊去磚瓦廠看看再說,不知道這個孩子是咋活著回來的?”

水天亮提了半筐木柴走進廚房,聽父親正在說他,他放下柳筐,給爐眼裏放了幾根木柴,接話道:“你沒有看到那個場麵,太可怕了,磚瓦廠後麵取土的半個山頭滑下來,把整個磚瓦廠都推平了,就連路邊住人的房子也埋在下麵,午睡的三十幾個工人埋在下麵,到現在還沒有挖出來。”

水天亮說這話時,神情顯得有些緊張,他坐在炕頭拿起茶壺喝了一口涼水,準備接著往下說,水保耕和李大丫風風火火走進門來,看他坐在炕頭上正在說磚瓦廠的事,拿過小板凳坐在地上:“你安全回來就好,我跟你爸半路上聽到這個消息後,心都懸在了嗓門眼,準備去磚瓦廠找你。你是咋回來的,磚瓦廠出事,你在哪兒,你五爸回來沒有?”水天亮眨眨眼,瞅瞅坐在炕頭邊的父親,好像有點不好意思說。

李大丫坐在小板凳上幫大嫂燒火做飯,水天亮拿起一塊木柴扔進爐子,幹笑兩聲低頭說:“我們兩個吃過午飯,跑到紅土溝偷摘西紅柿,看西紅柿的老漢坐在窯洞門口做飯沒有看見,我們兩個從背麵偷偷鑽進去,趴在地裏挑大個的西紅柿吃,吃飽後摘了滿滿兩書包,剛跑上溝坡,老遠看到半個山頭嘩啦幾聲滑下來,磚瓦廠不見了,就連路邊的平房都被推倒了。我們兩個嚇呆了,站在溝沿上半天沒有回過神來。有幾輛小汽車開過去,附近的老百姓跑去看熱鬧,我們兩個跟著跑過去,好多人指著垮塌的山坡大聲說話,還有幾個人跪在土堆上哭得死去活來,哭喊著趕快救人,有的說自家男人不見了,有的哭喊兒子可能埋在下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