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社成立緊急搶險隊,武裝部薜部長現場指揮,他說還有可能滑坡,土堆上危險,指揮搶險隊往下拉哭喊的女人,幾十個大人小孩死活不下來。我住的宿舍不見了,三十多個午睡的工人埋在下麵不知死活,我的鋪蓋也不見了,我沒有背回來,謝天謝地,兩書包西紅柿救了我倆的命。那天廠長正好帶了幾個人去公社辦事,沒有埋在下麵。我跑過去向他請假準備晚上回家,他說要統計失蹤人員,不讓我們回來,我倆就是靠兩包西紅柿熬到天亮的。”水天亮眉飛色舞,越說越來勁,感歎偷對了人,不然跟失蹤工人一樣,埋在土山下不知死活。

水保田在磚瓦廠幹過三年,知道磚瓦廠的作業流程。不管磚瓦廠規模大小,都要配有安全員、施工員、技術員,隻要責任到人,管理到位,就不會發生這樣的塌方事件。公社磚瓦廠建好不到一年,咋就發生這樣的重大事故哩,他想不明白。水天亮說了半天,也沒說清楚山體是怎麽塌下來的,他皺了皺眉頭,問道:“山體是咋塌下來的?”

水天亮捏了捏耳朵,一隻綠頭蒼蠅從眼前飛過,伸手拍了一把說:“磚瓦廠建在山根,磚土要從山頭高處一層層往下取,這個山頭離地麵有二百多米高,紅黏土非常幹硬,取土很吃力,紅土從山頭溜到山根,灰塵大,影響下麵施工。為取土省力,取土工在山頂上挖了個大坑,接上水管利用晚上休息時間往山頂上澆水,慢慢往下滲,白天取土輕鬆。聽公社領導分析,可能是晚上水澆多了,山頭上可能有裂縫,水滲入縫隙引起山體滑坡,土堆還流著水哩。”

水天亮說到這,怕舅舅、父親和三爸不相信,眨了眨眼皮強調說,“我哪能知道這麽多,都是聽公社幹部講的,有些話我也聽不懂。晚上把我們這些沒有埋在下麵的人集中到一起,一個一個清點,那些人請假回家,那些人幹活,那些人埋在下麵,弄清楚後才讓我們回來。”

“你看多危險,要不是去偷吃西紅柿,說不定也埋進去了。”龔秀珍聽到可怕的場景,心裏為他捏了一把冷汗,眼瞅著兒子說:“唉,可憐這些命苦的孩子,家裏人要是知道孩子埋在土裏,還不把家人急死。家裏最安全,以後哪兒也別去,就呆在家裏幫媽幹活。”

李大丫聽大嫂說家裏最安全,嘿嘿大笑兩聲:“家裏也不一定安全,我那隊上也有屋子塌了壓死人的,掉進深溝摔死的,還有被車撞死的,人要是倒黴,哪兒都得出事。”

在這個時候,李大丫還能說出這麽不吉利的話,水保耕瞪她一眼:“照你這麽說,人還沒法活了。”他回頭望著蛋兒說:“說一千道一萬,你安全回來就好。你們兩個命大,做賊也能撿回一條命來。”

“這就是命啊!午睡時間去偷西紅柿,那是神仙在保佑,古人說過,命大之人不用慌,命大的人老天會保佑,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不信你看,蛋兒的福比咱們幾個大。”龔進成平時說話,總帶點迷信色彩,他說水天亮沒有出事能夠安全回來,這是老天在保佑。

水保田不相信迷信,也不相信上蒼,這次兒子大難不死,是不是老天保佑,他也說不清楚。他給龔進成和水保耕倒了一杯茶,苦笑道:“嗨,管他有沒有福份,隻要安全回來就好。”水保田正說間,小兄弟水保貴笑嘻嘻的走進門來,朝他笑了笑:“你真是命大啊,還能活著回來。”

水保田說這話時悲喜交加,即慶幸又悲傷,慶幸的是小兄弟和大兒子安全回來,全家高興;悲傷的是三十多條生命共赴黃泉,英靈難安。說起這起悲劇的發生,不知多少家庭寢食難安,哭斷衷腸。磚瓦廠領導思想麻痹,安全意識弱;技術人員文化素質低,不懂得作規程;取土工缺乏經驗,機械盲從,導致悲慘事故的發生,這是三十多條活生生的生命啦!

家裏來了幾個人,龔秀珍怕水少不夠吃,又往鍋裏添了幾碗水,蓋好鍋蓋,用腳刮了刮散開的柴草,問李大丫:“你過來,天泊睡著了?”

李大丫往灶門裏塞了一把柴,用火棍挑了挑,火苗舔著鍋底,做飯水歡快地跳動,發出要開鍋的響聲,她瞟了一眼水保耕:“孩子吃飽睡著了,他爺爺在家看著哩。”

龔進成聽李大丫說起孩子,喝了一口茶,哈哈哈大笑幾聲,望著水保耕說:“你們同年結婚的三個年輕人,你最有福氣,生了兩個男孩。劉大偉一兒一女,女兒生下來偷偷抱給他姐姐,對外人說生下來死了,我看他是怕輸給你,還想生個兒子。徐彥東最殘,接連生了兩個丫頭,以後說不定還是個丫頭,柳彩雲容不下包姝娟,趕走了娘兒倆,聽說對公婆也不好,多勤快的老漢,家裏的大小事全靠他,還不給他飯吃,良心被狗吃了,她做絕了壞事,老天不容,我看他真的要斷子絕孫。”

水保田啥話也沒說,往茶杯裏倒水頓茶。水保耕聽他詛咒人家繼子絕孫,嘿嘿苦笑幾聲:“你想讓他斷子絕孫,他兩個丫頭,按政策還可以多生一胎,說不定下胎就是個男孩。”

柳彩雲不孝敬公婆,徐彥東也不管,莊上人看不慣小兩口,很少跟他家打交道。龔進成同情徐家老兩口,對徐彥東有成見,說話老是帶點詛咒的意味,他哼了一聲說:“這就要看劉大偉的能耐,憑他徐彥東,嗯,我看危險。”

龔進成看到幾個外甥就站在灶頭邊聽大人說話,此話說出口,覺得有些不妥,掃了一眼做飯的妹妹和李大丫,嘿嘿幹笑兩聲,喝了半口茶,改口說:“劉大偉是大隊文書,他不是有能耐麽,看他能不能幫徐彥東要到生育指標,我看危險。”

龔秀珍聽大哥當著外甥的麵說起劉大偉跟柳彩雲的舊事,盡管他把話題拐了回來,孩子們大了,誰沒聽說過他倆的醜事。水保田兩耳不聞窗外事,從不說長道短,妄加評論。水保耕心裏暗想,你還好意思說劉大偉,你不是跟木桂英打得火熱麽,整筐的杏子往她家送,你跟她在泉水溝的醜事全莊人誰不知道,你們弟兄倆四五十歲的人,老婆孩子都沒有,還好意思咒人家斷子絕孫,我看你老了咱辦。

李大丫嘿嘿大笑兩聲:“大哥越來越會說話了。聽說劉大偉要和柳彩雲當親家,這是甜酒裏兌水,親上加親,你放心,他將來絕不了後。”

水保耕捏捏鼻子,望著龔進成笑了笑:“聽說木桂英生了個女孩,大哥沒去看看?”

龔進成喝了半口茶,哈哈大笑兩聲:“女人生孩子,我一個老男人看啥。你們兩家關係不錯,你應該去看看,說不定將來還可以當親家。”

李大丫笑道:“我家兒子長得醜,怕是高攀不上,到時候請大哥保媒,你可不要推辭。”

龔進成喝完杯中茶放在炕頭邊,心想,這兩口子咋說這話,是不是聽說什麽了,說起木桂英老往我身上扯,經常提杏子吃,那是人之常情,沒啥大驚小怪的,誰去我都給。我跟她私底下好了這麽多年,沒有人知道啊,觀察他倆的神色,總覺得有什麽笑柄在他手裏。轉而一想,男女之間不就是那點破事嗎,我一個光棍漢,還不能有個相好,莊上人看到又能咋樣。他苦笑兩聲:“行事在人,成事在天,到時候提上一斤好茶葉,我就幫你說媒,就怕活不到那個時候啊!”

龔秀珍正在往鍋裏下麵條,突然想起蕭桂芳犯病的事,她說:“中午我回家的時候,看到蕭桂芳披頭散發光著腳丫在大墳地亂跑,起初我還沒認出來,跑到我跟前才認出是她,嘴裏喊著張秋香的名字,說些離奇古怪的事,怪嚇人的。”

李大丫瞪大眼睛驚異地問:“啥,她又犯病了?前幾天我去地裏拔草,看見過她犯病,一陣一陣的可能是老鬼纏身,要索財害命。你沒聽說嘛,她婆婆死的時候,要穿一件長衫,她都沒舍得縫,這次是來找她要帳來了。”

龔進成聽說蕭桂芳犯病,他隻是聽說,但沒有親眼見過,他接過話題說:“這家人不知道是咋了,霍飛虎犯病丟了飯碗,讀了那麽多書,現在跟我一樣在家務農。三丫頭秋霞,歲了,不曉得得了啥怪病,成天病秧秧的胳膊細得像根麻杆,送了幾次醫院,就是查不出病因,大隊的張醫生也看不出是啥病。蕭桂芳以前好好的,沒聽說得啥病,這幾天常犯病,是不是跟這個孩子生病有關?”

水保田沉默了半晌,說起蕭桂芳犯病,著實有些同情。說實話,他跟霍飛虎家門對門生活了幾十年年,為雞毛蒜皮的事爭吵了十幾年,平時關係也不怎麽融洽,但這家人本質並不壞,他跟自己一樣也是一個苦命人。蕭桂芳的父親前兩年才去世,母親跟著大哥去了外地。這幾年家裏孩子多,生活困難,思想負擔重,三丫頭又得了重病,求醫問藥,沒少花錢,孩子耗幹了,到現在查不出是啥病,大兒子剛上學走了幾趟山路,老是叫喚大腿痛,去了幾次醫院也不見好,大人能沒有負擔嗎?他卷了支旱煙,點燃猛吸一口,吐了個煙圈:“誰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啊!她家孩子病成這樣,我看八成是治不好了,做父母的眼睜睜看著孩子一天不如一天,卻一點辦法也沒有。孩子有病治不好,她天天思夜夜想,燒紙錢講迷信,企求老祖先保佑,時間長了,你說她能不犯病嗎?唉,這家人命苦啊!”

龔秀珍做好麵條,龔進成、水保田、水保貴正準備吃飯,吳大運嗬嗬嗬大笑著跑進屋來:“啊呀,大黃狗雖然不咬我,站在大門口望著我,心裏就是害怕。”

水保田嘿嘿幹笑兩聲:“大黃狗老了,耳朵不好使,看見生人也不怎麽叫了,你是老熟人,它不咬你。”

吳大運看見吃飯的水保貴和水天亮,驚異的問:“啊呀,這兩個娃命大,幾十人埋在山下麵,就你們倆跑回來了。你倆是咋逃出來的?”

還沒等水保貴、水天亮叔侄開口,龔進成哈哈大笑兩聲:“這兩個娃命大,老天派他倆去紅土溝偷摘西紅柿,算是躲過了這一劫,哈哈哈。你是咋聽說的?”

吳大運說:“中午,劉大偉找我說事兒,聽他說的。”

龔秀珍趕緊舀了一碗麵條放在炕桌上,請他上炕吃飯。吳大運靠窗戶這邊坐在炕頭上,望著水保田說:“剛吃過,你們趕快吃。老遠聽到他三爸的聲音,過來找他說件事。”

水保耕聽說找他說事,瞪大眼睛問:“好事不找我,找我沒好事,你說啥事?”

吳大運卷了支旱煙,從爐膛裏抽出半截帶火的木柴點燃,猛吸兩口,嘴裏冒著煙霧說:“這回真的是好事,你去最合適,這事不能讓霍家兄弟知道,不然又要找麻煩,嗬嗬嗬。”

水保耕聽說是好事,而且不讓霍家兄弟知道,莫非哪個工廠又要招工人?他伸長脖子問:“這回總算想起我了,你說,哪個工廠招人?”

吳大運嘿嘿幹笑幾聲,吐出半個煙圈:“這幾年沒啥好事,有好事哪回沒想起你?今天這事兒,想來想去,你去最合適,說不定將來還能轉正哩。”

吳大運故意吊他的胃口,急得水保耕幹瞪眼,站起身問:“到底是啥好事,不說,我走了。”

吳大運怕他真的走了,再找不出合適的人選,忙說:“大隊醫務室就張醫生一個人,既要出診看病,又要取藥打針,大小兩千多口人,咋能忙得過來。大隊想選幾個衛生員去公社衛生院培訓半個月”

“好,我去,學回來留在大隊衛生室給張醫生當助手,總比蹲在太陽底下種地強。大隊去幾個人?”水保耕著急的問。

吳大運苦笑兩聲:“給張醫生當助手,哼,想得倒美。培訓衛生員是公社的安排,每個生產隊一名,培訓半個月,回來照樣下地幹活,誰家要是有個頭疼腦熱,藥拿回來,衛生員就近打針,不用再跑到大隊找張醫生。”

水保耕聽說學習半個月,回來還是照樣下地幹活,湧起的熱血一下子涼到心窩,又坐在小板凳上說:“沒啥意思,我不想去。”

吳大運說:“這可是你說的?好,明天就讓水保貴去。學會打針,今天東家請你打針,中午管頓肉菜;明天西家叫你打針,晚上管頓哨子麵,走東家串西家,天天好吃好喝,好肉好菜,這麽好的差事,你不想去,以後不要怨我沒找你。”

吳大運講得有道理,藝高不壓人,以後學會打針,這可是一門技術,誰家要是有個病號,肯定要請人打針,早晚打針都得管飯,有白麵條,油饃饃吃,以後生活好了,說不定還有酒有肉,這不是靠手藝吃飯麽,這麽好的差事為啥不去?他瞟了一眼水保貴,搶話道:“我隻是說不想去,沒說不去。既然你專程跑來找我,不去也不合適,好,明天我去。”

水保耕想學衛生員的事就這麽說定了。吳大運、水保田、龔進成、水保貴又說起了磚瓦廠滑坡的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