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雅潔說,她小學畢業後要轉到父親當兵的那座大城市去上學,水天昊聽說後,心裏很不是滋味。午間休息,他輕輕敲了敲文雅潔的書桌走出教室,她心領神會,頭也沒抬收拾完書本,提起饃饃袋跟他跑出校門。他站在場邊上等她,看她快步跑過來,迫不及待的迎過去,拉住她的手問:“你爸爸在哪兒當兵,為啥非要你和你媽過去,不去不行嗎?”

文雅潔聽他這麽問,閃動著水汪汪的大眼睛沒有回答。水天昊拉緊她的小手舍不得鬆開,隻怕鬆開手,即刻從眼前蒸發,以後再也見不到了。他有好多話要說,她有好多情要訴,兩人誰也沒有說話,默默朝後山走去。

五年級馬上要畢業考試,考完試文雅潔就要跟媽媽去父親當兵的那坐城市上學。五年了,兩個人同甘苦、共患難、心相印、誌相投,她是他離不開的小妹妹,他是她無話不說的大哥哥。他舍不得讓她走,她舍不得離開他。這幾天他吃不下飯睡不好覺,學習心不在焉,幹活無精打采,滿腦子都是她的身影。上課聽老師講課,思想老是開小差,幾堂課下來,稀裏糊塗不記得老師講了些啥,作業潦潦草草,提問答非所問,三番五次受到老師的點名批評。

文雅潔也舍不得離開生她養她的窮地方,這地方十年九旱,窮山僻壤,吃不飽飯,喝不上水,穿不暖衣,就連走家串戶的小叫花也懶得光顧。可是,這個地方有她的爺爺奶奶、叔叔嬸嬸,有她的堂姐堂妹、堂哥堂弟,有她五十多個同班同學,有她朝夕相處了五年的水天昊。她把他當作大哥哥,精神上依賴他,生活上照顧他,遇到困難時關心他;他把她當作小妹妹,學習上幫助她,精神上撫慰她,受人欺負時嗬護她;他是她的精神支柱,她是他的精神依托。小學畢業後兩顆幼稚的心將要永遠分開,也許真的要永別了,從此往後山水相隔,兩心相離,再無見麵之日。她難受他痛苦,她難分他難舍,她哭泣他流血。

也許這兩個孩子的心思家人不會知曉,也許這兩位學生的心情同學不會理解,但這訣別的痛苦還得兩人獨自承受;也許過去的路艱難曲折,未來的路依舊渺茫,即使老天注定不會有美好的願景,也要在兩人的心裏留下深深的烙印;她沒有迷途,他也沒必要知返;他們相識於危難,情終於三秋;小學五年,是兩人相識相知的五年,相愁相悅的五年,相牽相掛的五年,就像是一盞點燃又熄滅的燈籠。

淚水流盡,相思依舊,也許她走了,這裏的土地還是那麽貧瘠,農村的生活還是那麽貧窮;山還是那麽禿,溝還是那麽深,你的離開不會對這裏的山山水水有絲毫的影響,可你帶走了他朦朧的愛,偷走了他相思的心。

他瘦弱的肩上壓著沉重的包袱,即使壓得腰彎背駝,這條彎曲的山坡路,一定要堅強的走下去,尋找屬於他那顆耀眼的星光。她要走了,他堅信將來總有重逢的那一天;要分別了,她隻能聽從不可抗拒的召喚,他隻能臣服命運的安排,將這美好的回憶塵封心底,讓痛苦的離別晚點到來。

水天昊牽著文雅潔的小手,爬到半山坡,順手拔了把幹草,鋪在樹蔭下,扶她坐在幹草上,他盤腿坐在她對麵。文雅潔掏出白麵饃饃一掰兩半,半塊給他,半塊拿在手中,望著憂愁的大哥哥說:“我爸爸在新疆烏魯木齊當了十幾年兵,隻見過五六次。我三歲時他回來過一次,在家過完春節就走了,現在沒有多少記憶;五歲那年,我媽請假帶我去過一趟部隊,當時我爸正在執行緊急任務,我們待了四十多天也沒見過幾麵,後來我爸又回來過兩次;去年,他出差順路回家看看爺爺奶奶,在家待了三天就走了。我爸說他是部隊營職幹部,我問他,營職幹部是多大的官,他說跟公社書記差不多。營職幹部家屬可以隨軍,昨天我爸來信說,他已經辦好了隨軍手續,放暑假要我們過去。這幾天我媽可高興了,天天哼哼嘰嘰的收拾東西,我都煩死了。”

水天昊跟她同學五年,親同兄妹,卻從來沒問過她母親是幹啥的,去部隊還要請假,笑問:“你媽去看你爸,還需要向你爺爺奶奶請假?”

文雅潔聽後哈哈哈大笑幾聲,反問道:“以前沒給你說過嗎?傻瓜,我媽高中畢業後,紅光公社招去當幹部,現在是婦聯主任,是國家正式幹部。我跟爺爺奶奶住,她經常下鄉,公社派了一輛自行車,不想住宿舍就往家裏跑。”

水天昊有些好奇的問:“哎喲,你媽是管女人的正式幹部,隨軍到部隊後,還能當幹部嗎?”

文雅潔歎息道:“我也不知道。我媽說,她寧願沒工作守著我爸,也不想一個人帶著我呆在農村當幹部。我爸說,部隊也可以安排工作,去城裏騎車上班比這兒輕鬆多了。”

在水天昊心目中,公社書記可是個大官,婦聯主任官也不小,文雅潔有個當大官的好爸爸,媽媽隨軍去部隊後還可以上班。她進城上學,過城裏人的生活,坐汽車住洋房,這是多好的事,她咋能不高興?他心裏明白,她還是舍不得同學,舍不得生她養她的窮地方,你心裏煩,我心裏比你更煩,咱在這兒念得好好的,你爸非要接你過去。他嚼了半口白麵饃饃,揪了一枝小野花,放到鼻子底下聞了聞:“你去城裏念書,住洋樓,坐洋車,做個城裏人多好啊!你爸爸是部隊的大官,給你媽媽安排個好工作,你將來肯定能吃上公家飯。唉,哪像我住在這窮山溝,城裏沒去過,汽車長啥樣也沒見過,你見過小汽車嗎?”

水天昊說起城裏,流露出羨慕的神色,臉上微微飄過一絲憂傷。他自幼得病,眼睛睜不開、還鬧過幾年肚子,母親和三爸半夜抱他看陰陽,差點喂狼。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九歲那年閆校長動員上學,沒褲子穿遭同學恥笑,賴他偷吃同學的饃饃,這是對他人格的極大侮辱,尊嚴的極度濺踏,他實在氣不過,拿起棍子大打出手,把同學趕出教室,還打破了張進雄的腦袋,從此結識了文雅潔,成了心照不宣的知己朋友,恰恰又是個幹部子女,現在還要隨軍去遙遠的大城市上學,你說心裏能不難受嗎?

文雅潔說:“烏魯木齊可大了,有好多好多漂亮的樓房,還有五層六層的高樓大廈;我爸爸單位有三棟樓房,他在五樓上班,住的是四層樓房,戰士住的是平房。”

文雅潔家住在四樓,這讓水天昊更加向往城市生活,羨慕她有一個好爸爸。在他的影響中,有個好爸爸比什麽都好,進城做市民,住樓房,坐汽車,吃白麵飯,穿新衣裳,坐在寬敞明亮的教室念書,那是多美的一件事啊!

“樓房是啥模樣?”水天昊隻聽說過洋樓,城裏人把洋樓都叫樓房,洋樓是啥模樣,為啥叫洋樓,他搞不清楚,也沒辦法搞清楚。水天昊說他沒見過樓房,問她樓房是啥模樣,文雅潔笑他土老帽,沒見過世麵,她捋了捋額前隨風飄動的頭發,瞪大眼睛問:“不相信你沒見過樓房?”

她明知道他沒見過樓房,故意這樣問他,想看看他是啥反應。水天昊扔掉揉蔫了的野花,指著遠處半山坡,臉上露出古怪的表情,有點不好意思的說:“天天住在窮山溝,看到的不是舊土房就是破窯洞,我上哪兒去看樓房?”

文雅潔咬了半口幹饃饃,快速的嚼了幾下,笑道:“樓房就是把平房蓋在平房上,一層一層的,一棟樓能住很多人,我見過六層的高樓。你看,趙光輝家的高房就像是城裏的二層小樓,隻不過這裏的高房是用土塊蓋的,城裏的樓房是用磚頭建的,比高房結實多了。”

文雅潔實在說不清楚,忽然想起同班同學趙光輝家的高房,用手指著山腳下的高房,說城裏的二層小樓就像那座高房,不過樓房上麵是平的。怕他聽不明白,拿趙光輝家的高房做比喻,不知道這個比法貼切不貼切,隻是樓房有高有矮,有長有短,這麽說他應該會明白。

兩人說笑間,一隻老鷹從頭頂飛過,受到驚嚇的黃老鼠從腳前跑過,迅速消失在草叢中。碩大的黃老鼠嚇得她躲腳大叫,水天昊看她臉色發白,撿起土塊狠狠朝黃老鼠逃跑的方向擲去。

被黃老鼠嚇得慌亂躲腳的文雅潔抬頭看到斜坡路上兩個人拉著架子車風風火火跑下山去,驚異地問:“你看那兩個人拉著架子車跑下山,是不是誰有病了?”

水天昊凝神遠望,看到侯尚東前邊拉車,侯尚南跑步跟在後麵,候勇平躺在架子車呻吟,聽聲音病得不輕,不然怎麽會急急忙忙送診所?他歎息道:“這兩個是我們隊的侯尚東、侯尚南弟兄,前幾天聽說他爸病得厲害,醫生診斷可能是胃癌,這病沒辦法治,家人都快愁死了。這人才五十多歲,得病好幾年了,經常叫喚肚子疼,可能拉到大隊診所去治病吧!唉,家裏人生病沒錢治,拉到診所取幾片止痛藥,讓絕症病人得到心理上的安慰,拉回家隻有等死。我們隊有好幾個病人,都是因為沒錢治療慢慢病死的。”

文雅潔目送架子車下山,拉著水天昊向山坡高處爬了幾步,用手指著龍尾山對麵那片綠樹成蔭的莊園說:“你看我家就在對麵山腳下,周圍有很多樹,綠綠的風景還是挺美的,就是離學校遠點,每天來回要走四五裏路。”

水天昊好像對這些話題不感興趣,心想,莊前屋後樹多有啥用,風景再好也留不住你這個人,該離開時照樣離開,以後不上學了,路遠路近與你有啥關係?看到那片莊園有一座高房,故意打岔說:“那棟高房是不是你家的?我三爺家也有兩層小樓,哈哈哈,農村人也能住上樓房。”

文雅潔聽他的口氣,好像笑話她,瞪眼道:“傻呼呼的笑啥?高房是土塊木頭蓋的,空間小,不結實,還得燒土炕,哪能跟城裏的樓房比。”

水天昊看她不高興,趕緊收住笑臉,靜靜望著她:“我不是笑它像不像樓房,這與我沒關係,我是笑自己見識短,長這麽大,樓房都沒見過,更不要說兩頭低中間高的小臥車。”

文雅潔拔了把馬蓮花,放在鼻子下嗅了嗅,靠在大樹下乘涼,看上去有些憂傷。水天昊變著法兒逗她開心,隻要她忘記憂愁,開心快樂,他就高興。這幾天,他茶飯不思,翻來覆去的想,我與你同學一場,慶幸做了五年的知心朋友,這是上蒼憐憫,老天所辭,現在隻是小學同學,將來離開窮山溝,你我就是陌路人,從此不會有任何的瓜葛。你我命運不同,你有當官的老爹,你有幸福的家庭,你以後是城裏人,要啥有啥,有啥要啥;你是天上的月亮,天界的仙女,人間的福星,我有什麽?有錢、有吃、有穿,還是有前途?田蒼蒼,地茫茫,大海無邊,宙宇難現,童心相離終難見;心悶悶,淚汪汪,空野相思,真情無限,兩情相悅夢難圓。相聚時日不多,讓我好好陪陪你,你就放心的走吧。

文雅潔手裏胡亂編織著馬蓮花,不經意間看到蕭河背著書包慢慢騰騰走上山坡,忙問:“你看,那不是蕭河嗎,他咋背著書包回家?”

水天昊撿起土塊甩下山坡,揚起一縷白塵,散向空中。他看到蕭河孤零零低頭慢步上山,站在樹底下大聲問道:“蕭河,你背書包回家,下午不上課?”

蕭河聽到喊聲停住腳步,抬頭望著水天昊和文雅潔:“我奶奶叫我中午回去,我向老師請了假,可能以後不來上學了。”蕭河說完招招手沿著山坡路走去。

文雅潔老遠認出了蕭河,水天昊有些驚奇,他比我們低一級,平時交往也不多,她是咋認識的?水天昊跟蕭河打過招呼,瞅她笑了笑,問:“你也認識蕭河?”

文雅潔說:“他是你的好朋友,經常給你打招呼,說話口音跟這裏不一樣,皮膚白白的,穿著也比其他同學好,我看他不像是你們生產隊的。”

文雅潔觀察倒也仔細,她的確不是水家灣人,水天昊給她介紹起了蕭河:“他爸爸叫蕭文兵,曾經當過兵,可能有十幾年了吧,轉業進城當工人。蕭河自小調皮搗蛋,家裏人管不住,五六歲送到他叔叔家,讓他吃點苦,受點挫折教育。嗨,在我們這個窮山溝,對他來說是受苦,可他不愁吃不缺穿,要啥有啥,生活比我強多了,你說鍛煉個啥?聽他說,奶奶管不住,要送他回去,他不想回去,正在發愁哩。他說送到父母身邊,管得嚴不自由,沒有這裏好玩。你看他,進城讀書多好的事,我想都不敢想,他還要自由好玩。唉,這世道咋就這麽不公平,城裏人生下來注定就是吃皇糧享清福的,農村人自幼就是忍饑挨餓吃苦受窮的,就像你和我。”

水天昊說到你和我,偷偷瞥了一眼文雅潔,她似乎沒有察覺,愁眉苦臉,若有所思,手裏擺弄著馬蓮花:“你接著說呀!”

水天昊長歎一聲接著說:“唉,你是吃皇糧享清福的城裏人,前途光明,念不念書,長大都會安排工作,生活無憂,不愁吃穿;我是吃清苦受活罪的窮苦人,仕途渺茫,念好書,考上大學,也許有碗飽飯吃,要是念不好書,隻能是麵朝黃土背朝天,生活多艱難啊!不過,我會繼續努力,爭取改變苦難的命運,將來和你一樣,過上日思暮想的幸福生活。”

水天昊愁腸掛肚,思緒複雜,即像是訴苦,又像是表決心,立誓要改變自己的窮苦命運。這話要是被其他同學聽了,也許會罵他神經不正常,得了什麽妄想症,而在文雅潔眼裏,他這是與命運抗爭,與時間拚搏,堅信他能夠實現自己的夢想。

文雅潔扔掉手中的馬蓮花,用腳踩了踩:“周總理不是說‘出生不由已,道路可選擇’麽?我相信你說的話,隻要百分之百的努力,就有百分之五十的成功機會。這句話是我瞎編的,不一定準確。總之,我會祝福你早日實現自己的美好夢想。”

文雅潔說完嗬嗬嗬笑出聲來,額前的幾縷黑發在微風中輕輕飄動,她半閉雙眼,臉頰微紅,笑得是那麽甜美,那麽憂傷。

水天昊看她低頭不說話,看到吃過午飯跑下山的三年級學生霍繼業,問:“你認識霍繼業嗎?”文雅潔搖搖頭。

“他是我家鄰居,這個家夥看著身材瘦小,皮包骨頭,一股風都可以吹倒,可他猴精猴精,學習好得很,每次考試都是全班第一名,年年都是三好學生,他的幾個姐姐學習都不行,病的病,傻的傻,聾的聾,幫家裏幹活。他跟我一樣也是個苦命孩子,走山路上學老是叫喚腿腳疼,他爸帶他去過幾次醫院都沒有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