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雅潔不認識霍繼業,水天昊介紹他,她不知道該說啥。時間不早了,陪她走下山坡。兩人話語不多,就連平時滔滔不絕的水天昊也沒有多少話說。她不時回頭看他,神色有些迷茫,她拉住他的衣襟:“明天我拿幾件舊衣服,讓你媽媽改改還可以穿。”

水天昊聽說又要拿幾件舊衣服,像觸電似的擺擺手,睜大眼睛說:“現在不是有衣服穿嗎?別犯傻,你媽發現會打你。”

文雅潔說:“你以為我傻呀,我媽大小也算是公社幹部,覺悟比你高。我編個理由,就說有一個非常要好的朋友,家裏生活困難,十幾歲的大姑娘成天穿得破破爛爛,班上的同學老是笑話她,我同情她,想送幾件衣服,這個理由行不行?”

文雅潔想給他拿幾件像樣的衣服,怕當幹部的母親不高興,竟然能編出這麽個理由,一個女孩家說慌話心不跳臉不紅,虧她想得出來。水天昊笑了笑,假裝生氣的反問:“讓我成天穿你的花衣服上學?”

文雅潔哈哈大笑,整個校園都能聽到她的笑聲,嚇得他左顧右盼,隻怕被哪個同學瞧見笑話。文雅潔看他緊張的樣子,笑道:“你怕啥,有衣服穿就不錯了,挑三撿四。哈哈哈,說是給女同學拿,我專挑黃布、藍布或青布衣服,要是我媽問起,就說她是個假小子,不喜歡穿花衣裳。你看我這身衣服,跟你們男生的衣服有啥區別?”

文雅潔說完瞟了他一眼走進校門,水天昊放慢腳步,拉開距離,隨後跟進教室。他心想,臨走了她還想著我,拿這送那的讓我多不好意思,總覺得自己窮困潦倒,有種被她施舍的感覺。她送我衣服,我也得有所表示吧,可是家裏窮,沒啥好東西,她也不稀罕,送他什麽禮物哩!送兩個雞蛋?不行,禮太輕,拿不出手;送她一袋杏子?也不行,他家的杏子又大又甜,比我家的還好,要是送她兩袋洋芋,還以為是我還她的書本錢。

水天昊冥思苦想了好幾天,還是沒有啥東西送她,眼看就要小學畢業,這可急壞了他。龔秀珍趕羊回家,看到雪白的羊毛,這讓他驚喜不小,何不織一雙羊毛襪子送她,要是知道我親手織的,她一定會開心,說不定舍不得穿,有朝一日相會的時候,興許還能拿出來當信物,見證我們永恒難忘的友情。

龔秀珍圈好羊進屋做飯,水天昊拿了一把剪刀,偷偷鑽進羊圈,看到一隻大公羊身上的羊毛又白又長,他抓住大公羊,騎在羊頭上,兩腿夾住羊脖子,拿起剪刀就剪,剪一刀用手刨平再換個地方,還不能讓社員們看見羊毛被剪的痕跡,他剪了兩大把羊毛,揉成團掂了掂,估摸差不多,他放開大公羊,看它瘡痍滿身,擔心霍飛龍兄弟看見,硬說是母親偷剪的,豈不冤枉了母親。可是事已至此,他也顧不了那麽多,收起剪刀,藏起羊毛,裝做沒事似的進屋吃飯。

白天上學沒有時間,他利用晚上和星期天,將羊毛撚成毛線。時間緊急,不能拖延,他把毛線和釺子裝進書包,偷偷藏在學校後山小洞,乘著午休躲到山上趕織羊毛襪子。他織襪子手快,用了兩個中午,想著文雅潔的鞋樣織好襪子,大小應該差不多。羊毛沒有洗,襪子有點黑,這樣送她覺得拿不出手。他把織好的羊毛襪子帶回家,乘家裏沒人,打上肥皂洗了一遍,又用清水淘了兩遍,隻怕被家人發現,爬上牆頭涼在屋頂。他又想,文雅潔平時喜歡紅色,小紅花衣服,繡花手套,紅花布鞋,紅頭巾,何不買一瓶紅墨水染染哩。第二天,他偷拿了兩個雞蛋,買了一瓶紅墨水,晚上回家,拿上鐵碗,偷偷跑到莊背後染起了襪子。一瓶紅墨水滲進白襪,他反複擠壓翻轉,隻到染紅為止。水天昊沒有來得及涼曬,忽聽得羊群咩咩從牆角拐過來,母親就跟在羊群後麵,他趕緊將襪子放進鐵碗,拿起來藏在身後,不想讓母親瞧見。龔秀珍看他慌裏慌張背著雙手,腳底下一攤紅色,神色不大對勁,走過去問:“你手裏拿著啥?讓我看看。”

“沒什麽,我在玩哩。”水天昊躲躲閃閃不讓母親看,她早就看到兒子身後鐵碗裏有雙染紅的羊毛襪子。

龔秀珍睜大眼睛驚訝地問:“大熱天的你織羊毛襪子幹啥?怪不得大公羊身上坑坑窪窪,原來是你剪的。”

龔秀珍放羊,看到好好的大公羊,一夜之間渾身就像長了瘡似的成了大花背,她觀察了好幾天,沒有發現啥問題,她百思不得其解。她看著水天昊手中的紅毛襪子,這才明白,原來是兒子幹的壞事。她關好羊圈門,望著兒子笑問:“你把我害死了,你大舅看到這隻羊,問我誰剪了羊毛,我說沒有人剪,還以為這隻羊得了啥怪病。大公羊身上坑坑窪窪,你大舅能看出,別人就看不出來?他以為是我剪的,你看丟人不丟人?”

龔秀珍弄清是兒子搗的鬼,沒有責怪他。她就是不明白,這麽多年,他都是冬天織毛羊襪子,從來沒有染過色,這大熱天的為啥這麽早織羊毛襪子,還用墨水染成紅色,不像是給自己織的,他這是給誰織的哩!

小學五年級畢業,學校召開座談會,請人照像合影留念,文雅潔和十幾位女同學愁眉苦臉蹲在老師前麵,眼睛斜望著天空;十幾位老師坐在板凳上,老師身後站了十幾位女同學,水天昊和男同學分兩排站在女同學後麵的高矮板凳上。水天昊低著頭,目光好像在搜尋什麽。照完像,閆校長和其他幾位老師離去,古老師起身提了幾點要求,希望升到初中的同學按要求報到,鼓勵留級的學生繼續努力,爭取做一名好學生,也規勸了幾句走向社會的三位大齡女學生,勸他們好好勞動,爭取早日致富。這個班雖然沒有肄業生,小學畢業後推向社會的三名大齡女學生,命中注定終身將與農民結緣。後來聽說,這三名十歲的女學生,早就說好了婆家,她回去早日成婚,迫於無耐,她們跟婆家事先約定,等小學畢業後結婚,否則拉倒。這三名學生暑期結婚做了人家的新娘。

同學們聽說文雅潔要離開學校去遙遠的大城市上學,這次離別,也許這輩子再也見不到麵了,女學們相擁而泣,揮淚告別;男同學互致良言,互贈禮品,久久不願離去。水天昊看到同學們淚眼汪汪,甚至有些泣不成聲。他天生怕哭,看到即將離別的文雅潔哭成了淚人,心裏難過,躲到角落裏遠遠望著同學們訣別。

張進雄和水天昊打過架後,兩人成了好朋友。劉笑天、秦檜雲偶爾也會欺負弱同學,隻要兩人好言規勸幾句,他也會乖乖的聽從認錯。

張進雄、劉笑天、秦檜雲有幾門功課不及格,古老師讓他們留級複讀,這三位跟水天昊打打鬧鬧做了四年同學,放暑假了想打個招呼,就是找不到他。張進雄在校院裏大聲喊叫,躲在角落裏流淚的他聽到張進雄的喊聲,探頭望著他沒有應答。

文雅潔跟幾個要好同學抱頭痛哭,聽到張進雄喊叫水天昊,她這才想起他。她摸了一把眼淚,像是母親丟棄的孩子,東張西望哭著找媽媽。大概是沒有看到水天昊的緣故吧,她跑進教室背起書包,向哭泣的同學們招招手,還未等告別的同學們反應過來,她早已跑出了校門。水天昊看她不顧同學們的感受,提上書包就跑,心裏既難過又好笑,真是悲喜交集,哭笑不得。他偷偷跟在後麵跑出校門。

文雅潔跑進場,場空無一人,又抬頭看看後山,小路上稀稀拉拉有幾個學生,沒看到水天昊,返身跑向學校;躲在身後看笑話的他,看到文雅潔突然返身跑過來,還沒來得及躲藏被她撞了個正著。文雅潔看他慌忙躲藏的樣子,覺得好笑,可她滿臉的淚水還沒有擦幹,笑不出來,對著水天昊的前胸就是兩拳,打得他即心疼又悲傷,一把拉住她的胳膊拐進場,朝她笑了笑說:“我還以為你要哭到天黑,幸虧你找得及時,不然我走了,上哪兒去找?”

水天昊做了個鬼臉,抬起手臂準備用自己髒黑的袖口幫她擦幹眼淚。文雅潔擋住他抬起的手臂,瞪他一眼:“看看你的袖口,你想弄髒我的臉?”他看看自己髒黑的袖口,有點不好意思。

文雅潔想,我送你幾身衣服,這麽多天不見你穿,這分明是不喜歡嘛,她拽了拽他髒黑的衣袖說:“我給你帶的衣服你媽改好了沒有,咋沒看到你穿?”她沒看到水天昊穿她送的衣服,心裏有點不高興。也許這就是女孩子吧,送給他的東西,看到他喜歡就高興,看不到他珍惜,心裏就難受。

水天昊雙手背後靠在牆邊,笑了笑:“我咋舍得穿哩,以後看不見你了再穿,穿上你送的衣服,心裏就能想起你。”

文雅潔帶來的幾件衣服,水天昊拿回家偷偷放起來,還沒有告訴父母。暑假幹活費衣服,他要用身上這件爛衣服應付這個假期,她送的幾件舊衣服拿出來讓母親改改開學時穿。

文雅潔白他一眼,在他前胸猛捶一拳:“這麽說,以後不穿我送的衣服,就想不起我?打死你這個沒良心的。”

文雅潔追打水天昊,這哪兒是農村的小學生,分明是兩個大孩子在打情罵俏。以後想挨她的拳頭都沒機會了,水天昊跑了幾步,停下來任其捶打。

文雅潔輕輕捶打了幾下,從後麵抱住水天昊,沉默了半分鍾:“哥哥,咱倆雖然是同班同學,可我第一次看見你,就知道你是一個好人,你在我心目中一直是個好哥哥。因為別人家都有四五個孩子,有哥哥有弟弟,有姐姐有妹妹,我家就我一個,我的堂哥哥堂姐姐老欺負我,我不喜歡他們。你上學第一天,用棍子追打欺負你的同學,我達心眼裏佩服你,我認定你能做我的好哥哥,誰欺負我,你會保護我。這幾年來,你一直嗬護我,關照我,我很開心。我走後這輩子可能再見不到麵了,我會想你的。”

水天昊淚眼汪汪的看著文雅潔,慢慢打開有些發白的舊書包,小心的從裏麵取出一包廢舊書紙說:“不要說了,你越說我心裏就越難受,我也會一直想著你,在我心裏你永遠都是我的好妹妹。”

“這是什麽?”文雅潔好奇的問。水天昊沒有吭聲,故弄玄虛的看她一眼,一層層打開紙包,把這個純潔得不能再純潔的心送給她,讓她帶走,走得遠遠的永遠不要回來。

水天昊說:“我家裏窮,你要走了,實在沒有什麽可送的,這幾天我抽空撚了一點毛線,用一個禮拜,給你織了一雙羊毛襪子,雖然沒有你買的花襪子好看,這也是我的一點心意。”

水天昊打開紙包,裏麵漏出一雙紅色的羊毛襪子,他想把這雙襪子送給妹妹做個紀念。文雅潔看到一雙紅色的羊毛襪子,趕緊接過襪子動情地說:“哇!紅色的羊毛襪子,這是你織的?”

得到他的首肯後,她用驚異的口氣說:“這是你一個禮拜織的?哎喲,你的手真巧,還能織出這麽好看的襪子;冬天我常穿爺爺織的羊毛襪子,他織的沒有這雙好看。”

“大小是個心意,我隻會送你這個,你不要嫌棄。”同學們一個個離開學校,天色漸暗,水天昊說:“今天離別後,你就是城市的嬌小姐,我是農村的窮學生,以後不可能再見麵,自己珍重,天黑了趕快回去吧。”

文雅潔小心翼翼的裝進書包,好像裝的不是襪子,而是一顆赤誠的心。他心裏酸酸的,說話有些顫音,他催促她趕快回去,再不走就要流眼淚。

水天昊是不輕意流淚的,他天生最怕人家哭泣。要是看到有人流淚,他會背過身去,不然要跟著一起流淚。文雅潔眼睛裏含著淚水,站在原地不動。他怕天黑一個人走路害怕,趕緊推她走,她依依不舍的說:“哥哥,我走了,以後我會寫信的。”

文雅潔說完轉身向馬路遠處跑去,漸漸消失在西陽散射的霞光中,水天昊擦了一把眼淚,像掉了魂似的無精打采爬上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