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邊是一位五十上下的老人,兩鬢已有微霜,容貌雖仍俊朗,卻有一層掩不住的病容。他穿著一件醬紫色的繭綢袍,一雙緞麵厚底雲鞋,懷裏捧著一隻金鑲玉蓋的小巧紫砂壺。坐在他對麵的是一位三十出頭的男子,身著玄色長袍,相貌平凡,隻是一雙眼睛炯炯有神,這是他臉上惟一能引起別人注意的一點了。

“想不到老夫還能有坐在這裏喝茶的一天。唉。衰朽殘年,離油盡燈枯不遠了。”老人微微歎息。

“所謂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老當家不要將生死之念看得過於執著。心胸開闊,神魂自明,‘這實比吃百帖藥還有用。”布衣男子淡淡地勸慰老者,既未說什麽長命百歲的虛偽之言,也未說吉人天相的飄渺之談,平平實實,卻更令人覺得可信。

老人訝然,注目他道:“莫公子年歲尚輕,竟然將生死看得這般透徹,老夫佩服,佩服。”

布衣男子微笑道:“若塵隻是久浸醫道,見慣生死之事,久而久之,自然看淡了,豈敢冒領沈老爺盛讚。”

這老人正是冰劍山莊上代當家,那布衣男子則是冰劍山莊新請來的郎中莫軒。

“唉,其實老夫在這世上本無可留戀的事,也早該大去了,可一到關口。總是忍不住想要再活幾日。”他自嘲地搖搖頭,“螻蟻之性,根深蒂固啊。”

莫軒凝目看他,“請恕若塵冒昧,這些日子以來若塵見老當家似總有鬱鬱之意,不知有何難言之隱?或許在下能夠為老當家稍盡綿薄。”

“唉……”上代當家長歎一聲,聲音中包含著許多說不出的苦澀與惆悵。“一言難盡……”他的話悠然止住,眼睛盯著籬外。莫軒隨著他的目光望去,立刻看見了一個飄逸的倩影。

冰笑笑今天穿著一身雪白的織綿衣裳,一向蒼白的臉頰因大病初愈而更加沒有血色,但一雙秋波卻依然那麽明澈與銳利,盛滿了冷漠。她走到上代當家麵前,以無比優雅的姿態深施一禮,“給長老請安,恕笑笑前幾日一直抱恙在身,不能在您跟前侍奉湯藥,直到今日才來探望。”

“笑笑不必多禮,我的病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死不了就成,倒是你大病了一場,該當好好休息才是。”上代當家急忙去拉她起來,一邊略有埋怨地道。

冰笑笑不落痕跡地讓過了上代當家的手,站了起來,淡淡地道:“笑笑隻不過是偶感風寒,沒什麽大病。長老不必為笑笑擔心。”她頓了一下,接著道,“歐陽公子這兩天要到江南來,大約會來向長老請安。”

“哦?歐陽詢要來

了?那可太好了,自從上一次我做壽時他來過一次後,已經快大半年不見他了……笑笑也有半年多沒有過了吧”上代當家既意外又高興,嗬嗬笑道,”你們可是生意場上的夥伴,這次一定要讓他多住幾天。“

冰笑笑沒有答話,一旁的莫軒卻分明捕捉到她眼中那一抹似輕蔑又似無奈的光芒,不由對歐陽詢這個人物好奇起來。

“這位是莫公子吧?那次匆匆一會,笑笑還未及向先生拜謝救命之恩呢。”冰笑笑轉過臉麵對風若塵,平緩但絕對誠懇地說。

莫軒謙遜而有風度地站起來微一躬身,“治病救人,乃在下分內之事,何勞小姐道謝,再說……”他微微一笑,“如此豐厚的診金,若是還不能為主顧消災祛病,豈非砸了我行醫的招牌?”

風趣的言詞引起上代當家的大笑,冰笑笑也不由莞爾,笑意在她臉上如蓮花初綻,但倏忽就隱沒了。“先生過謙了,我想請先生在寒舍多屈就幾日,為長老徹底診治,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莫軒尚未答話,上代當家已笑著說:“就算你要走,我也不會放人的,好不容易找到這麽個投緣的忘年交,豈能輕易放過?我還等你指教幾手圍棋呢。”

莫軒想了一下,爽然道:“也好,反正我四處漂泊,也沒有固定要去的地方,就在府上多住幾天,待老當家痊愈再走。”

冰笑笑柔和地看了他一眼,這一次眼光中不再冷如寒冰,但卻多了一股深思的意味。

又是黃昏。

莫軒信步走上通往梅花庵的竹徑,他不是要去刺探什麽,這條路與冰劍山莊最重要的賬房、機密庫、銀庫等處完全是南轅北轍。他隻是要找個清靜之地把自己的思緒好好整理一下。

由於低頭沉思,他沒有注意到前方亭亭玉立的倩影,待心生異覺而抬頭時,他已離那倩影隻有幾步之遙了。雪白的衣衫,荏弱的嬌軀,傲然優雅的站姿,使他立即知道她是誰。

隻有她才能將荏弱升華為高傲,孤獨表現為冷酷。

她,冰笑笑——江南冰劍山莊最年輕最優秀的領導者,美麗而又精明的當代執掌人。

莫軒看了她良久,猶豫了一下,才開口,“冰小姐。”

冰笑笑一點也沒有訝異地轉過身來,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莫公子,有雅興出來散步嗎!”

莫軒報以恬然微笑,“也不是雅興,俗諺雲:”飯後百步走,能活九十九‘,散步可以消食健脾,何樂而不為?“

冰笑笑低聲笑了,她的笑聲很特別,像一張古琴被

輕輕撥動,柔媚的清越的一齊都發了出來,“不知為什麽,我總是忘了你的身份是郎中。”這時的她沒有白天的冰冷與淡漠,幾乎可以說是“和婉”的,令人不由自主心生親切。

莫軒不由笑了,“是嗎?那你覺得我像什麽人?”

冰笑笑抬起頭,定定地看著他,他突然發現她的眼眸中完全沒有笑意,仿佛凝結了一層薄薄的寒冰,還未等他明白過來,她已淡淡地開口道:“莫公子想必有一身好功夫吧?”

“哦?何以見得?”他微笑著反問,神色未曾稍變。

“未曾否認,那就是承認了。不知公子可肯撥冗抽暇指點笑笑一兩招防身武功?”

“在下的確是懂一點莊稼把式,既然冰小姐想學,在下當然絕不藏私。”他慨然答應。

“那麽,明天寅時,笑笑在綠竹林恭候先生。”

莫軒剛要答話,遠處卻傳來一個女子的呼叫,“小姐,小姐!”人影由遠而近,原來是丫鬟雲兒。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沈幗眉麵前,“小姐……歐陽少爺到了。正在前邊客廳等著呢!”

冰笑笑微一皺眉,“我過一會兒去。”她向莫軒隨便地點了點頭,“先生別忘了明日之約。”然後沿著竹徑向梅花庵的方向走去。

莫軒目送她美好的背影離去,才覺得出了一身冷汗,剛才真是好險,若不是他因看見冰笑笑的眼神而心生警惕,隻怕就要露餡了。他知道冰笑笑會懷疑他,但是沒想到她的眼光竟如此敏銳,居然能看出他身懷武功,他自認沒有露出什麽破綻呀?

走在小路上,冰笑笑隻覺滿心煩惱,莫軒這個人出現得太突然、太奇特,讓人無法不懷疑,可是不知出於什麽原因,她不希望莫軒是那個夜闖冰劍山莊的“他”……

“不,我隻是不想冤枉人罷了。”她在心中鄭重地反駁自己,不管這個理由多麽軟弱無力。

另一件令她煩惱的事是歐陽詢的到來。她並不討厭歐陽詢,商界上也曾有過來往,而且他對於自己的態度很奇怪,有些欲言又止的意味。雖然她並不需要這種保護,但對他的關心嗬護還是很感動的,每次他的到來都令她由衷地高興。然而自從歐陽詢在上一次的聚會中第一次對她表露了愛慕之意後,他們的見麵就變得尷尬起來。

她並未心有所屬,隻是不能接受他的愛慕而已,她對他永遠隻能是朋友之情,可惜歐陽詢始終不明白或是不願明白。

這一次,他又會用什麽花樣來討她的歡心呢?

冰笑笑的頭又開始疼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