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羽驚華(一)

海邊的小鎮,一早便有三三兩兩的行人踏上接道。雖說剛剛經曆了與周焉的苦戰,但長年麵對浩渺汪洋的人,曆來有開闊的心懷。戰事已經結束,日子總還要過下去。

街角的小鋪前,一個小女孩舉著小小竹簍,努力送過頭頂,清甜童音打破清晨的寂靜:“啞先生,爹爹平安到家了。奶奶說,多虧了先生一直幫我們家寫信送信。這簍蝦是她親自煮好的,送給先生吃。”

盡管當麵將人喚作“啞先生”實在是件很失禮的事,但小女孩確實是發自內心喜歡這個從不說話的寫字先生。這人來了鎮上不久,專門替人寫書信。有時收信人住得遠,他還親自幫忙送過去。鎮上的人都很喜歡他。

先生收了她的東西,在她頭上拍了拍表示謝意。小女孩四下看看沒人,便踮起腳,小聲說:“啞先生,現在沒有人,若若想看看你的樣子……求你了。”

盡管奶奶已經嚴厲地告訴她,不可以提啞先生的臉,但她實在太好奇。她不明白為什麽這樣溫柔聰明的一個人,偏要用一層紗遮住自己的麵孔。難道他的臉很可怕?

先生堅決地搖搖頭,將一枚蝦子塞到她口中。

若若被蝦堵住嘴巴,一時不能說話。就在這當兒,遠遠的傳來了喧鬧聲。若若一邊吃蝦一邊聽了聽,含糊不清地說:“人販子……”

先生聞言,連忙將她拉到自己身後。若若將蝦咽下去,嬉笑道:“先生怕我被賣了麽?渠梁的律法,隻能賣奴,不能賣尋常人家的孩子。不信,先生你跟我去看看。”

說著努力拉著他往聲音傳來的方向趕。先生沒辦法,隻好跟著她去了。

販賣奴隸的人,一般都會去繁華的城中。隻是剛經曆了戰亂,許多富商都避禍離了原本的住所,因此販子沒辦法,才會走到哪賣到哪。

小鎮的人不常見這樣的熱鬧,不多時已將賣場圍得水泄不通。若若覺得先生文文弱弱的,怕他被鎮上那些粗手粗腳的人碰壞了,便扯著喉嚨喊:“啞先生來了!都讓一讓!”

她覺得好神氣,她身旁的人卻尷尬萬分,連連對周圍人拱手致歉。好在鎮上人都認得他,知道他又是給小孩子纏磨來的,都紛紛讓路回禮。

若若拉著先生一路無礙到了人群最中心。一抬頭,正看到販子將一個女子拉出來。那女子衣衫襤褸,長發散亂,臉上還有一道長長的劃痕,好是狼狽。但若若這樣的小孩子也看得出,她的衣服破了,隱約露出的肌膚如同新雪,長發雖亂,卻是絲一樣濃黑亮麗。隻是她的眼睛裏燃著駭人的震怒和悲苦,讓人看了害怕。

若若覺得啞先生牽著她的手突然狠狠握緊了。她不禁驚叫一聲:“先生,你怎麽了?”

沒有應聲。販子將那女子拽過來,粗魯地將她原本就破碎的衣衫再扯下一些,朝著人群道:“賤賣!三兩!”

若若睜大眼睛看著,她覺得那女子的皮膚好白好細,她好羨慕。可是常年吹著海風的人,不會有那麽好的皮膚,她肯定不是渠梁人。

眾目睽睽,那女子渾身發顫,想要掙脫開販子的手。販子立時揮手一巴掌,打得她跌坐在地。

“這賤人隻要一打便很聽話。三兩,全渠梁都不會有這個價了。要不是殺千刀的周焉人,呸!這樣的貨色少說也要二十兩!”

那個女子不敢反抗,便舉起破爛衣袖,顫顫遮住麵孔。

若若抬頭道:“先生,她為何遮住臉?這樣不更沒人買她了麽?”

啞先生沒有應她,隻定定看著那女子。旁邊人調笑道:“她是怕被熟人認出她這麽可憐。若若,把她領回家去做姨娘好不好?”

若若不知怎麽回答,想了想,搖著先生的手說:“啞先生,你有三兩銀子麽?你買了她好不好?”

人群發出一陣哄笑。販子立時將那女子拽過來,幾乎推到了先生懷裏。

“三兩賤賣!”他重複了一次,“小哥擋著臉想必是相貌壞了,又不能說話,以後找媳婦也難得緊,不要錯過這機會!她要是不聽話,打一頓就好了。小哥,一看你就是文縐縐的人,這樣的人娶媳婦更困難!你總不能一輩子自己解決吧?怎麽樣?三兩賤賣!”

那女子終於忍不住,發出壓抑的悲泣聲。那哭聲讓若若覺得頭皮都發麻,她從未聽過這樣淒慘的哭聲。

販子惱火起來,一腳踢過去:“哭你娘的喪!央人貨!要是今天還賣不出去老子打死你--”

他提起腳時,若若看出他使了全力。但是那一腳永遠沒能踢中,因為啞先生已經伸出手去,在他胸前拍了一掌。

若若分明看到那一掌輕飄飄的好沒力,就像他平時翻動書信時一樣溫柔。但那販子卻猛地飛了出去,倒在地上爬也爬不起。

四周一下子安靜了。隻有若若拍手笑道:“先生好厲害!”

片刻安靜。他取出一把碎銀丟下,然後俯身扶起那個女子,拉著她默默離開了。

兩人一路到了寫字攤後的小小院落門前,女子頓住了腳不敢再往前。

“你想做什麽?”她怕得牙齒都在打顫,不住地想往後退。

那先生略沉默片刻,獨自去攤上取了還未冷去的蝦,一手提著竹簍,一手拉起她,慢慢進了小院。

院子很小,卻打掃得十分整潔。他將她領到屋裏,然後從簍中取了一隻蝦剝開給她。

她嫌惡地皺起眉向後躲了躲,卻意外發現這個人的手不是想象中那麽髒。他的手幹淨且漂亮,整齊修長。

她遲疑著伸手去接,又突然頓住。

他的手是幹淨的,她的手卻十分肮髒。

先生看了看她難堪的神情,默默將剝好的蝦送到她唇邊。女子隻得接受這樣的饋贈,她已很久沒有吃到過這樣好的一餐。

等她吃完了東西,他就去了隔壁的房間不知在鼓搗什麽。過了很久,才回來領她。

她滿腹狐疑地跟著過去,看到木桶裏已經放好了熱水,手巾和幹淨的衣服放在一邊。他將門閂放到她手中,自己轉身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