馨如明鏡(三)

橫雲終於又過起了迎春節。

皇宮中,精巧的宮燈隨處可見,絹帛製成的五色花朵裝點宮闈。各府皇族聚在禦花園中,十分熱鬧。

雪輕楊仍隻穿著素色衣袍,倚在軟椅中,靜靜看著眼前喧囂。從前那些吵吵嚷嚷來煩他的後妃,如今都在皇陵中給先帝守靈。隻剩一個久已發瘋的甘太妃,在冷宮中受著煎熬。

他已下旨,廢了後妃殉葬的舊製。然而現在的後宮,卻空寂得如同死地。就連這迎春節的歌舞,也無人可以操辦,隻得傳些官家女兒來臨時湊數。

他微微牽動唇角,露出涼薄一笑。

他在鳳簫宮中許多年,久已過了會思春心動的年紀。可如今,那些朝臣官員家中的女孩,反而爭先恐後要在他麵前獻媚示好了。反正不需要擔心殉葬了,看他的樣子也不覺得像是隨時要壽終正寢了,反而還有種仙風道骨坐視天下的瀟灑風姿,有什麽爭不得。

霧親王的幼子寧言,生來心直口快。雪輕楊聽到他在小聲對平郡王說:“平堂哥,以前那些人看都不看二皇兄,現在卻個個都盯著他媚笑,眼珠子都快飛到他臉上去了……”

平郡王急急抓了一把點心塞到他口中,生怕會給人聽到。就連他這樣素來和夏皇子親近的郡王,也不免對帝君充滿畏懼。

雪輕楊伸手去取杯盞,早有人幫他遞到麵前。那是個十分明豔動人的少女,長發用一支白玉簪簡單挽起,身上著一件白色華服,衣袖領口皆裁剪成蓮花形狀。

“你這衣服……”

她微微一笑,不勝嬌羞:“陛下。”

“是在效仿重蓮長公主麽?”

“臣女愚鈍,未得長公主一成風姿,陛下見笑了。”

雪輕楊果然笑了:“一成總還是有的。”

那少女微微抬起頭,滿是敬仰地看著他。她不知父兄為何千方百計將她送來宮中過迎春節,但她眼中的帝君確是風華傾城,傾倒人心。

“不過,”雪輕楊的聲音輕若落雪,“朕很討厭別人穿她的衣服,扮她的樣子。”

他慢慢放下杯盞,轉過頭去與旁人談話,將這個可憐的女孩扔在一邊。

“陛下,何必如此。”雪流夏用這個詞時,聽起來有些生硬。畢竟隻是人前裝裝樣子罷了,無人時,兩人還是兄弟相稱,兩無嫌猜。

雪輕楊沒有應聲。

“周焉的公主已經到了,你不去看看麽?”

半晌,雪輕楊略一點頭:“好,去看看。”

早在來橫雲之前,寧馨已被迫改了姓,以公主白馨的身份,在周焉王宮接受女官教導。

那時她得了許多教訓,也知曉了關於橫雲帝君的情況。她們告訴她,作為公主嫁給帝君,這是她至高的榮耀,但是作為女子嫁給這樣的夫婿,卻是非常糟糕。

對於雪輕楊的各種病弱,她們極盡所能進行描繪。連周焉後本人都親自前來,對她又是憐憫又是惋惜。那國後,她甚至附在白馨耳畔,將閨房中的細枝末節說與她,末了再告訴她,這些將是她白馨一輩子都沒有的。

白馨不知道她們究竟是在關心同情她,還是想要在她出嫁前便說得她發瘋。就在她離開周焉前一天,周焉後還屏退眾人,單獨對她說:“白馨,本宮實在舍不得你受那樣的罪,這把剪刀是本宮常用的,給你帶上它。若實在熬不住了,也好給自己個解脫,畢竟長痛不如短痛——”

白馨尚未回味出這句話的意思,便聽到周焉後一聲痛叫。然後是什麽東西七零八落撞倒的聲音。

她驚疑不已:“國後……”

沒有回答。隻有什麽人在她膝邊半蹲下,將她纖細的雙手緊緊握在自己手中。那人的手瘦削溫暖,隻是有些硬。白馨遲疑一陣,低聲喚道:“爹爹?”

那人將她的手握得更緊。白馨便對他笑道:“爹爹放心,馨兒會照顧好自己。雖然我看不見,但人人都說我笑得很好看。若有什麽不好,我笑一笑,自己也就好了。”

停了停,她又說:“她們說了許多帝君的事。爹爹,若他確是病弱,那倒和馨兒正合適了。我們相互照顧,豈不是正好。世子也說了,我和他合適的……”

提到白夜,她再也忍不住,淚水撲簌簌落下。那人起身將她擁到懷裏,默默替她擦去眼淚。自始至終,他沒有說話。

白馨隱約感到不對,然悲痛之中,她無心去仔細分辨。因此她永遠也不知道,那夜周焉王白言是怎樣顫抖著幫她擦去淚水,白夜又是怎樣站在門外靜聽著一切。

出嫁之時,白夜親自抱她出門。行至院門,白馨突然揮手抽了他一掌,含淚笑道:“白夜,你對我的所作所為,我永生不會原諒。我若能得帝君寵愛,必定勸他毀去周焉。”

“你先好好活下來再說。”白夜說完這一句,將她塞進了和親的馬車。

夜色已晚。

雪輕楊腳步極輕,但白馨還是立時辨出,連忙起身跪下,有些怯生生地說:“白馨……恭迎陛下。”

宮女皆退下了。很久的安靜。對白馨而言,這是一段寂靜無助的黑暗。她不知道這時雪輕楊正將一把匕首對著她猛然刺下,直到離她喉嚨不到半寸時才停下。她什麽都不知道。

“你的眼睛天生如此?”

“是。”

雪輕楊收起匕首,轉身往外走去:“你睡吧。”

白馨惶惑地循聲側過臉:“陛下?”

他的聲音猶如落雪:“還有事麽?”

白馨極為茫然:“陛下,可是……她們不是這樣告訴我的。”

雪輕楊微微揚起眉:“她們?”

“那些女官。”白馨茫然回憶著,“她們沒說陛下看過我就會走。”

“她們說錯了而已。”雪輕楊扔下這一句,頭也不回地走了。

白馨微微鬆了口氣,覺得他一走,後麵的事就都沒有了這很好。但同時她又覺得很孤單。想到以後朝朝歲歲都要這樣一個人過,眼前黑暗更加凝重。

黑暗中,白夜冰冷的聲音驀地響起:你先好好活著再說。

“好。”她咬起嘴唇,倔強一笑,“我一定,會活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