馨如明鏡(五)

迎春節時,雪輕楊帶病主持宮中祭祀。這夜白馨聽到半個皇宮都在吵吵嚷嚷準備各種湯藥,好像等雪輕楊一從皇陵回來,就要用藥淹死他。

寧馨耐心地做著包子,做完了自己吃。

她做了三個,吃完一個再去摸的時候,卻發現沒有了。

“啊……”她輕聲驚呼道,“我還沒吃……”

隻得對自己笑起來。這時,忽然有人擁住她的肩,將一個包子湊到她唇邊。

從前她的父母姊妹也曾這樣親近地抱著她,她很習慣了身邊突然有人。但不知為何,這一刻她突然覺得有種異樣的感覺從肩頭傳來,讓她一瞬間就聽到了自己怦怦的心跳。她就算看不見也可分辨得出,那是男人的手臂。

她惶然站起身:“你,你是誰?”

沒有回聲。

“不許碰我!”她有些心虛地說,“我,我喊人了!成玉——”

不等她喊完,突然整個人都被抱過去,懸在空中。

白馨嚇得尖聲叫起來。宮女們這時終於匆匆衝進來,卻又全都頓住,轉身,退出去。

“你們為什麽出去了——”白馨慌得眼淚都要出來。情急之下,用盡力氣亂揮了一巴掌。

她也不知自己打中了什麽地方。那人立時放開她,到一邊咳嗽去了。

她慌慌張張退到牆角,聽了一會,才感到有些不對。因為這一陣緊似一陣的咳嗽聲,她聽得很熟悉。

“……陛下?”

“你想……咳咳,弑君,殺……咳咳,殺夫麽……”

白馨腦中一片空白,慌忙撲到桌邊摸索著去倒茶。打翻了兩個杯子,好不容易將第三杯倒出來,遞過去。

雪輕楊揉著胸口,勉強接過茶水飲下,這才喘過一口氣。白馨怯生生地說:“我,我不知道……”

“知道又怎樣。”雪輕楊慢慢穩住呼吸,轉身走了。

第二天起,白馨的包子再也不會丟了。她到這時才明白之前的包子都去了哪裏,心中不知為何有些難受。每回發現包子不見時的興奮和緊張,一直以來支持著她在這寂寥深宮度日,如今連這一點小小的樂趣也無,隻剩她一個人呆呆咬著包子,一邊很努力地對自己笑。

還不到春天,忽然下起了雨。聽說橫雲近年來常會有這樣反常的天氣。這夜白馨早早睡下,卻被雷雨吵得睡不著。一個個突如其來的炸雷,對於始終處在黑暗中的人而言,太過可怕。她隻得坐起身來,自己給自己唱歌壯膽。

忽然外麵傳來響動,宮女們因為什麽事有些慌張似的。她住了歌聲,正想問問出什麽事了,忽然覺得身邊傳來水汽的味道。一伸手,觸到的是個衣服半濕的人。

她本能地想要往後退,忽然又想到了什麽:“陛下?”

半晌,才聽到雪輕楊落雪般的聲音:“是我。”

白馨放下心來,對他笑了:“你的衣服濕了。”

她伸手去摸了摸他的頭發。他的頭發意外的很軟,也有些濕漉漉的。她的指尖不經意觸到他的臉頰——那上麵也是濕漉漉的。

她的手驟然停住,那是雨,還是別的什麽?

“你想吃包子麽?”她怯生生地問。她覺得雪輕楊有時會突然像個孩子。

“不想。”他幹脆地說。

白馨又想了一會,慢慢撐起身跪在榻上,雙臂環住他。她有些心慌,她還沒有這樣抱過誰。

雪輕楊說:“我的衣服都濕了。”

白馨說:“我幫你換一件……你可能嫌我慢,讓成玉幫你換一件。”

說罷就要喊人。雪輕楊止住她:“一件衣服罷了。”

說罷自己將濕衣服脫了放到一邊。白馨乖乖聽著,忽然發覺他的聲音已經很近,近得就在咫尺。她有些驚訝,正要開口詢問,已經被他親了。然後身上一冷,薄薄的寢服被他解下扔到了一邊。

她每聽到他的聲音,總覺得這是個安靜柔弱的男子,和她周焉的父兄全然不同。她甚至想,他能扭轉乾坤保住橫雲江山,興許隻是運氣。他是個要人哄,要人寵的孩子。

誰知不是那麽回事啊!

果然就像他最初說的,她們都說錯了。她的帝君,她的夫婿,一點也不柔弱。他是溫暖的,是熱烈的。他涼薄的唇,卻能印下令人戰栗的吻。

能得他的寵愛,是件多麽幸福的事。

白馨莫名有種揚眉吐氣的感覺,旋即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萬分。她害羞地笑了,忍不住輕聲對他說:“陛下,馨兒……很喜歡你。”

翌日是上朝的日子。白馨醒來時身邊已經沒人了。她梳洗過,正想著今天該做什麽,忽然聽到傳報,說周焉的使臣到了,請她去見麵。

算來,她到橫雲已有一年。

使臣便是寧將軍。然兩人隻能按禮數相見。白馨粲然而笑:“我很好,帝君對我很好,我喜歡他。”

寧將軍在橫雲逗留半月,然後離開。此後,一直到仲夏,白馨再未得見雪輕楊。

於是她才慢慢緩過神,猜想他不過是聽說了周焉人要來,怕她覺得自己受了冷落,才會臨時來陪陪她。

許多次半夜醒來,聽著身邊空空如也,連宮女都睡去了,她就覺得很冷。這時她會想起從前雪輕楊不出聲拿走她的包子,想起他半濕的衣衫,輕軟的長發,纏綿的親吻,想起他的每一個聲音,每一種溫度。然後對自己燦爛一笑。雖然他不喜歡她,但她還是有這麽多快樂的回憶。就算隻是想起他的氣息,她都可以對著黑暗的虛空微微笑起。她心頭的疼痛,她能用笑容遮蓋住。

夏日多雷雨。白馨常常整晚睡不著,雨停了才能安歇。因她看不到日升月落,常常分不清時間。她覺得自己已經過了幾年,可別人卻告訴她,外麵還沒到秋天。

雪王府新添了個男孩,她連忙去看看。那個孩子小小的,他們把他放到她懷裏,她可以嗅到嬰兒的馨香。

“雪王妃,”她笑著,小心抱著那個孩子,“你真有福氣。”

回到宮中,她讓所有宮女都出去,將門窗仔細關好,然後垂下床帳,獨自坐在榻上哭了。

親生的爹娘不要她,世子不要她,周焉不要她,橫雲的帝君也不要她。

這一場哭,哭得痛快淋漓。第二天醒來,白馨仍然對每個人微笑。畢竟她還有許多愉快的事情,世上還有許多她喜歡的人和物。她在禦花園裏放起一個看不到的風箏,自娛自樂很是開心。風箏線已經沒了,她就要放手。這時耳畔忽然響起一個落雪般的聲音:“還要線麽?風箏飛得很高。”

白馨略微顫抖了一下,旋即展顏一笑:“我過得很好,你已對我很好。不管誰問起,我都過得很好。陛下,你不喜歡白馨,不必勉強。”

說罷放開手,那個風箏一下子就找不到了。

她永遠都不能看到,那一刻雪輕楊臉上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