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冷麵薄情俏王爺

快雪時晴,宛若寒煙翡翠鋪就的蒼穹,被冬日陽光洗濯澄淨。風中有新雪濕潤的氣息,淡淡地籠住偌大的雪王府。

王府花園裏,一池蓮花竟不畏嚴冬苦寒,開得正好。玲瓏剔透的九重蓮花,在池邊雪光映襯下有些透明似的。這是橫雲鎮國之寶,大雪山中遷出的冰蓮。不單是雪王府,就連皇宮重地,也處處可見九重冰蓮的紋樣。隻是這花習性刁鑽得很,一離了此處的池水便會連根枯萎,因此除了雪王府,舉世間再不見冰蓮花的影子。

那微碧的池水也有些異樣,這樣冷的天,凡不凍的大多是溫泉活水,這池水卻隻是琉璃般靜靜的一潭,無波,無浪,無一絲熱氣。人若站到池邊,連自己的睫毛都可看清。

此時池水邊就有這樣一個人——

已經九歲的雪晴然,依然隻如六七歲模樣。一張團團的小臉白皙若雪,絲緞似的黑發在兩邊裹成兩個團子,大大亮亮的眼睛,流蘇也似的睫毛,稚氣的眼角微有些向兩側斜挑,為這張無邪童顏添了一絲不經意的寒涼。

“郡主!郡主!”遠遠跑來個侍女裝束的小姑娘,也不過十一二歲,圓圓杏眼滿是慌張,“你怎麽又跑到這蓮池來了!你忘了——”

“你忘了你五歲時落下蓮池,撈起來時連呼吸都沒了,雪王妃抱著你一天一夜不肯放手,才感動上天讓你還魂。怎樣?是不是背得一字不差?”

小侍女頓時無言以對。

這時傳來一陣腳步聲。兩人同時回頭,看到一個高挑少年不知何時站在了身後。滿地皚皚白雪,襯得他一身黛色華服格外出挑。雖然年少,俊秀修眉,靈動鳳眼中卻已有傾城風華。隻不知為何,那雙神采飛揚的眸子竟和衣服一樣,是遠山般妖豔的青黛色。

侍女連忙跪下:“見過夏皇子。”

這少年正是橫雲的三皇子。他幼年時雙生的姊妹夭折,悲痛難當,雪親王便將年幼的雪晴然送到他身邊作伴。此後兩人一直很要好,時常見麵。

夏皇子略一點頭,聲音如同山泉滾落般清澈好聽:“晴然,尚書府槿小姐的花轎已經快到了,雪皇叔正在尋你。”

雪晴然慢慢騰騰回轉身,早被他拉起來往花園外走。她嘖了一聲,急忙提起長裙下擺:“走那麽快是顯擺你腿長麽?你個壞人!”

夏皇子邊走邊回頭來打量她一番,笑道:“我並未走快,是你今日穿得莊重不便行走罷了。朱鶴羽衣,這可是件價值連城的衣服,就這麽活活改小了。”

“你在心疼衣服麽?等下見過新姨娘,立刻脫下來給你穿穿過癮怎樣……你放手,我又不是小孩子!”

夏皇子笑不應聲,隻是加快了腳步足下生風。雪晴然不禁雙手吊住他的手臂,惱道:“你給我慢——”

她忽然停住,側目望向花園的高牆。清風送來牆外笑聲,那是外麵百姓家的孩子在嬉笑玩耍。同時傳來的還有唱著童謠的聲音:“牆中生槿,何為不去?不去之兮,迎入室裏。君兮君兮,何為迎之?非我心悅,吾女愛之……”

夏皇子留心看看她的神情,輕輕搖了搖她的手:“槿小姐快到了,走吧。”

雪晴然點點頭,兩人一起走了。

戶部尚書家的小姐嫁給掌管著橫雲兵符的雪親王,這場婚禮早已驚動了天下。不僅因為雙方都是朝廷重臣,更因雪親王早有言在先:雖然可以有婚禮,可以算續娶,但於名分上,端木槿永遠隻能是王府側妃。

滿王城的人都在議論,說端木槿早在定下這婚約之前就曾隻身出入雪王府,必然是做了不自重的事,才會遭雪親王如此輕視。更有傳言說,此前端木尚書大病一場,病中連續給雪親王修書九封,終因一封回信也無,拖著病軀親自去了雪王府一次,這才有了這場婚事。此舉無疑坐實了眾人對端木槿的惡意揣測。天下女子都仇恨起端木槿的無恥心機來,覺得是她占了雪親王這個橫雲第一帥鰥夫的便宜。

端木槿是端木尚書唯一的女兒,自幼深得老尚書疼愛,哪裏受過這等委屈。因此很難判斷這兩家到底會結親,還是會結仇。連皇帝都有些忐忑,甚至親自到了婚禮現場,親眼看著迎親隊伍吹吹打打到了雪王府,新人被簇擁著走上廳堂。

此時,突然在廳上出現了一個孩子的身影。

雪晴然身穿一件朱鶴腋羽混著金線編成的紅色華服,這樣的一件衣服,連宮中後妃們都不曾見過。乃是雪親王出征誅滅西方纖蠻國時得來的東西,天下僅此一件。本是妙齡女子的尺寸,雪親王一道令下,被剪成了他那長不大的女兒的尺寸。底下人剪下去的時候個個心疼得眼含熱淚,但沒一個敢說雪親王敗家的。

如此盛裝之下,雪晴然的笑臉極為單純。但就一個九歲孩子而言,未免太過鎮定。

眾人已見多了父親續娶的婚禮,卻從沒見過舊人子女出現在婚禮上,還出現得這般大方高調。一時間,滿座寂然。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個玲瓏俊俏的小女孩身上。

新妃端木槿將紅色蓋頭掀起一半,從懷中取出一把朱紅的短劍。

滿座更加寂然,並且駭然。不知新娘是覺得受了冒犯想自殺,還是咽不下這口氣想殺了小郡主。坐在堂上的端木大人麵無表情,他身後的尚書府長公子端木楊,更是麵孔發白。

端木槿雙手擎起短劍,一步步走到雪晴然麵前,高聲說道:“這是端木氏家傳寶劍,名喚守言,端木家世代以此立誓。我端木槿今日在此立血誓,請諸位為證。無論今後有無子嗣,我必視晴然郡主為己出,必以晴然郡主為先。若因我使郡主受屈,或因我子嗣使郡主不悅,便請郡主以守言劍殺我。郡主在王府發生任何不測,都歸咎於我。若我死於此劍,端木家不生怨言。黃天後土共鑒。”

在一片深重如海的寂靜中,她將朱紅的劍雙手送過頭頂。

小女孩站在高階之上俯視著新王妃,然後帶著天真無邪的笑臉接過守言劍,並未施禮,就轉身走出大廳。端木槿退回雪親王身邊,自己放下蓋頭。端木楊用輕得無人聽見的聲音念道:“報應……”

禮官的聲音重新響起,雪親王如畫般俊秀的臉上沒有任何笑容。於是所有人都明白,端木槿放下的不僅是她的蓋頭,這實在是一場極悲涼的婚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