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新婚翌日做什麽

雪親王迎娶端木槿當夜,郡主雪晴然一病不起。這是五歲以來的第一場病,直病得幾天幾夜不省人事。眾禦醫眾口一辭,都說是從前跌進蓮池時染上的寒氣,這會因心中積鬱情誌傷損發作了。

雪王府的蓮池水奇寒無比,終歲不凍。雖然冰蓮之美天下皆知,但王府中人大多不願靠近池邊,正因一旦失足落下,勢必寒毒蝕骨。雪王妃連宜蓮,便是因為身體病弱之時,在蓮池一舞,身染寒毒,才會最終不治身死。雪晴然五歲時也曾落入蓮池中,但之後一直平安無恙,孰料會在此時突然發病。從禦醫們支支吾吾的言語中亦可知,這病症最終的結局,左右也隻有那一個了。

雪親王在病榻前守了三日,隨後親自跑遍王城各深居陋巷,意圖找到一位遁世名醫,給他女兒創一個奇跡。一連幾天,王城中的女子都流行搬個小板凳放在牆角,然後趴在牆頭上,等著看風華絕世的雪親王借著玄術踏風掠過。然而他的速度實在太快,就是看到了也隻能看清一個背影,並不曾有人看到過他眼中近乎瘋狂的絕望。

第七日,端木尚書的長子端木楊帶了一個老頭子來到雪王府,將一罐已經熬好的藥汁給昏迷中的雪晴然灌了下去。不到一個時辰,雪晴然竟真的醒了。

剛一醒來,便猛然坐起,渾身顫抖地問:“我在哪裏……”

端木槿喜極而泣道:“自是在雪王府。”

“……我父親呢?”

“已差人去叫了。”

雪晴然這才舒一口氣,重新倒了下去。端木槿一驚,那前來喂藥的老頭子傲慢地說:“我老大夫上次沒能救到蓮王妃,回去閉關三年,才算想出了這個藥方,必定萬無一失。郡主不過是損耗精神太多,這會睡著了。”

果然第二日清晨時分,雪晴然徹底醒了過來。當時天色尚未全亮,四下寂然,連廚房也還沒有人進去。雪親王卻坐在床頭,眼也不眨地看著她。雪晴然一想便知他是整夜不睡,心裏頓時五味雜陳,伸出手去放在他手裏,輕聲道:“父親,蓮兒不死,蓮兒要留下來……”

耳畔依然有江濤翻湧之聲。她忍住難受,匆忙道:“父親,我要琴……”

雪親王回身取過一張七弦古琴放到她懷裏。雪晴然凝神在弦上撥出幾個音,心中這才慢慢靜下來。浸透骨頭的寒涼是無法驅散的,但這泠泠弦音,至少能帶來片刻安寧,讓她暫時忘了躺在寒冷江底的痛苦。

記憶開始的地方,是一張琴。

一張極漂亮的古琴,七根琴弦皆是冰雪般冷冽的森然白色。她抱著琴跑到高高的江堤上,用盡一切力氣朝著身後追來的人喊:“不要追來!不要逼我!”

她已絕望。因著對琴的執著成瘋成魔,她五歲上就被人斷絕了所有和琴有關聯的東西。她按別人的要求過著正常普通的生活,活得精明伶俐,但是她心中的漫天大雪從未放晴。

亦有善良的朋友,可他們終歸不能同行。她的朋友在職場爭名奪利,在夜店縱情聲色,在繁華人間盡情享樂,隻有她小心翼翼地流連於一切與琴關聯的地方,終日靜默。他們說她是個古人,在物欲橫流的時代裏守著千百年前的義禮和矜驕。惹人憐,亦惹人笑。

亦有血脈相連的親人,然而對於親人的記憶,不過偷偷撫琴時被發現遭到痛打,不過跪在被砸碎的琴上無聲落淚,不過在夢中化成一段弦樂,飛入九霄。因在這塵世中,像她這樣的人無法活著,他們害怕她會隻抱著一張琴而終生潦倒,他們要她活得和別人一樣。

身後的人影越來越近。最後的光景是漫天白雪悠悠,她懷抱七弦古琴,從江畔縱身躍下,在冰冷刺骨的江水和紛亂弦音中陷入黑暗。

她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不知那江水的寒涼究竟滲入了骨髓幾分,隻是突然有什麽溫暖的東西漸漸出現,引得她全無意識地向那種暖靠近。最終醒來,便身在這雪王府中。

那時候雪王妃宜蓮將她緊緊抱在懷裏,嗓子已經啞得哭不出聲。雪晴然醒了,她立刻就要離開王府,哪怕不做王妃,也不要她女兒再受這樣的苦。隻是雪親王抱了雪晴然,強行攔住她,這才沒有走成。

雪晴然始終不知自己為何會替這郡主重生,是因為同樣的死也罷,因為名字相同也罷,因為她死得太過不甘也罷,她不知道,也不在意。她那時隻是覺得……高興。

因為從生到死,從不曾有任何人那樣疼愛過她。幾時曾有人像連宜蓮那般為她痛哭失聲,寧願不做王妃,隻為換她平安。幾時曾有人像雪慕寒那樣溫柔地抱著她,在看到她醒來的一刻,連聲音都發顫了。

她幾乎在醒來的瞬間就下定了決心,要替原來的蓮兒好好活下去,好好照顧父親母親。就讓他們都以為她是原來那個孩子好了。若有人這樣疼愛,便是在苦寒人世重活上千百回,又有什麽不好。她無法不將他們的愛從那個死去的孩子身上奪來,她要將雙手抓得滿滿的,填補從前一世寒涼。

琴音泠泠,她的琴聲如煙繚繞,為自己編織著這場華美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