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封後(中)

當江心月疲累地支撐著沉重的頭冠出現在金鑾殿上時,皇帝已經從龍椅上站起了身。發髻上十六枝大拉翅鳳釵上鳳首銜東珠,三寸長的流蘇垂至她雪白的頸上,隻有涼而滑的感覺。鳳冠很重,鳳袍也很重,身後大紅的後裾委地至一丈長短,被兩名姑姑捧著。她一步一步地踏著腳下柔軟的紅毯,今日的裝束上就連錦履都是充滿了重量的,抬腳之間都要用力。她的渾身上下都承受著重壓,但是她明白,這些壓力隻是一個開始。

麵前的男人站在高高的禦座前,他也是一身最為莊重尊貴的龍袍,龍威赫赫,俊朗無雙。然而一刹那間,他突然從龍椅上走下來,走下來。他走到大紅台階的下方,朝著她遙遙地伸出手來。

這個場景何其熟悉。那些時候,他總是喜歡在啟祥宮裏等著,他總會站在蓧月殿的殿門前,迎著從南至北的日光站立著,朝她伸出手。

而這一次……這一次……

金鑾殿東西兩側的閣門是敞開的,所以那些明朗的日光依舊從外而入,照在了皇帝的麵額上。他一直伸著手,微笑地伸著手等待她。

這一次她是他的嫡妻了,而不是妃妾。她是他名正言順的正統的妻。突然之間江心月做出了決定——

因為這個出現在她生命中的陽光下的男子,她可以衝破那些固執,與他一同走下去了。

遙遠的記憶中有無限的哀傷,那是她錯誤的十多年裏的傷害,然而這一切都能夠放下了。她還有將來,還有無限的可能。

將來是什麽樣的呢?她不知道,但她明白那是母儀天下的將來。那是一個沉重的擔子,但,或許在這個專情男人的支持下,一切沉重都會不再沉重。

她盡力挺直了上身,支撐起鳳冠的沉重,一步一步地朝那個男人走去。

其實,封後大典時皇帝不需要起身相迎,隻需坐在龍駕上等待即可。能夠讓帝王步下台階相迎的皇後,整個大周也隻有高祖皇帝的長孫皇後了。

金鑾殿兩側的武百官均楞楞地看著眼前的皇後江氏。他們終於明白這個女子在皇帝心中的分量了。明德帝曾經與三位女子一同站在這裏,然而這一次不一樣了。帝王眸中的繾綣與深情定定地盯在皇後江氏的身上,這個冷漠的王,終於還是動情了啊。

越來越近。終於,江心月的掌心內傳來熟悉而繾綣的溫暖,是鄭昀睿握住了她的手。手上的力道越來越緊,她抬頭撞上他的眸子,隻看到他孩子般地一笑:

“我終於得到你了啊。”

她委實不客氣地將他的手往自己身側狠狠一拉,也笑道:“我也得到你了!”

原來真心的喜歡會讓人變得霸道。不知不覺中,鄭昀睿在江心月眼裏已經成了旁人不可染指的珍寶。她得到了他!他是她一個人的!

他執著她的手站到了高台上。帝後二人的身形相合,皇後容色豔麗無雙、端莊大氣,皇帝長身玉立、俊朗明媚。一紅一黃的身影交織,仿佛有無數的光澤從二人身上升騰而起。

堂下的滿朝武紛紛跪地,山呼萬歲、千歲。那聲音當真地動山搖,因為大殿外頭還有數千的大官員,這樣淹沒如潮的聲音之中凸顯的是明德朝第四位皇後、明德帝一生摯愛江氏的尊榮。

朝見的這一環節完成了。皇帝看到江心月被鳳冠壓得脖子都直不起來,不禁心疼道:“很重吧?”

“太重了!”江心月稍稍晃了晃脖子,卻沒辦法在眾目睽睽之下抬手去捏揉。皇帝思忖了一會,道:“我有個辦法,來,你把頭磕在我肩膀上吧。”

江心月有些遲疑:“皇上,那樣子……太不莊重了。”

“管那些做什麽!”皇帝笑道,一邊動了動自己的右肩膀,示意江心月靠上去。

江心月想了想,最終抵不過頭上的重量靠上去了。麵前的臣子們立刻對這二人射出驚訝不已的目光,皇帝卻頗享受地道:

“這樣真好。我們緊緊地挨著,真好。誰敢我們今天的樣子不好看,我定饒不了他。”

江心月“撲哧”一聲笑了:“恩。我們這個樣子最好看。”

她此時此刻隻覺得是鄭昀睿在幫她承擔重量。這種有支撐不孤單的感覺,真好。

原來兩個人一起走是這麽好的事啊。

之後焚香、叩拜先祖、祭祀天地,種種的儀製一直持續到黃昏。其中大宴本應設在交泰殿,但交泰殿在數十日前焚毀,想要重建完成至少是幾月之後了。結果在皇帝的旨意下,晚間的大宴竟然設在了太和殿——便是別稱“金鑾殿”的皇帝早朝的大殿,也是整個宮內最尊榮的舉世無雙的場所。

用膳畢後,朝臣們告退,江心月聲嘟囔著“終於結束了”。然皇帝卻在側偷著捏捏她俏挺的鼻子,笑道:

“還沒完呢。”

江心月嚇了一跳:“還有什麽禮製啊?我的脖子真的要斷了!”

她朝四周一望,果然執禮的禮官都沒有退下。從人群中走出一個身著喜服的嬤嬤,她至江心月身側,謙恭道:“娘娘,請隨奴婢至暖閣更衣。之後的禮製是最重要的,是您與皇上的洞房合苞之禮。”

江心月驚駭異常。她轉向身側的皇帝,怔怔地道:“臣妾是繼後……”

的確,無論是皇家還是普通的人家,繼夫人都是無需行洞房合苞之禮的。但是在百姓間,即便是迎娶妾也會簡略地行一下洞房禮儀,夫妻二人拜天地、拜高堂,最後送入洞房,是人世間最美好不過的事。自然原配嫡妻的禮製會比側室更為繁瑣莊重,但是側室若被升為正室,這個禮製是無需再重複一遍的。

可是最悲哀的是,在皇家,作為側室的妃妾們根本無法擁有這樣的美好。她們人生中最重大的洞房之日,便是被兩個大力內監卷在錦被中扛著,如貨物一般地運送到皇帝的龍榻上。

皇帝突地雙臂張開,狠狠地往前一抱將身側的女子環在了身前。他溫熱的氣息噴在她的耳垂上,喃喃地道:“我要給你最好的。隻有你是我的妻,其餘都不是,原配上官氏也不是。”

反正現在沒有成百上千的臣子在眼前,抱就好好地抱吧!他都等不及了。

幾個禮官想上前製止,但均被明德帝給瞪回去了。

其實,洞房合苞之禮是人生中最重要的禮儀。作為繼後,封後大典的整整一日裏禮製繁複、莊嚴、尊貴,且要接受百官朝賀,第二日還會接受眾妃與眾命婦的拜見。然而這一切所謂的尊貴,都及不上一個洞房之力來得實在!

再尊榮又有何用呢?真正幸福的女子一生所求怎會是地位與權勢?隻有夫君的情愛才是女子能夠得到的最美好的珍寶。

江心月在又驚又喜的怔忡中,乖乖被幾個嬤嬤帶進了後頭的暖閣。出現在她麵前的是——果然,是一副大紅的喜帕,還有一道紅綢所製稱的“紅線”。她楞楞地傻笑著,由幾個嬤嬤為她蓋上喜帕,在腰間係上紅線。眼前的視線被完全遮擋住,手臂上便有人扶住了她。那個人湊近了她的耳邊,聲道:“夫人——”

“菊香?怎麽是你!”江心月驚異。封後大典太過莊嚴,所有服侍江心月的宮女內監全是宮內最有資曆、有頭臉的人,菊香年輕,還輪不上的。

菊香在她耳側笑道:“按著民間的規矩,隻有貼身的丫鬟才能送新娘子進洞房,不是嗎,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