夔一路追蹤五蘊留下的氣味, 趕到五蘊所在之處。

他抱緊滄巽法身, 降落在地麵,這裏和別的地方不一樣,鋪滿紅晶狀的砂, 無風自動, 一縷一縷旋繞,飄升入空,像倒流的紅雨。

夔認出了這個地方,當初昆侖墟和十萬深淵, 二者一上一下,如陰陽太極互為雙生之域,在昆侖墟的歸墟之海引力作用下, 位於十萬深淵邊境地的赤水瀑布,會以倒灌的形式,飄向天空中,水流如千萬條斷線的紅色珍珠, 忽大忽小, 浮向九天之上的歸墟,形成綺麗壯絕的異景。

如今, 瀑布已幹涸,水成了砂,依然緩緩飛向天空,追尋不存在的歸墟。

紅晶砂自夔足下盤旋升空,夔看到不遠處橫臥著一個失去知覺的人, 是五蘊!

夔快步走過去,小心翼翼放下滄巽法身,迅速檢查五蘊狀況。

五蘊身上無外傷,鼻息平穩,隻是昏迷了過去,可能是因為法力透支力竭導致。

離五蘊不遠的地方,是丙媯的屍體,雙目圓睜,死不瞑目,看傷口應是被五蘊用巨鐮所斬。另一個儺顓手下無穀則不知去向。

夔鬆口氣,然並未放心,以幽燕試探,發覺前方有一結界,顯然,方才五蘊拚命要突破結界,遭到丙媯阻止,二人遂以性命搏殺,最終五蘊獲勝。

夔抱起滄巽法身,踏入其中。

一進入結界,夔便看到了滄巽本人。

“巽!”夔喊道,衝過去,卻被無形結界攔下。

滄巽失神坐在地上,對外界並無反應,儺顓負手站在她身後,對夔微微一笑。

“多謝你,把滄巽真身帶來了,交給我罷。”

夔焦急道:“滄巽!醒醒!”

滄巽沒有眨眼,也沒有動,好像聽不見他。

夔心立刻懸起:“你對她做了什麽!”

儺顓輕笑:“不過是告訴了她真相。”

不好的預感籠罩全身,夔一字一頓:“什麽真相?”

儺顓前一秒還在原地,下一秒便出現在夔麵前,鬼魅到極點,夔震驚之下猝不及防,手中滄巽法身被儺顓奪走,彈指間,儺顓已將法身扶到滄巽身邊。

滄巽體內的識之心骨、武器上嵌合的滅之心骨,均與法身起了強烈的共鳴,僅僅是一瞬間,滄巽這具凡軀便化為塵土,真靈與兩枚心骨全部被吸入法身。

前所未有的強大法場瞬間擴張到極致,夔在沒有防禦的情況下被攻擊,當場吐出口血,弓身單膝跪倒,手握幽燕支撐在地。

滄巽法身仿佛有了顏色,臉龐紅潤,呼吸可聞,睜開一雙赤紅色的眼眸。

她坐起來,看著自己的手,張開五指握了握,不可思議道:“我回來了。”

夔喊道:“滄巽!”

滄巽抖了下,抬眼與夔視線相接,看到夔焦急憂懼的神情,她露出一個可稱之為悲切的笑容,慢慢站起,卻沒有走到夔身邊。

“夔不,該叫你太峰考。”滄巽低聲說。

夔呼吸一窒。太峰考,方壺山山神,那是他生父之名。他不明白滄巽的意思。

“滄巽,不管你聽到了什麽,都不要相信儺顓——”夔沉聲道,但他的話被滄巽打斷。

“我沒有,這一切跟他人無關。我剛才想起來了,赤水瀑布,才是我最初遇見你的地方。”滄巽緩慢講述,她的話如一筆一墨,勾勒出驚心動魄的往事輪廓。

“方壺山山神太峰考,野心勃勃,不孚眾望,是當年仙首的第一人選,他說過,要出兵征伐十萬深淵,殺盡魔中有實力者,將魔域版圖並入昆侖墟仙族疆土。”

滄巽指尖散發出幽微的藍色光點,帶著記憶,飄飄搖搖到夔麵前,沒入夔的額頭,夔刹那記憶複蘇,記起了滄巽每句話對應的往事。

他恍惚看見自己受傷墜落到赤水瀑布附近,遇見了一個正在玩水的赤眸少女,仙姿魔態,曠世殊勝,正是位於爛漫年華的滄巽。

“你是誰?”少女好奇,試圖給他治傷,卻被他身上的法力反彈,摔了個跟鬥。

他不由地笑了起來,滄巽憤怒,跑回來踢他一腳,對他來說像撓癢癢一樣不痛不癢。滄巽氣壞了,放出法力攻擊他。

他抓住滄巽的腳,一把拽過來,滄巽失去平衡,跌倒他懷裏。

英俊如九天神帝的男人圈住少女,捏住對方雪白纖細的足踝,在少女耳邊低語:“我被一頭畜牲陷害設計,傷了根本,眼下快死了,臨死前有個願望,請你幫我完成。”

滄巽被他弄得耳廓通紅,不錯眼地盯著男人,神情著迷,仿佛被蠱惑一般。

“一年之後,我的兒子將在終北溟海出生,你去那邊,從那個畜牲手裏將他奪走,那畜牲被我重傷,實力大減,你一定能打贏的”

“你到底是誰?”少女問。

“我叫做太峰考。我們會再見的,無明魔子殿下”男人微微一笑,推開滄巽,艱難起身,飛入蒼穹頂遙遠的昆侖墟之中。

滄巽仰起腦袋,小小的心中盛滿了驚羨與傾慕。

回憶結束,場景回到現實,夔身形一晃,心神大亂。

滄巽輕聲道:“太峰考說的那個畜牲,指的是極北溟海之主北溟之鯤燕玄季,它並不算仙族,是非常古老的造化之物,沒有性別,燕玄季早有問鼎仙族至尊之位的打算,所以設下殺局,生死一戰,致使太峰考隕落,但太峰考分化出一枚轉世元胎藏於燕玄季體內,燕玄季重傷後躲在北溟之海休養,並不知體內有異物,之後陷入昏迷,那元胎汲取鯤體營養長大,我趕去時,元胎成形正要出世,燕玄季由於疼痛被驚醒,為了實現對太峰考的承諾,我出手搶奪元胎,燕玄季窮弩之末,與我對戰不敵,被我殺死,元胎成嬰孩從它體內鑽出,落到了我手中。”

藍色光點充盈四周,回憶幻影如泡沫接二連三湧現又消失。

滄巽:“我當時懵懂不知事,誤以為太峰考和燕玄季是一對翻了臉的夫婦,你是他們的遺腹子。燕玄季出手太厲害,我不得已全力迎戰,失手殺死了它,正抱著當時還是嬰孩的你不知所措,儺顓趕到,彼時青冥洛君漁翁得利,贏得了大局,眾望所歸,正要繼位仙首,你的出世令天降奇異之兆,星官預言你將是他的克星,青冥洛君暗中下令搜捕,要殺了你以絕後患,儺顓把你藏在了無名島山崖洞穴中,日日令飛鳥喂水投食,強行消除了我的記憶,把我帶回從極淵,直到我偶然遊曆,才又發現了你,偷偷養你長大,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我的行為被儺顓發現,他恢複了我的記憶,我才想起,自己算是你的殺母仇人,所以不敢讓你知道真相,怕你恨我。”

隔著盾之心骨喚出的一幕幕流水般回憶幻影,夔與滄巽對望,目光晦暗,胸膛起伏不定。

滄巽麵露痛苦:“真是太可笑了,一切不過是太峰考的算計,知道我的力量剛好與北溟之鯤相克,知道我天性好奇又重承諾,所以選擇了我。他一步一步算到了未來,你就是他本人!他通過這樣高妙的手段,置之死地而後生,重生為你,怪不得你們幾乎一模一樣,更厲害的是,你甚至繼承了北溟之鯤的光明逍遙法和神兵幽燕,我本著愧疚之心,取回武器拱手為你獻上!你後來選擇親近青冥洛君,答應與聿姬結為道侶,是不是早就記起了前世一切,想要向青冥洛君複仇?為了贏得洛君信任,你不惜對我用了無動心焰”

夔喊道:“滄巽,夠了!”

滄巽望著夔,怔忡之下,淚水奪眶而出。

夔心情痛苦有過之而無不及,胸口從沒像這樣疼過,幾近失語。

他喘息半天,才找回破碎的語言:“我承認你說的那些過往是事實,我是太峰考本人轉世,但我對你的感情是真的!我從來沒有想過利用你去對付青冥洛君!你能不能給我一點時間,讓我們捋清楚全部真相再說?你明知道我愛你,我那麽愛你!你是我的唯一!”

夔仿佛說不下去,閉緊雙目又緩緩睜開,喘息不已,胸口疼痛翻倍。

滄巽聽了他的肺腑之言,麵頰猶帶淚痕,眼神似乎清明了些許。

夔方才覺察到不對勁,立馬衝上前,法場爆發破了結界,然而屬於始魔的渾厚力量將夔橫掃出去。

儺顓手從後放在滄巽肩上,滄巽頓時動彈不得。

“別動,我是在保護你。”儺顓耳語道。

“你對我做了什麽。”滄巽困難開口。她剛才的思維失去了冷靜,變得不像她自己。她明明是相信夔的。

夔抽出幽燕疾奔過來,儺顓走向他,輕描淡寫地一揮手,化解了夔的攻擊。

儺顓說:“你恢複太峰考的記憶後,得知末日預言,知道了此方寰宇將終結於滄巽之手,你的野心被預言阻礙,所以你背叛滄巽,對她痛下殺手。不管你今天是什麽樣子,曾經做過的事,不會有任何改變。”

夔聽見儺顓的話,眼神一厲,無動光焰暴漲襲向儺顓,始魔的防禦法場破裂,夔將幽燕擲出。

儺顓沒想到法場被攻破,一偏頭躲過幽燕刀刃,中了夔聲東擊西之計,下一秒夔欺近,抓住儺顓,一拳揍在他臉上,儺顓反手抓住夔手腕,腕骨發出哢嚓聲,夔毫不變色,直接將儺顓摜倒在地,在慣性作用下,兩人滑行出很長一段距離,雙方皆是灰頭土臉,赤手空拳地戰鬥。

夔眼神冷峻,已對儺顓下了殺心。

始魔不亡,他和滄巽之間永無寧日。

滄巽僵在原地,看遠處夔與儺顓戰鬥,身體依然動不了。

她明白了,自己的魂魄在真正融入並占據法身之前,被儺顓阻止,儺顓的始魔力量十分霸道,在法身內遊走,令滄巽不能拿回身體的控製權。

“儺顓為什麽這麽做?”滄巽心想。

剛才儺顓喚醒了她的記憶,讓她想起夔身世的真相,以及一幕幕背叛她的前因後果,雖然殘酷,但合情合理。可是為何儺顓要拘禁她的法身?

一個念頭電光火石閃過滄巽腦海。

——莫非法身裏有全部的記憶?假如滄巽魂魄再在法身中待足一定時間,所有記憶就能複蘇。

滄巽豁然貫通。

如此一來,儺顓的行為便完全能解釋了,他截斷滄巽魂魄與法身的融合,是不想讓滄巽拿回全部記憶。

滄巽被儺顓的法場影響,乍聽聞夔是太峰考本人,無暇思考,現在理智回籠,知道事情真相遠不是那麽簡單,自己必須衝破桎梏,為夔爭取機會。

滄巽心中燃起了勇氣與希望。

假設夔真的背叛過她,她也會勇敢麵對,隻有那樣,她和夔才能擁有未來。五昶那一世之前,他們已經輪回多次,無一例外皆以悲劇收場。這一世她成為渚巽,是夔爭取得來的最後機會,他們一定會有不同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