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門旁設有一掛銅磬,入目是一間平房,房前桂樹下放著一張茶幾,兩把竹椅。

四下草木幽深,微露秋意,角落還有疊石引曲水的小池,沁涼可聞。

張白鈞拿起木槌,往銅磬上一敲,悠揚的磬聲引出來一個助理模樣的年輕男性。

那是定永平的秘書,大家都叫他小李。

小李十分穩重地把他們幾個帶到了定永平的辦公室裏。

一位年長女士正坐在明亮的窗前,見他們來了,示意他們落座。

她就是天監會雲蜀分會會長,天師界赫赫有名的定永平。

定永平眼尾有細細的紋路,眼眸是清澈的淺褐色,身材保養得當,仍可窺見當年的風華。

她梳著一字髻,身著一襲湖色蘇羅老旗袍,外麵罩一件熨燙平整的粗花呢狩獵裝外套,腳上是一雙穿了多年的瑪莉珍尖頭低跟黑色羊皮鞋,手腕上一串跟了她多年的菩提子。

由於定永平每日持誦佛經,菩提子手串儲存了強大的佛力。

定永平神態從容,透著上位者的含威不露。

張白鈞平日裏言行有些不正經的調調,在她麵前也全部收了起來,變得恭恭敬敬。

在雲蜀分會,定永平是活著的傳奇。

關於她的傳說多得可以裝幾大籮筐。

年輕時候,定永平是個天真熱血的小姑娘,一心以黎民蒼生為己任,為了明誌,她給自己取名為定永平。

戰亂年代,懸而未決的超自然案件每天都在發生,那時天監會尚未成立,全靠民間的散人天師們匡扶正道,定永平極有天賦,拜了一個道士當師父,十五歲就出來闖**,一路斬妖除魔,解決了百起案子,幫助了許多窮人。

她師父即是創立天監會的元老之一,天監會創立之初,定永平屬於最早登記的那批天師。

定永平當時有一個未婚夫,據說就是如今京城李家一個已經去世了的本家公子,兩人年少互許終身,當年是天師圈出了名的一對璧人,可惜好景不長,那男人後來屈從家裏的安排,娶了另外一個世家的大小姐,定永平是個孤女,自然沒法和世家抗爭,她和戀人自此恩斷義絕,終生沒有再見麵。

尋常女人若被自己最心愛的人背叛又拋棄,那種傷心和恨旁人難以想象。

但定永平很沉得住氣,她有功績有城府,在天監會地位逐年提升,從基層到京城總會外勤局行動科科長,再到外勤局局長,資質出眾,表率過人,五十歲那年調任雲蜀分會會長,坐鎮西南片區。

期間許多政敵想算計她,她一次次靠自己的聰明才智化解,穩紮穩打地走到了今天。

定永平最廣為人知的政績,就是顛覆了世家天師與平民天師的格局,使得天秤那端朝有利於平民派的方向傾斜。

在華國天師界,公務天師與民間散人天師是一道分水嶺,前者在天監會注冊,為天監會效力,後者野生放養,近年數量越來越少,畢竟公務天師福利高多了。

在公務天師中,世家出身和平民出身又是一道分水嶺。

起初,天監會的半壁江山都為世家壟斷,內部要職幾乎都由世家出身的天師擔任。

占據了資源優先權的世家派逐漸引起後來崛起的平民派不滿,定永平站出來支持了代表革新的平民派,為此還遭到過權力中心的排擠和放逐。

不過末法時代,群魔泛濫,天師行當的需求量很大,日子久了,通過建立考試機製吸納的平民公務天師越來越多,平民派聲勢日益壯大,與世家派形成了微妙的抗衡局麵。

定永平在其中起了關鍵作用,她是上頭很多人的眼中釘,同時是不少平民派中流砥柱的擁護對象。

總之,定永平是個巾幗全才,她不僅是一名令妖邪聞風喪膽的大天師,於公務案牘上的細活也無可挑剔,身為一把手做的決策十分穩當妥帖,擔得起極低的容錯率,擅長打點上上下下的人事關係,在龐大泥濘的人脈網中利索穿行而不濕衣鞋。

渚巽生平自知對自己影響最深的非親故長輩,除了青鹿山人,就是定永平定先生了。

定永平見渚巽、張白鈞和春水生三人落了座,也不廢話,直接開門見山道:“青海省昆侖山那邊出了點狀況,需要一批優秀人才前往解決,可能會有生命危險,任務完成後的信用分也很高,你們三個由我推薦,在擬訂名單上。”

渚巽、張白鈞和春水生吃了一驚,互相看看。

定永平不疾不徐地端起茶碗,輕吹了口氣:“尤其是你,渚巽,我費了很大力氣去周旋,打點好了所有批示這次任務的領導,如果任務完成,你就能提前返崗,千萬不要讓我失望。”

她喝了口茶潤喉,兩手交疊於膝,凝視著他們。

渚巽意識到定永平究竟幫了她多大的忙。

不等渚巽感謝,定永平便讓秘書小李給他們分別發了份文件。

眾人拿起來瀏覽了一遍,大致是一個月以前,青海省昆侖山脈玉虛峰蓮花關口附近山洞裏,出現了一個天坑,深不見底,陰寒詭譎。鑒於昆侖一向是個神秘之地,專家團懷疑這是曆史上曾經出現過的異位麵通道,以它為中心方圓一公裏磁場紊亂。

天監會接到消息後,派人在那邊設置了隔絕帶,初步考察發現,天坑內有詭邪之源。

專家團推測通道距離在不斷縮短,天坑周圍設置的法陣都探測到了日漸增強的邪力。

張白鈞抖了抖資料:“‘曆史上曾經出現過的異位麵通道’是什麽意思?”

定永平:“你是不是又翹了天師同業會的培訓課?這麽基礎的問題都不知道,春水生,回答他。”

春水生不好意思地解釋道:“殷商時期,古蜀國境內曾經出現過一個天坑,當時的蜀王蠶叢命群巫之長龜卜,得極凶之兆,蠶叢遂召集眾巫,命令他們用巫術封了這個天坑,施法當日,天坑異象突變,群魔降世,當時巫師長領導群巫並上百奴隸,以人魄淨火之術灼燒群魔,方平息了邪禍,此後天坑便消失了,據載它遺留的邪癘汙染了蜀王室,王室成員多早夭,其後蜀王柏灌命人在天坑消失處造大量船棺葬,排列成陣,鎮壓邪癘,這個天坑也沒有再出現過了,秦滅巴蜀後,在現代考古發掘的秦時期墓葬內,有相關文字記錄。”

定永平對春水生頷首:“不錯,後來的研究者經過長時間研究,提出了一個猜想,認為當時的天坑,極可能是連接另一位麵的通道,通道對麵是什麽無從得知,有人說是外星球,有人說是地獄,這些荒誕說法都沒有可靠證據,眼下出現的這個天坑,和文書記錄的有不少類似之處,當然,且不說古蜀國的人魄淨火術已經失傳,就算沒有失傳,這種非人道禁術也不能使用,因此需要另尋他法,在禍亂出現之前,及時封住這個天坑。”

她又交待了一些注意事項,讓渚巽、張白鈞和春水生三人明確自己的任務內容。

末了,渚巽提出問題:“定先生,那隻幽靈狼蛛妖被魔氣入體感孕,誕下魔氣凝結成的魔蛛作亂,先前西南玄武結界震**,受到不明攻擊,莫非是什麽大魔降世?加上這次你說的昆侖山出現詭異的天坑,我怎麽覺得背後有什麽驚天陰謀?”

定永平:“你的分析上麵也都考慮到了,目前暫未有確切結論,近來魔氣作祟的例子的確比較多。民間不是剛出了流言嗎。”

張白鈞:“噢!那個!”

他對道上消息反應靈敏,什麽風都知道,遂給一臉茫然的渚巽和春水生科普了一番。

民間的散人天師自成一個江湖圈,三教九流都在裏邊混,大江大河,裏邊魚龍混雜,時不時就有些驚爆的傳聞。天監會出於輿論監控和信息獲取的目的,會派人搜集這些信息。

近期,據說一個精通卜筮和觀星的人,外號馮老頭的,算出西方有異變,不日將有魔降世,且是賢劫第九小劫以來最強之魔,恐引發末日災禍。

他的話被許多人視為嘩眾取寵,不當回事。

緊接著,全國監測到的大大小小魔類滋擾事件突然增多,群魔動**不安。

馮老頭宣稱那是自己卜筮結果的證明之一,因此扭轉了部分人的看法,還得到了他們的支持。

一時之間,眾說紛紜。

張白鈞問定永平:“定先生,你該不會信那個馮老頭吧?他可是出了名的胡說八道,一百次裏麵說對一次就把自己吹得天花亂墜。”

定永平:“對任何事都要保持開放的態度,即使他在胡說八道,他的胡說也可能歪打正著,最近亂子確實多,再加上昆侖那邊突然冒出來個天坑,你們要多加注意,務必提高警惕。”

渚巽突然想到了自己手頭上顧秉之那件事。

一個具有**力的念頭掠過她腦海,可不可以直接向定永平求助呢

旋即理智立即否定了這個念頭。

她接的是私單,按規矩,處於停職期間的天師這麽做是違規的。

定永平一向公正謹慎,不會給渚巽任何台麵可見的特權。

渚巽也不可能要求定先生去跟民間督查科的人施壓要一紙批捕令,那太荒唐了。

渚巽於是默默放棄了一時興起的打算。

定永平解散了他們後,張白鈞做東,請春水生去一家素齋吃了飯。

之後張白鈞和渚巽帶春水生去附近逛了逛。

藤蘿寺後門有一條小街,被稱為算命街,周末一到,遊人如織,玄學愛好者絡繹不絕。

渚巽他們經過的時候,一個中氣十足的算命先生忽然道:“三位請留步!”

隻見那算命先生坐在店外,戴個圓墨鏡,搭了個小攤子,一根竿子上扯著塊布,上書占卦合婚。

張白鈞捧著一杯涼茶,翻了個白眼:“大哥,你都叫了我八百回了,求放過好嗎。”

那算命先生不為所動,肅然道:“這位道友!我觀你近日紅鸞星動”

張白鈞一口茶噴了出來。

算命先生得逞,嘴角一翹,從容轉向渚巽:“這位朋友。”

被逗過很多次的渚巽心一緊,忙道:“不用了!”

算命先生鐵口直斷:“你眉梢帶喜,必有好事將近!”

渚巽:“借你吉言。”

輪到春水生,那算命先生卻不說話了,張白鈞納悶道:“你怎麽不開他的玩笑?”

算命先生正色道:“真正的——嗶嗶——是沒法——嗶嗶——天機。”

張白鈞:“???”

春水生一臉茫然加懵懂。

隔壁看熱鬧的店家嘻嘻地笑起來:“他在自動消音呢。”

張白鈞才發覺他們又被耍了。

算命街這些店老板有錢又有閑,成天就喜歡拿街上路過的天師們尋開心。

三人走遠,春水生好奇地問:“那個高人是誰?”

渚巽:“這條街最紅的算命先生,算命街的名字據說就出自他祖上,那人好像真有兩把刷子,據傳其家族祖師爺是李淳風”

春水生:“好厲害啊。”

他們三人逛了街,便各回各家、

張白鈞回芙蓉觀,春水生就住藤蘿寺裏的天監會招待所,渚巽則回自己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