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三章 天子一怒流血千裏

“聖上,臣自幼熟讀孔孟之書,萬曆三十八年中進士,十餘年間,官至封疆。≧若非局勢逼迫,臣也不會如此孟浪。實在是兼並田地,無可扭轉,民變在即,臣不得不向孔家下手!”

天啟看著匍匐在地上徐治,心中竟然升起憐憫之情。

無論如何,這個人都是在做事,比起朝堂之上的那幫人還可愛很多……

“張大伴,你說山東兼並田地真的如此嚴重?竟然,竟然到了官逼民反的地步?”

張曄慌忙拜倒,說道:“啟稟主子,老奴在十五前去山東采買過貢品,聽聞一些傳言,百姓們說山東田產三分,一分是朝廷,一分是孔家,還有一分,是……”

張曄突然停下來,天啟眉頭緊鎖,喝道:“大伴,你也不給朕說真話嗎?”

“老奴不敢,還有一分是魯王!”

“哦!”天啟苦笑道:“魯王也是姓朱啊,都是我們家的錯啊!”

此話一出,所有的太監宮女全都跪了下來,別管懂不懂,都跟著誠惶誠恐地說道:“奴婢們罪該萬死!”

天啟黑著臉,手指抓在龍椅上,指甲都白了。

徐治偷眼看了一下,突然向前爬了兩步,五體投地,拜倒在天啟麵前。

“聖上,最近五年以來,朝廷開征遼餉和練餉,為的是對付建奴,為的是大明的江山社稷。可是有一班貪瀆官吏趁機盤剝百姓,無所不用其極。朝廷多收一兩銀子,他們便多收三兩,五兩。如此一來,無數貧苦百姓賣田賣地,賣兒賣女,成了流民。大戶豪紳便趁機兼並田地,田地到了他們手裏。就不用交稅。朝廷收稅越多,大戶兼並的越快,而賦稅全都落到了殘存的百姓身上。上等人家變成了中等,中等變成了下等,下等就成了流民。那些吃不上飯的,就,就落草為寇。加上白蓮教到處煽風點火,我大明江山已經是如蜩如螗,隻等一粒火星,就要引爆滔天大火!”

“臣以為當今之計。隻有抑製兼並,打擊豪強,平攤稅賦,讓百姓能得以喘息,我大明江山才能延續。罪臣鬥膽直言,還請聖上恕罪。”

天啟一麵聽著,一麵點頭,這個道理他也明白,可是想要抑製兼並何其困難。萬曆初年。張居正柄國,推行一條鞭法,等到他一死就人亡政息,大明的財政一天比一天困難。放眼如今的朝廷。上哪去找張居正啊!

“徐卿,朕知道你的苦心,可是你想過沒有,慫恿亂民衝擊衍聖公府。會是什麽下場?朕想饒你,天下的官吏也不會放過你!兩天前就有人上本,要直接在午朝門外斬了你。若不是張大伴告訴朕你手上有孔家的賬冊。隻怕有些人早就砍了你的頭了。”

沒想到在鬼門關上轉了一圈啊!

徐治汗毛都豎了起來,他還不算傻,自己和內廷大總管八竿子打不著,他憑什麽幫忙。還不是背後有張恪的周旋。看來人家說保住自己,並不是吹牛!

想到這裏,徐治竟然不那麽害怕。

“聖上,臣之罪罄竹難書,臣願意一死以謝天下,不過在臨死之前,還請聖上答應臣一個條件。”

“是想朕照顧你的家人,還是給你哀榮啊?”

“都不是,陛下,臣冒死搶下了孔家的商行,又清理了田畝。孔家是天下第一家,俗話說萬事開頭難,罪臣已經開頭了,請陛下一定派遣得力人員,將臣收上的田地平分難民百姓,讓百姓安居樂業,如此山東或許還能苟延殘喘。誠如此,罪臣縱使萬剮淩遲,也心甘情願!”

徐治說完,拜伏地上。天啟的目光在他身上來回轉動,此人話裏話外,都是一片赤誠,隻是不知道是否真心,這些年口蜜腹劍的臣子太多了。

此人竟然不惜一死,實在難得。

別看這一次士林沸反盈天,要替衍聖公出氣。可是冷靜下來,就不免思量,徐治的做法固然不對,可是衍聖公就沒有問題嗎?

搶男霸女,魚肉鄉裏,衍聖公一脈可謂是壞事做盡,才鬧到了今天的地步!難道就不該懲罰,平息民怨嗎?

順著這個思路想下去,在山東推行清丈田畝,抑製兼並,並非不可能!

天啟默默看著眼前這個人,突然間覺得他就像是衝向蠟燭的飛蛾,一往無前,哪怕是粉身碎骨,被燒成一堆焦炭,也無所顧忌。

如此大勇之人,實屬難得可貴!

“徐中丞,你想過沒有,從此之後,士林隻怕容不下你了!”

“聖上,太史公有言,死有重於泰山,有輕於鴻毛。臣一死,對天下士林就有了交代,解了君父的危局。陛下又可以從容清查田畝,百萬生靈能夠有一口飯吃,有一件衣穿。誠如是,臣就算萬死也是值得的!”

徐治把最後的話說完,大殿裏麵死一般沉寂。

他的心七上八下,張恪交給他的辦法已經都用了。究竟是死是活,就看天啟的一念之間了。

對於死刑犯來說,最難受的不是當頭一刀,而是等待死亡的過程。

人為刀殂我為魚肉,這滋味太難受了。沒一會兒徐治的後背就濕透了,整個人仿佛桑拿大蝦一樣,別提多難受了。

其實不隻是,天啟也陷入了天人交戰之中。

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從登基之日起,天啟就窮得叮當響,廣寧之戰結束大半年了。張恪和有功之臣都升了官,可是普通士兵的賞銀還沒有發下去。甚至正常的糧餉還差了一半。

當然朝廷沒發,可是張恪神得很,早早就把賞銀發下去了。就算朝廷不給糧餉,義州兵也餓不著。

可是天啟的心裏不是滋味啊,都說張恪擁兵自重,尋常百姓雇傭幫工的還要給錢呢!朝廷拿不出糧餉,怎麽讓人效忠!

話又說話來,張恪做大還不是怪那些大臣。當初王在晉幹的好好的,非要換成孫承宗。也虧是自己的老師,平時誇誇其談,滿肚子兵法,可是真正碰上了建奴,就跟耗子遇見貓,輸的連**都沒了,到了最後,還要張恪力挽狂瀾,要不然金鑾殿隻怕都歸了韃子!

天啟越想越怒,他真有心一道旨意,把衍聖公安律給辦了!可是理智告訴他隻會捅馬蜂窩。

那些天天找毛病的言官不會善罷甘休的,天下士林也不會答應。

剽悍如太祖爺,神勇如成祖爺,尚且要對孔聖人客氣三分,他又能如何!

看著天啟苦大仇深,眉頭都擰在一起,張曄頓時暗叫不好。他旁觀者清,徐治的一番表演,無非是讓天啟遷怒孔家,一怒之下對孔家下手,他就有了活路了。

天啟在外人看來,醉心木匠活,偏聽偏信,是個糊塗皇帝。張曄卻清楚,皇帝並不笨,隻是腦筋轉得慢而已,隻要給他時間,會想明白輕重的。

想到這裏,張曄低低聲音說道:“主子萬歲爺,都過了子時了,您該歇歇了,明天還要早朝呢!”

“哦?”

天啟猛然驚醒,揉了揉額頭,說道:“好吧,帶徐大人到偏殿休息。派遣人手好生保護徐大人,出了一點差錯,朕唯你是問!”

深宮之中也不保準啊,張曄點頭領命。

……

一場秋雨一場涼,昨天後半夜開始下雨,一直沒有停下來。

坐在轎子之中的大人們手裏捧著湯婆子,身上披著狐裘,武裝到了牙齒,一些老病的大臣還是忍不住瑟瑟發抖,也隻有這時候,京城的老少爺們才會感歎名利不如閑。

其實很多大臣已經請了病假,可是今天他們卻萬萬不敢不來。尤其是翰林院、國子監一類的清水衙門,官員們沒錢養轎夫,隻能徒步上朝,美其名曰安步當車。

手裏的油紙傘擋不住風雨,下半身都濕透了,從腳底板湧上來一股子涼氣,走這一路,少說腎虛十年。

他們不顧妻子的幽怨,一臉神聖的光芒,仿佛教徒般虔誠。他們要主持正道,要為孔老夫子討回公道。

別說是一場雨,就算是刀山火海,也要拚了!

京城的官員來的前所未有的齊,午朝門外都沾滿了,大家義憤填膺,攥著拳頭,就等著上朝,為國除奸,一個個都攢足了勁頭,這等好……額不,是大事,豈能落後。

就在所有人攢足了勁頭,想要搶頭香的時候。午朝門開放,從裏麵走出一個緋紅袍服的太監,走到了所有官員的麵前,清了清嗓子。

“有上諭:朕偶感風寒,身體不適,罷朝一日,有本章交給通政司,諸位愛卿請回。”

老太監說完之後,轉身就走。根本不給大臣們反應的時間。等到大家夥想要爭辯的時候,老太監已經進了午門。外麵隻留下幾個藍袍的小太監收本章。

數百位官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卯足了勁頭,竟然一拳打在了棉花包上,差點閃了腰。

有些人憤憤不平,可是有的人也受不了大雨,偷偷交了本章,趕快回家烤火喝酒去了。

“啟稟聖上,司禮監一共收到通政司奏本三百八十五本,其中三百七十本是參奏山東巡撫徐治,替衍聖公鳴冤的!”

天啟小臉鐵青,動了衍聖公,就一窩蜂上來了,朕的江山風雨飄搖,怎麽沒見你們這麽齊心!

天啟故意不上朝,就想看看人心如何,眼見得官員如此,他越發怒不可遏。

“去,把魏大伴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