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毛豆,不要走

我進了後廚,和大家禮貌的道好:“早。”原來在聊天的幾個人一看見我,不知怎麽的竟然都收了嘴,一齊訕訕的散了開,隻有小孫,狠狠的瞪了我一眼,把煙一把丟在了垃圾桶。

他一邊係圍裙一邊拉長著聲音似有意似無意的說道:“真是成績好不如命好啊,命好,破瓷爛瓦也能上的台麵,命不好,是個金鋼鑽兒也攬不著瓷器活兒。”

旁邊一個同事捅他:“說什麽呢你!”

我隻好向大家笑笑,明顯的感覺大家對我都有些異樣的眼神。

回到麵點科,我正在往模具裏倒調好的麵團,倒好後往上麵抹蜂蜜。小菊又風風火火殺進來,“毛豆姐。”

“什麽事。”

她在我耳邊說:“你知道嗎?去北京的人員名單下來了!”

“哦。”

她嘰嘰喳喳的叫:“有你啊,恭喜你了,毛豆姐,不過又有些不舍得你,你這一去就是半年啊!”

我想了下,手下繼續做工作:“是嗎?你從哪裏知道的消息,我都不知道。”

“才怪,主廚先生沒和您說啊?我以為你早知道了呢!你是酒店副總經理特別欽點的人選哦。”

我把麵團放到了烤箱。

麵點科這邊是和後廚分開的兩個空間,我們這邊有獨立的操作室,封閉的門,關上門後我給爸爸打電話。

“爸爸,去北京的人員名額定下來了嗎?”

他那邊溫和的回答我:“是啊!你不是想去北京?現在有這個機會讓你去,高不高興?”

我問他:“那,我是通過了考試了?我記得那天最後嚐醬料的時候,我因為感冒,差不多有一半都是連謅帶蒙的,成績不好我也都不敢和您說,我是真的通過了考試嗎?”

他卻回答我:“其實我也沒看你們的成績。”

我驚訝了,沒看我的成績?現在我終於明白了,其實這件事,從前到後,真正的人員早就內定下來了,原來我以為爸爸不會推薦我,但是在最後關頭,為了我的願望,他第一次破格違背了自己的人生原則,大膽的向酒店領導推薦了我。去北京是我夢寐以求的心願,為這個心願我也付出了很多辛苦,但我也知道同事間比我水平和能力高的人大有人在,這個名額我能不能拿到還不好說,現在真的知道父親是為了我而破了原則,我卻有些惴惴不安了。

這一整天其實我心理都不太舒服,平時我和他們也是嘻嘻哈哈,那是因為大家沒有利益衝突,但是當有一天,大家都往爭一個和自己前途有相關利益的名額時,大家就不可能繼續保持從前那種太平無事的同事關係了,你身邊的人都是你的對手,而因為一次競爭,我也成了他們不憤的對象。

快要下班的時候,我去找辦公室文員李茹,她正在對著電腦化妝,大約是晚上要出去約會,看見我很好奇:“咦,毛依蘭?有什麽事?”

我不好意思的說道:“那個,昨天的考試成績,你那裏有沒有結果?”

“你要這個幹什麽?你不是已經有了名額了嗎?”

“我想看下我的成績。”

她笑:“不用看了,你有毛主廚做推薦人,就是考試通不過你也照樣可以去北京,放心,你的名額是酒店經理早就給你內定下來的了。”

我有些怔,“早就定下來的?”

“你不知道?其實在決定選送職工去北京的時候就已經內定了有你的。昨天的考試,不過是走走過場。”

這番子話一說出來,我明白了。怪不得他們現在看我的眼神很怪,原來我真的是早就定好了的人選。突然之間,唾手可得的事變成了真的,我一下卻又有些不舒服了。

我和爸爸一起回家,他有些奇怪:“為什麽這麽好,居然肯陪著老爸一起回來?”

我挽著他的胳膊,心裏也很滿足:“開心啊!我們父女倆多久沒一起走路回家了?”

他笑笑。

“其實,那個名額是您早就給我爭取的吧?”

爸爸不以為然:“是啊。”

“您怎麽不早點和我說啊?多少我心裏有個思想準備。”

“這事兒還需要你什麽思想準備!”

“可是,爸爸,您不是一個最講原則的人嗎?”

“原則是看放在哪裏,你是我的女兒,其實你的心願我很容易就能幫你實現,但是這些年來,我因為心裏有偏見,我覺得做廚子沒什麽出息就不希望自己的女兒也從事這個職業,現在想想,女兒,是我誤了你。如果你喜歡這個職業,又願意把它當成自己的終身奮鬥目標,我又何必要阻止你呢!既然我有能力幫你去實現,我當然要不遺餘力。”

我笑了:“爸爸,您要是早幾年同意,我就不至於去當那三年兵了。”

“嗬,其實你去當兵也很好。”

我點頭,在他麵前亮一下拳頭,目光決決堅定的回道:“是啊,至少現在練的虎背熊腰,如果有人敢對我不軌,我三拳兩腳就可以把他打的滿地找牙。”

我們父女倆都笑。

他卻又感慨:“依蘭,從前時總遺憾自己沒有個兒子,但現在想想,有你這個女兒和父母這麽貼心,我也沒什麽不知足的了。”他又有些疼愛的問我:“心裏還痛不痛?還想治衡嗎?”

我趕緊打岔:“爸爸,您看您,總往人家傷口上撒鹽呢!我們不要再提這件事了。”

他又寬慰了,笑道:“是,治衡是個好孩子,不過他母親太堅決了,有這樣重的一座大山壓著你,就算你跟了治衡其實也不會幸福。不要再想了!”

我用力的點點頭。

能去北京固然是一件好事,我帶著一份期望也想去北京,但是如果代價是失去其他同事的信任和尊敬,這個代價是不是有點大了些?

趙清梅告訴我:“士大夫階層向來標榜誌趣高潔,也反映在飲食上,不屑於市井俗品。戰國時的楚大夫屈原就有:‘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的名句,素食得自然之性,又接近神佛,所以士大夫文人對素食推崇備至。”

我坐在她的私家廚房裏,看她用纖纖玉手做漂亮的素菜。

看她做菜也真是一種享受,人說廚師都是五大三粗的壯漢,其實不對,女人站在後廚,纖手素指,那才是一道真正的風景呢!

她做了一道芝麻藕絲,問我:“怎麽樣?”

把藕去皮切絲,加雞蛋,鹽,麵粉,拌好了再粘了白芝麻,炸成金黃色,然後再加各種材料翻炒,做出來的味道鹹,香,辣,味道確實不錯。

我不由的讚:“以前沒見過世麵呢,總覺得我們酒店的菜已經不錯了,現在看看其實我們酒店也沒什麽特色菜。”

她微笑:“真正的特色菜都是在江湖中,有時候你看到的一些江湖中人,象武俠小說裏所寫的,他們才是身懷絕技,不說別的,就說一道打鹵麵吧,一百個飯店做出來的打鹵麵有一百種味道,就算一個師傅教出來的弟子那也是各有特色,不一而同。”

認識趙清梅真是幸運,她這個人性格也很怪,不太喜歡給人打工,但是呢,她卻對廚藝有著天才般的領悟,常常的她出去旅遊,嚐遍外地的美食,而幾乎每種美食經過她的細細品味,回來之後都能做的出來,就這一點天分,我仰慕又沒法做的到。

她現在準備開一間私房菜館,地方也不大,在一棟寫字樓裏,想象不出來吧?在高檔的寫字樓中間開這麽一間格調高雅的私房菜館?裏麵座位也不多,隻設了四張桌子,最多也就隻能容納十幾個人同時就餐,想來就餐需要辦卡,提前預約,專為高端白領人士量身打造。

她給我看私房菜館的裝修效果圖,我突然問她:“清梅姐,我想跟著您,給您做個助廚,可以嗎?”

她有些意外:“跟我?”

我也不知道自己哪股子筋生出的勇氣,竟然能這麽直接的問她這個問題,但問題已經說出來了,騎虎難下,我隻得硬著頭皮說道:“是,我很仰慕您,很想拜您為師,就算您不同意收我為徒,我也希望能跟著您學點東西。”

她笑了,“你跟我啊?我和你說,我這個人其實是很懶惰的,做事又沒有始終性,你跟我著,不怕誤了你?”

“怎麽可能呢?”

她又想了下,“其實,有一個人特別想和你成為搭檔呢!”

我好奇起來,“誰啊?”

“董忱啊!”

他?我啞然失笑,這家夥,我和他啊,真不知道算是劉備加張飛呢,還是韋小寶遇到了建寧,總之是相見三句話不到,逢見必吵,好在吵來吵去,倒也無傷大雅。

趙清梅看著我的臉色,忽然一樂,問我:“你喜歡董忱嗎?”

“啊?”我怔了一下,她也問我這個問題?

想了下,我黯然說道:“我剛剛失戀,現在看所有的男人都一樣。”

女人果然好奇心比較重。

她又問我:“那不一樣,就算同樣是蘿卜,還有青蘿卜水蘿卜之分呢,你前度男友比董忱還好?”

我毫不猶豫的回答:“是,比他好一些。”

她一下笑了,“怪不得。這話要是讓董忱聽到了,他會傷心的!”

我嗬了一聲,他如果真會傷心,那他的心早不知道碎了多少回了。

正在這時,外麵有人按門鈴,她要起身去開門,我先起了一步,“我來我來。”

跑到門邊一看,我又怔住了,真是說曹操曹操到,外麵站的還就是董忱。

他鼻孔裏堵著一塊白色的棉球,看見我,先是一怔,接著馬上來了一句,“你怎麽在?嗬,終於找到我流鼻血的原因了,我說我怎麽這麽奇怪,一下車就開始流鼻血,原來是我的煞星在背後說我呢!”

我切了一聲,“我是你的煞星啊?那你千萬要繞著我啊!免了煞了你的鴻運!”

趙清梅在裏麵高聲問:“可是董公子到了?”

董忱進來,一看我們的菜,他也笑:“原來是在做藕,這倒好,我也新學了一道菜,偏巧也是藕,趙姐要是不嫌棄,我獻一下醜?”

趙清梅做個手勢,“歡迎!”

原來董忱是來送裝修效果圖,趙清梅想開私房菜館,便找董忱找了相熟的人給她做了裝修圖。

董忱馬上挽起袖子,他一邊切藕一邊和我說道:“這道菜呢叫胭脂藕,……”

我仔細看他的做法,董忱手法嫻熟,若是不看其他,單看他的這手技術,真的是名師高徒,令人歎服。

也難怪,他自小便在父親的親傳下耳濡目染,對廚藝的領悟自然比我要早的多,而且,他確確實實也比我有天賦。

原來這道藕是要用黑加侖果汁粉加醋,白糖淹沒了藕,把藕放在甜汁中浸漬,再放冰箱冷藏,豔紅色的汁水中,白色的藕片被染成了片片桃花紅色,看著確實讓人眼前一亮。

他問我:“象不象?”他眨眨眼:“象不象女人嘴上的胭脂?”

我奚落他,“董忱啊董忱,你若是早生了幾百年,那你真活脫脫一個紅樓裏的賈寶玉。”

趙清梅在一邊逗我們,“你們啊,真會在我麵前對答如流,依我看,這不叫對答如流,這如果人生做伴有這樣的伴侶,那是一件多舒服的事?”

做伴侶?我們兩人麵麵相覷,都是瞪了對方一眼。

他又問我:“你……去北京的事,有眉目了嗎?”

我們三人坐著,董忱因為和趙清梅也熟,他親自給我們衝了芋香拿鐵。

我說道:“有,名額定下來了,有我。”

他停了手,看著我,有點遲疑:“真的要去?”

“是。”

“去半年?”

“對啊!”

他不以為然的說道,“其實真的要學廚藝,也犯不著去北京,你們酒店這是在簽賣身契呢,等你學完了回來,一紙賣身契,賣給酒店個十年八年的……。”

“得了吧你,要是你有這樣的機會,你會不去?”

他搖頭,“不去!”

我白他,捧著杯子自己喝,“我爸爸要是早點教我廚藝,我還會現在和你在這裏拌嘴?唇槍舌劍?我自己也早成了名廚了。”

從趙清梅家裏出來,天已經黑了,我坐在他家裏,他開著車,今天奇怪的是,他反而老實了,沒有和我耍貧鬥嘴,一路上開車,乖巧的厲害。

路邊有一賣甘蔗的老漢,守著一三輪摩托在賣甘蔗,特價賤賣。董忱叫我:“妞兒,來,支援一下農民伯伯吧!”,原來他是要我下車買甘蔗,我們兩人在人堆裏挑甘蔗,終於挑了兩根看起來比較水靈的,一人手裏拿一根,舞在手裏,跟丐幫弟子一樣。

讓老伯給我切好後,他把甘蔗裝上車,卻沒急著開車,提問我:“知道甘蔗可以做什麽菜不?”

我搖搖頭。

“教你一道,要不要學?我教你做蔗香脫骨翅。”

“好啊!”

他看著我,忽然口氣變的凝重了,“毛豆,你不要去北京了,到我們禦煌樓吧,你到禦煌樓,我親自教你做菜,我保證把我生平所學全部傳授給你,不要小看我,在廚藝上,我也是一個相當牛的廚子,做你的師傅,綽綽有餘了。”

“切,”我咕噥:“又欺負我,我們可是平輩,你現在非要把我整成你的徒弟?你這不是欺負我嗎?”

他也不開車,隻是坐在車裏,一手拄著玻璃,偏著頭那麽意味難明的看著我。

我被他看的渾身似起了毛般有些不自在,啪的拍一下車喇叭,“董公子?你不是答應教我做菜嗎?那你告訴我啊!”

他依然在看我。

有時候我覺得他眼神很怪,看我時,眼裏總象有什麽東西,那種有點情深似海的眼神,我不敢對視,看了又有點心虛,很怪異的事,當我看治衡時,我心裏是坦坦****的,治衡很溫柔,我們好象都能看到彼此的心裏,但對著董忱,我卻不敢正視他的眼神,我象是總揣著一份不安,很怕他的感覺。

真奇怪,我和這個男人,親也親過了,而且還在一起抱著睡了一晚上,差點就連那件事都做了,但現在,我們卻又象好朋友一樣,若無其事的在聊天?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轉過了身,把車玻璃放了下,又拿出了煙,問我:“可以嗎?”

我有些奇怪他最近的表現,“你怎麽了?怎麽對著我這麽多客氣的話?”

他最終還是沒吸煙,隻是笑,有些自嘲,“天知道,怎麽越來越怕你了呢?你是貓我是老鼠嗎?還是你是腐女我是吊絲男?”

我們都笑了。

外麵下班的人車來車往,人流如織。

他終於發動了車子。

問我:“那麽喜歡戴戒指?那我也送你一份好不好?”

我下意識的摸一下脖子,治衡送我的那枚戒指,我用了根細細的鏈子穿了起來,掛在頸中,不巧卻被他看見了。

我不作聲。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道:“毛豆,別去北京了,好不好?”

“不好!”

“我不舍得你走。”

“神經病!”

“真的!”

“又和我鬧!”

他忽然間一踩油門,車子一個提速,我在車裏坐著沒坐牢,被晃了一下,氣的我不住的罵他。

他這個人就是這樣,有時候著調,有時候不正經,突然間來一句話又莫名其妙,看似很情深,卻又很花俏。我並沒有接觸過類型如他的男人,對於他的話,我也隻好采用一個戰術,一半當真,一半做假,信不得完全。

我把車玻璃也放了下來,風呼呼的吹過來,把我的頭發一下吹的亂了。

他卻又給我把車玻璃按上去了。

“來禦煌樓吧!我讓我們這裏最好的大廚教你,還有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