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魏萱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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須賈走後,張祿自去王宮麵見秦昭王,直言自己便是魏人範睢,隻因當年遭人迫害,險些被魏齊杖刑而死,這才隱姓埋名,絕非有意欺瞞,還請恕罪。

秦昭王聞聽自是一番驚喜,哪還有怪罪之意,又道:“丞相多次在寡人麵前舉薦先生,稱先生為天下第一賢士,還說願將相位讓與先生。於是寡人特派王稽前往魏國,卻聽說先生遭人陷害死於非命。丞相甚感痛心,寡人也大為失望,不想先生已經來到秦國,真是天助我也。先生不妨改回原名,讓魏齊知道先生還活著。”

張祿道:“那倒不必。姓名者,符號也。範睢已死,就讓張祿來報答大王的知遇之恩吧。”

秦昭王喜得直在房內來回踱步不停,又道:“丞相多次告老,卻苦於無人可接相位。既然客卿便是範睢,待寡人與眾臣相商,由先生接任丞相,如何?”

張祿忙道:“不可。丞相乃三世老臣,德高望重,無人可以替代。在下還是暗中輔佐丞相為好。”

秦昭王歎了口氣,道:“唉,常言道‘人臣至貴,必易其主’,丞相為官一世,樹敵過多,之所以堅持讓位,為的也是秦國的安定啊!”張祿心下躊躇,秦昭王又道,“丞相高瞻遠矚,幾次三番舉薦愛卿,正是要培植力量,輔佐寡人,與穰侯分庭抗禮。愛卿若再推辭,這相位隻怕就要落入穰侯之手啊。”

張祿再不猶豫,當即跪下磕頭行禮,說道:“大王如此厚愛,臣當萬死不辭。張祿定會披肝瀝膽,為大王分憂解愁,為秦國之強盛竭心盡慮!”

這時的魏都大梁城內,一片雞飛狗跳人心惶惶,有女兒的人家全都緊閉門戶,大街上盡是兵士們執著兵刃搜捕女子。戰爭時四處抓壯丁充軍,戰敗後又要尋美女獻貢,古來王侯釀禍,最後總是要黎民償還。

幾日後須賈進王宮稟報魏王,糧食、美女均已備好,範睢的家人也已準備妥當,隨時可以啟程,隻是不知丞相的腦袋……

魏王歎了口氣,道:“唉,寡人思前想後,範睢的家人可以送走,城池、美女、糧食也可以給他。但若是殺掉丞相,六國學士豈不將寡人罵死?還有誰肯來幫助魏國?”

須賈道:“大王慈悲為懷,我等都念王恩。隻是若不殺丞相,秦國便不肯退兵。大王救得丞相一人,卻要犧牲一國之民,這……”

魏王道:“寡人已通告丞相,要他離開魏國了。若是秦國責問起來,寡人便稱不知,或可蒙混過關。”

須賈默然,良久才道:“丞相的頭乃是範睢點名索要的,臣那日看範睢說得堅決,隻怕他不肯善罷幹休啊。”

魏王緊鎖愁眉,連連歎氣,須賈又想了片刻,才又吞吞吐吐地言道:“大王,臣還有一法,或能奏效。”

魏王忙道:“快快說來。”

須賈道:“大王雖無太子,但魏萱公主貌美卻是天下皆知,不如送往秦國抵為人質,或可消秦國怒氣,退秦國大軍。”

魏王搖搖頭,道:“這……不可不可。即使寡人同意,王後也斷斷不會答應。”

須賈又道:“大王,非要魏萱公主親往。魏萱公主平日深居簡出,外人隻道貌美絕倫,卻少有真得見者,更可況秦國千裏之外,如何能知公主真麵目?臣在二百美女之中,見一人容貌與公主幾分相似,隻需稍加**,令其冒充公主,應可蒙混過關。”

魏王一聽大喜,連呼妙計,又褒獎了幾句,著須賈盡快辦好相關事宜,盡早出發。

又過了半月,一切準備妥當,須賈領著大隊車馬,拉上糧食、美女、範家老少還有那冒牌公主,浩浩****向鹹陽二次而來。一路上須賈對範夫人和範若禮待有加,又派了十多個隨從左右伺候,極盡巴結奉承之能事。

及至鹹陽,範夫人、範若與張祿久別重逢,自是喜極而泣,相擁痛哭。張祿心情大好,又聽說須賈帶了魏國公主前來為質,那魏齊也已逃往趙國去了,便不再追究魏齊人頭一事,又領了須賈來見秦昭王。須賈便對秦昭王言道我國公主深居宮中,自幼嬌慣,還請秦王善為安置。秦昭王自是一番客氣,又令須賈領魏萱公主去後宮拜見宣太後,請太後代為安置便是。

須賈便領了那魏萱向後宮而來。一路乘馬車而行,就見這鹹陽宮內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奇花異草無數,小橋流水眾多,各座宮殿巍峨壯觀,令人歎為觀止。正眼花繚亂著,麵前又現一大湖,煙波浩渺,寒光粼粼,更有水榭長廊架設其上,曲折盤繞,雅靜幽深,千萬隻水鳥往來其間,怡然自樂,真真好一個人間仙境。須賈便都看得呆了,好半天繞過這湖,馬車停下,禮官領著須賈和魏萱來到一座宮殿前。前麵所見宮殿已覺宏大,眼前這座更是恍如天宮。左右極目難盡,其後宛在天邊,白玉作柱,金銀為磚,雕龍刻鳳,不勝其繁。還可見房頂之上、四周許多偏殿之中、正修建的工地、剛起步的地基,處處都有密密麻麻的工匠在辛勤勞作,揮汗如雨。可歎這般浩大工程,不知要窮盡多少工匠的心血。

須賈感慨著步入宮殿之內,宣太後已在內等候,須賈忙扯了一下那魏萱,兩人一同上前施禮,口中稱道:“魏國公主魏萱,大夫須賈,拜見太後。”

宣太後笑著受了禮,又打賞賜座,這才仔細打量這位魏國公主。就見這魏萱相貌果然秀麗非常,長眉斜飛入鬢,雙眸含羞帶怨,挺鼻小口,朱唇貝齒,令人觀之不禁心動神搖。隻是眉宇間似有些淡淡憂愁,宣太後隻道她是思鄉,也未疑他,便笑道:“魏國果然多出美女,公主更是名不虛傳。好啊,公主盡可安心留在後宮,本後煩悶時也好與你說話解悶。”

須賈忙答道:“多謝太後。”又悄悄扯了下還呆在一旁的魏萱。

那魏萱這才省得,起身欠腰行禮,也道:“魏萱謝過太後。”聲音清脆悅耳,直如黃鶯百靈一般。

須賈忙又解釋道,“啟秉太後,公主從小失去母親,無人管束。若有失禮之處,尚望太後指教。”

宣太後一笑,道:“無事無事,唉,先王生前便想讓本後生個女兒,可惜未能如願,至今引以為憾。公主若無芥蒂,本後倒願意認為養女,不知公主意下如何呀?”

“願意願意,”須賈忙不迭地應道,“這是公主求之不得的福分,公主,快快磕頭認母。”

那魏萱猶豫了一下,還是跪下行禮,道:“母後在上,請受女兒魏萱一拜。母後,魏萱還有一事相求,魏萱鬥膽想請母後說服大王,停止進兵,饒過魏國百姓吧。”

宣太後歎了口氣,道:“唉,當初大王下令改伐齊為攻魏,便非我願,都是那個新任丞相張祿公報私仇。女兒快請起來,待母後說服大王罷兵就是。”

那魏萱又磕頭謝恩,這才起身就坐,又側過頭來衝著須賈淒然一笑,須賈心中也是不忍,卻隻能黯然點了點頭。

這魏萱不是別人,正是日夜盼著畢鷹回來的玉扣兒。自範睢走後已是一年有餘,畢鷹仍無半點消息,扣兒日夜思念,不時便去範府上打聽。這日半路上便被官兵擄去,送到了須賈處。須賈見扣兒如此美貌,又與魏萱公主有些相似,便想出此法,果被魏王采納。扣兒初時自是不允,但須賈以魏國百姓相勸,扣兒便再難拒絕,隻能含淚同意了。

2

魏萱就此留在鹹陽宮內,宣太後對她十分喜愛,讓她就在自己這宮殿中尋了一處住下。自此衣食住行,自是按照王族規格,和在大梁城的清貧生活相比,真有天壤之別。但魏萱心中的愁苦,又能向誰人傾訴,想到此生或將終老於此,再無機會得見哥哥和日思夜想的畢鷹,便頓覺肝腸寸斷,心痛難當。雖有佳肴珍饌也食之無味,瓊樓玉宇也輾轉難眠。魏萱每夜便坐在屋外觀星看月,常常不知不覺的,一坐便到了天亮。

這天夜裏,魏萱又在院中一個人靜坐,撫著玉簪仰頭望天,夜空中滿天星鬥,殘月如鉤,有微風輕輕湧動,帶來池塘荷花的清香,魏萱對月默念,兩眼微紅,廣寒仙子,你那裏也孤單寂寞麽,你可有思念的人,或也有人思念著你麽?

正胡思亂想著,卻突然見遠處有火光亮起,又有紛雜喧嘩的聲音傳來,仔細聽去,隱約有人在呼喊著什麽“莫放走了宣太後!”,“抓住嬴稷者,庶長賞金千兩!”繼而一聲巨響,似哪裏轟然倒塌了一般,緊接著格鬥聲、廝殺聲、哭號聲紛紛響起,又有無數紛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而來,其勢之猛,仿佛瞬息即至門前。魏萱驚恐萬分,第一個念頭便是逃回房中。卻又想宣太後平日待自己甚好,此時正在睡夢之中,猝不及防,必要受了這些惡人的加害,便咬咬牙,向宣太後房中跑去。

宣太後剛被吵醒,兀自朦朧著不明所以,魏萱忙上前扯她起來,匆忙披了件長袍便向外逃。此時已有幾個蒙麵兵士衝了進來,遠遠瞧見了,呼喊著一路死死追趕。魏萱和宣太後女流之輩,長裙木屐,哪裏就跑得快了,宣太後年紀又長,幾次跌倒在地,都虧了魏萱不舍不棄,拉扯起來繼續再跑。饒是這樣,片刻工夫還是被趕上了,宣太後心慌意亂,腳下一絆,又摔倒在地,魏萱忙去拉她,那當先的兵士已趕至麵前,獰笑一聲,道:“太後,沒想到能有今日吧,你就受死吧!”說著挺戟而上,便向宣太後刺去。魏萱高喊了一聲“不”,一下撲在宣太後身上,便要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去抵擋這冰冷的利刃。

這次夜襲鹹陽宮正是惠文後和嬴壯的陰謀。兩人謀劃了數月,暗中聯係了許多軍中的將領,城外大軍圍攻鹹陽城,牽扯城內守軍的兵力;城內早已混入了眾多叛軍,隻等火光一起,便同時殺入王宮,直取秦王嬴稷和宣太後,裏應外合,就此要一舉奪回大秦江山。

嬴壯領著數百兵士直奔秦昭王寢宮,一路毫不費力,隻誅殺了幾名侍衛便衝入房中。正詫異時,卻見這寢宮內空空****,哪有秦昭王人影?心知大事不妙,領著兵士便往外衝,卻為時已晚。四周弓弩架起,利箭遮星蔽月而至,叛軍兵士們紛紛中箭倒地,嬴壯更當中成了個刺蝟一般,戳在身上的箭矢枝杈著,人竟一時不倒,眼睛兀自瞪得銅鈴般大,似仍不相信眼前這結果。

秦昭王和張祿自暗中走出,先著人收拾了一地屍體,又令取清水衝洗掉遍地的血汙。秦昭王向張祿一躬到底,道:“今日多虧丞相,否則躺在此處的便是寡人了。”

張祿連忙還禮,道:“並非臣一人之功,司馬上將軍在城外同樣也功不可沒。”

“若不是丞相在嬴壯身邊安插親信,如何能及時得知兵馬異動?”秦昭王說著又行了一禮,然後又道,“也不知母後那邊怎樣,不知是否受驚,丞相,隨寡人一同去探望一下吧?”

張祿卻突然跪倒在地,口中道:“大王,臣罪該萬死。”

秦昭王奇道:“丞相何罪之有?”

張祿道:“太後和穰侯專權日久,群臣共憤,大王雖有才誌,卻無法施展。故而臣……”

秦昭王一愣,繼而大駭,顫聲道:“怎麽?你

……莫非你將太後……”

張祿忙道:“大王,臣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輕動太後,臣隻想借嬴壯之刀替大王除去後患,故而太後宮中未派兵士。”

秦昭王聞之又驚又怒,厲聲道:“你!張祿,你好狠心!你竟敢私自做主,置太後生死於不顧,你……”說著也顧不得張祿,提步便往宣太後寢宮而去。張祿無奈,隻得揮手招呼兵士快步跟上了。

就在那長戟堪堪要戳在魏萱身上之際,那兵士卻突然悶哼一聲,歪斜在地上。魏萱緊閉雙眼,卻遲遲不覺長戟落下,這才睜開眼來,就見一名工匠打扮的男子正揮舞鐵錘,招架著兩名兵士不斷刺來的兵刃。魏萱還在發愣,那男子大喊了一聲,“快走啊!”魏萱這才如夢方醒,趕緊拉起宣太後,又見旁邊地上有塊金光閃閃的長命鎖,也來不及多想,忙先撿了起來,兩人又向外逃去。

那名工匠單獨抵抗兩名訓練有素的兵士,雖英勇拚命也漸漸不支。很快左臂先被長戟劃了一道口子,血流如注,那鐵錘便揮舞不動,眼看就此要葬身戟下,呼啦啦卻突然從房外闖入數十名工匠,各執鐵錘鐵鍬,呼喊著衝上前來。那兩名兵士嚇得魂飛魄散,拖著兵器便落荒而逃。工匠們還要追趕,先前那名工匠捂著傷口喘著粗氣,卻喊了一聲,“大家別追了,他們也是替人賣命的可憐人,放了他們吧。”

秦昭王來到宣太後寢宮,卻四處不見母親身影,地上雜亂躺著寢宮侍衛和叛軍兵士的屍體,顯是經過一場廝殺。秦昭王心急如焚,回頭怒視著身後的張祿,咬牙道:“張祿,你若害死了母後,寡人定然饒不了你!”

張祿道:“大王,請聽為臣解釋……”

“不聽不聽!寡人與母後在燕國相依為命,度日如年,豈能為王位而弑母!”秦昭王說著涕淚俱下,聲音已顯沙啞,“張祿,你要陷寡人於不忠不孝之地,讓寡人成為千古罪人哪……”

這時兩名侍衛押著惠文後走上前來,秦昭王立刻衝了過去,怒喝道:“你說,你把母後怎樣了?”

惠文後卻一臉傲慢,斜眼看了看秦昭王,隻從鼻孔裏哼了一聲,並不答話。秦昭王大怒,道:“你……寡人要把你……把你淩遲處死!”

惠文後冷笑一聲,卻突然撲向旁邊一名兵士,雙手緊緊抓住那兵士手中的短劍,直戳進自己胸膛。事情電光火石一般發生,眾人都是大吃一驚,惠文後身子慢慢軟倒在地,眼睛卻死死盯著秦昭王,嘴角仍留著那抹傲慢的笑容。

秦昭王一時無語,繼而煩躁起來,揮揮手嚷道:“拖下去,拖下去!”

張祿在旁忙道:“大王,且請回宮,待臣下……”

正說著,有侍衛上前來稟報,稱太後已然找到。秦昭王聞之大喜,就見幾名侍衛簇擁著宣太後和魏萱過來。秦昭王緊走幾步,來到宣太後麵前喊了聲“母後”,便跪了下去,雙手捧著宣太後的手聲淚俱下,張祿和眾人也忙都跪了下去。宣太後扶住秦昭王,心中也是動情,臉上老淚縱橫,道:“稷兒,快快起來。”

秦昭王哽咽道:“母後,稷兒該死,稷兒該死呀!”

宣太後奇道:“稷兒何出此言?”

“母後,今日之事,原本……”張祿在旁聽著,一顆心都懸了起來,惟恐這位秦昭王激動之下,真將一切和盤托出,就聽那秦昭王哽咽了一下,又道,“……今日之事,原本以為再也見不著母後了。稷兒不能沒有母後啊。”說著又是哭泣起來。

宣太後也哭著說道:“稷兒,娘也不能沒有你呀!你我母子一場,這是老天注定的呀,娘怎能丟下你不管哪!”

秦昭王又喚了一聲“娘”,母子二人抱頭痛哭,在場眾人莫不心酸落淚。隻有魏萱心思卻不在這裏,她從一進來,就發覺秦昭王身後之人十分眼熟,隻是夜裏燭光昏暗,而且身在後宮,張祿也隻能低頭垂首,故而看不清容貌。但觀其身形,卻是像極了畢鷹的恩師範睢。

秦昭王和宣太後相扶著立起,秦昭王又指著地上還未收走的惠文後屍體,道:“娘,你看,欺負你一輩子的太後,她死了。還有她的兒子嬴壯也死了。娘,以後再沒人敢欺負咱們了。”

宣太後看了一眼,忙別過頭去,輕聲念了一句“謝天謝地”,又對秦昭王道:“稷兒啊,你也受驚了,快快回去歇息吧。”

秦昭王便道:“那娘也早些歇息。”說完施禮告別。

張祿也緊隨著而去,魏萱在旁張嘴就想喚他,卻猛地省到這場合、自己的身份都不合適,這才硬生生收住,望著那張祿漸漸遠去背影,心中隻是疑竇叢生。

3

動亂過後,宣太後感懷魏萱患難之時舍身相救,特意賜了許多貴重的物品,又將身邊一個聰明伶俐的侍女翠兒安排了過來,著意照顧魏萱起居。那翠兒二八年紀,生得瓜子臉,薄嘴唇,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眨,處處透著股子靈氣。魏萱與她閑聊幾句,兩人倒也投機,魏萱更喜她機靈有趣,且又心地善良,平日可以說說話以解無聊,自己本不是真正的金枝玉葉,便也不將其以侍女對待。

幾日來,魏萱常捧著那隻長命鎖怔怔發呆。這金鎖越看越覺眼熟,真似是童年時畢鷹偷偷拿給自己看的那隻。隻是畢竟時日已久,記憶模糊,魏萱也不敢就說得準,更何況若真是畢鷹之物,又如何會出現在這鹹陽宮內?一時又不免啞然失笑,想自己這是怎麽了,莫不是思鄉情切,竟開始胡思想了?那日看丞相也似故人,今日見這鎖也像舊物,自己該不是生病了吧?

一旁的翠兒就笑起來,說公主怎麽了,一個人在那又喜又怒,又笑又歎地,要唱戲麽?魏萱就笑罵了她一句,把事情揀不礙事的說了,又道:“這長命鎖應是那日救了我和太後之人遺落的,我有心報恩,卻無處感謝,正不知如何是好呢,你這丫頭還來笑我!”

翠兒仍然格格地笑,說道:“我當是何事,原來就是這個,公主莫急,那不是名工匠麽,公主不便出麵,翠兒無妨,待翠兒出去打聽一番,一時三刻,為公主尋出這個恩公來。”

翠兒拿著那金鎖出了門外,四下裏張望,見不遠一座正在修建的偏殿處有許多工匠正在忙碌,便走近前,和看守侍衛們打了招呼,進來詢問眾工匠。眾人都道這金鎖不是自己之物,也從未見過何人佩戴此物。翠兒不免失望,又問道:“那日宮中混亂,你們可有人進入那邊宮殿之內?”

工匠們入宮來的第一天,便被告知除了工地和所居工棚之外,其他地方均不得擅自闖入,違者處斬。而且那日宮中兵亂又是隱諱之事,人人避而不言,這些地位低下的工匠們又哪能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翠兒如此問,自然無人敢答,紛紛都說沒有。

翠兒仔細觀察眾人表情,見有幾人神色扭捏,似所言不實,便故意歎了口氣,一臉愁苦地道:“這可怎麽辦,那夜有人入宮救了太後和公主,公主讓我務必找到這人,好好獎賞,這找不到可怎麽辦啊?”

就有一人站出來問:“你說那夜他救的是太後和公主?”

翠兒見這人中等身材,麵色稍黑,眼睛不大卻神采奕奕,心中便有了些好感,又故意皺著眉毛說道:“是啊,公主天天念叨說要感謝恩人,卻找不到這人,可怎麽辦?”

那人又問:“你說公主是要獎賞他,不會問他擅闖宮殿的罪名?”

翠兒一撇嘴,“當然是獎賞不是問罪,公主又不是惡狼猛虎,怎麽會恩將仇報?!”

那人又問:“你所言是真?”

翠兒就說道:“你這大男人怎麽這麽婆婆媽媽的,我敢對天發誓我剛才並未說謊,你敢不敢也發誓你剛才所言句句屬實?”

這並未說謊和句句屬實,看似相同細想卻也有別,但那人這會兒哪能聽得出翠兒的鬼機靈,訕訕地不敢接話,旁邊眾工匠都笑了起來。那人便說道:“好吧,那我就告訴你,那夜進去救過人的正是我的好朋友,不過他現在不在這,他去木場挑選木料去了,怕要到天黑才能回來。”

翠兒心中暗喜,說道:“那好,我明天再來找他,你告訴我他叫什麽名字。”

“他叫畢鷹,他不光是我的好朋友,還是我們這裏最好的工師,你看這些都是他雕刻的……”

翠兒對這些卻全不感興趣,道了聲謝便轉身要走,那人卻又喊住了她,翠兒回過頭來問:“你還有什麽事麽?”

那人手撓著頭發,傻笑兩聲卻不開口,翠兒嗔惱道:“你這人真是婆婆媽媽的,到底還有事沒事?”

那人這才說道:“姑娘,我的名字叫做夏侯水!”

翠兒撲哧一聲樂了,“我又沒問你名字!”說完飄然而去,剩下眾工匠圍著那夏侯水一陣哄笑。夏侯水也傻笑幾聲,仍伸長了脖子去遠遠望著翠兒。

那天救下魏萱和太後的正是畢鷹。

卻說那日畢鷹葬完母親正待出城,卻正趕上樗裏疾護送武王靈柩回城,白起魏冉大軍兵臨城下,鹹陽城就此關閉了城門,任何人出入不得。此後國勢動**,鹹陽城連續數月緊閉,畢鷹無奈,隻能先尋了個木匠的活兒做工。再之後官府在鹹陽城四處抓捕工匠,全送入王宮來修建宣太後的寢宮,畢鷹也未能幸免,就此來到了王宮之內。眾工匠們每天夜裏住在工棚,白天就在侍衛的看管下在各個工地上做工,日複一日的辛勤勞作,用血汗淚水堆起了這座宏偉華麗的宣太後寢宮。

畢鷹心靈手巧,又樂於琢磨學習,很快就成了工匠裏出類拔萃的人物,開始負責一些複雜的木工雕刻。那天夜裏畢鷹正在工棚外遙望著宮殿琢磨木活兒,卻看到火光四起,有無數兵士衝殺過來。眾工匠都被驚醒,紛紛驚恐不已。畢鷹卻十分鎮定,安慰大家說:“大家別慌,凡是造反的,所謀不過隻是王位,不會來理我們這些工匠。而且無論何人為王,也還是離不開我們這些有本領的工師。”

眾工匠這才情緒稍安,畢鷹望向宮殿處,就見有幾名兵士正遠遠地追趕著兩名女子,那女子一老一少,步伐淩亂,老的又幾次跌倒,那年輕的都不肯棄去,還是拉起來相攜同逃。畢鷹心中酸酸的,竟沒來由地想起了自己母親,一時激動難抑,抓起個鐵錘便衝了過去。一旁的夏侯水驚呼了一聲,“你幹什麽畢鷹,不要命了?”

但畢鷹早已跑遠,夏侯水急得直跺腳歎氣,也無他法,隻好趕忙招呼幾個要好的同去援救。旁的工匠聽說畢鷹隻身赴險,都念他平日與人為善,又常幫助大家,便紛紛提了工具,抹黑了臉,隨著夏侯水一起追畢鷹而來。

再之後便是畢鷹先去救下了魏萱和宣太後,獨自抵抗兩名叛軍,而工匠們隨後而至,嚇跑了叛軍,又救下了畢鷹。大家都不知道救下的是何人,更不知道這後宮兵亂是怎麽一回事,便相約著守口如瓶,絕不說出曾夜入宮殿。不想今日翠兒過來說救下的乃是太後和公主,實是立了一件大功,夏侯水這才說出那人便是畢鷹。

4

翠兒樂嗬嗬地返回房中,將打聽來的告與公主,隻道公主會誇自己辦事有

效,卻不想公主聞聽翠兒口中說出“畢鷹”二字,一個人就全呆住了,兩眼圓睜,瞪得大大,接過來的長命鎖也跌在了地上。翠兒慌得忙去扶住公主,口中道:“公主,公主,你這是怎麽了,你不要嚇翠兒啊?”

魏萱這才省過神來,哇的一聲便哭了出來,邁步便往外走。翠兒忙又扯住,顫聲道:“公主,公主,你這是怎麽了,你要去哪啊?”

魏萱淚如雨下,癡癡地道:“我要去找他,我要去找他!我等了他那麽久,他怎麽竟在這裏,我要當麵去問他!”

翠兒更是慌了,扯著公主也流出淚來,“公主,你這是病了麽?你要找誰啊,是找畢鷹麽?他現在不在那裏,你去也見不到的,好公主,你等等,我明日帶你去見他好不好?你饒了翠兒吧,你這樣出去,翠兒保不住命的!”說完已是淚流滿麵。

魏萱就一下委坐在地上,身子也俯在地上痛哭不止。翠兒也隨著哭了一陣,好半天之後才先止了淚,又去扶起魏萱,“公主,你收收吧,這樣哭會傷壞身子的,我扶你去**躺躺,睡一覺,明天醒了,我就帶你去找他,還不行麽?”

魏萱已是六神無主,昏昏沉沉地便由翠兒扶著去**躺了,嚴重兀自淚流不止,口中隻是念道:“畢鷹哥哥,你忘了我們那日的話麽?”

翠兒看得都呆了,隻想這雖是救命大恩,也不過道謝獎賞罷了,怎麽就能如此激動難抑,一麵之緣就能種下如此情愫?不不不,必是故交舊識,早有情意,但公主應深居魏國王宮之內,又怎會和一個秦國工匠是什麽故交?翠兒古靈精怪的小腦瓜裏編出一個又一個故事,卻怎麽也圓不了這許多疑團。想得漸漸昏沉,又見魏萱迷糊著仍不斷囈語,便不敢就此離去,遂在一旁的案幾上伏著睡去。

直至深夜,魏萱自噩夢中驚醒,這才神誌清楚了些,又見翠兒在一旁的案幾上伏著沉睡,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愧疚,忙去喚醒了,要翠兒回房去睡。翠兒圓睜著大眼注視公主,魏萱便笑笑,道:“好了,你去睡吧,我沒事兒了,那會我心情激動讓你受累了,對不住啊。”

翠兒便如釋重負般笑了,道:“公主可別這麽說,翠兒受不起,公主沒事兒了就好,天神爺爺啊,那會兒真嚇死我了。公主,翠兒還真想問你句話,你讓問麽?”

魏萱微微一笑,道:“翠兒,你別多想,不是我不信你,但有些事我確實有苦衷,還不能說。也許有一天我會把一切都告訴你,但現在還不行,你就體諒一下我吧。”

翠兒眼珠一轉,嬉笑了一聲,道:“那好吧,翠兒不問了,翠兒明日就帶公主去找一個人,不過翠兒是笨丫頭,既忘了那人叫什麽,也忘了去哪裏找這個人。”

魏萱笑著啐了她一口,抬手作勢要打,翠兒笑著躲過,卻一本正經地說道:“公主,翠兒真是笨丫頭,現在記不住那人叫什麽,將來也記不住那人長什麽樣,更記不住公主和他說什麽,做什麽。”

魏萱輕點點頭,輕聲道:“翠兒,謝謝你。”翠兒便笑笑轉身出去,兩人各自就寢安睡了。

第二日起來,翠兒拿了侍女的衣服給魏萱換上,兩人一道向工地而來。那日翠兒的美貌便已讓眾工匠們驚歎,今日魏萱一來,整個工地上頓時變得鴉雀無聲,眾工匠都停下了手頭的活計,傻傻地望著這位天人一樣的明豔女子。魏萱羞得低下頭去,翠兒卻撇嘴一笑,問道:“那個叫什麽夏侯水的呢,人哪去了,還不帶畢鷹過來見我!”

有工匠就朝後麵指指,說道:“夏侯水和畢鷹在裏麵安裝窗戶呢,你進去找他們吧。”

翠兒拉著魏萱向後麵尋來,過了兩道門,就見夏侯水確是和一人一起在安裝著窗框。魏萱仔細端詳那人,見他雙眉濃重,眼若寒星,果然還有記憶中那個少年的影子。尤其那一認真便緊緊抿起的嘴唇,還和少年時絕無二致。魏萱心中已確定必是畢鷹哥哥無疑,不知不覺眼淚就又流了下來。翠兒忙幫她擦淚,哀求道:“公主啊,求求你可別再哭了,有什麽你們見了再說,好不好,我去把他給你叫來。”

翠兒走近前去,向夏侯水喊道:“喂,夏侯水,這位就是畢鷹麽?”

夏侯水見來的是她,臉上早笑開了,道:“是,是,他就是畢鷹,我的好朋友、哎畢鷹,這就是我和你說的昨天來的那位姑娘。”

畢鷹看了翠兒一眼,點點頭便算行禮,然後說道:“夏侯水和我說過了,不過那日我並不知道被追的是太後和公主,所以今日也並不指望因此得到什麽獎賞。你回去替我謝謝公主,就說畢鷹心領了她的好意了。她要是還有良心未泯,不如去勸勸她的太後,早日結束修建這勞民傷財的寢宮吧,讓我們這些工匠也能早日回家,誰家沒有父母妻兒,誰家不盼著一家團聚!”

翠兒哪聽過人這樣講話,心中不由暗暗佩服,說道:“你又不跟我去見公主,偏又有這麽多話說,我腦子鈍嘴笨,可是記不住,還好公主來了,你自己跟她說去吧!”

畢鷹和夏侯水都是一愣,畢鷹道:“公主親自來了?”

翠兒朝身後暗處的魏萱一指,道:“就在那呢,你自去拜見吧。”

畢鷹猶豫了一下,便撣撣衣服上的塵土,走過去了。夏侯水正要跟上,翠兒朝他一瞪眼睛,道:“你要做什麽去,就站這,我有話問你!”

夏侯水回過頭朝翠兒訕笑兩聲,腳下再也挪不開半分。

畢鷹走上前來,朝魏萱躬身行了一禮,道:“不知公主芳駕親臨,失禮之處,還請見諒。”說完直起身來,隻看了那公主一眼,卻不由周身一震,心中一片迷茫,隻生出一個念頭來,這公主怎麽好像扣兒?

魏萱見日思夜想的人兒就在眼前,心情激**,好半天才控製住,又故意擺出副冷如冰霜的麵孔,道:“今日我來,一是還你這長命鎖,二是要當麵答謝你的救命之恩,不過我方才聽你說不要獎賞,卻想讓本公主勸告太後停止修宮,放你們回去,不知你年紀這樣輕,也已經有了家室了麽?”

畢鷹還在胡思亂想著,聽她問話才回過神來,忙答道:“畢鷹此話,並不全為自己,工匠們大多都有妻兒父母,誰不想在家**兒女,贍養老人,享受天倫之樂。至於畢鷹自己,不但尚未成家,無妻無子,甚至也無爹無娘,隻孤苦伶仃一個,但畢鷹也有惦記的人,牽掛的事,雖身在秦國王宮,但心早已回去了魏國大梁,隻盼著能早日離開,返回故土,還請公主體諒。”

魏萱說道:“你不是秦國人麽?”

“在下是秦人,但自幼在魏國大梁長大。”

“那你已經回到秦國,不是很好,為何又要想著魏國?大梁就比鹹陽好麽?”

“回公主,大梁鹹陽,風土不同,各有短長,原無高下之分,隻是鹹陽無人而大梁有人,畢鷹因人思地,所以更加眷戀大梁。”

“人?”

“畢鷹小時候和一人有過約定,要在大梁等她回來。”

魏萱款款問道:“哦,原來如此,那要是沒有這個約定,你還要回大梁麽?”

畢鷹一怔,遲疑許久,才歎了口氣,如實答道:“公主,在下不敢忘記這個約定,忘不了這個人!”

魏萱心中早已喜不自勝,卻還是使勁忍住,又問:“這人一定是位女子吧?”

“是。”

“她一定很美吧?”

畢鷹苦笑一聲,“公主此問,畢鷹真不知該如何回答,其實我與那位故人已十多年未見,我並不知道她現在容貌如何,也不知道她現在何處,更不知道她是否還能回到大梁……”說著話音漸輕,語意裏有惆悵無限。畢鷹低著頭,又想起少年時與扣兒的種種趣事,臉上浮現一番甜蜜,又朗聲繼續道,“不過我想,她應是極美的!”話音十分堅決。

魏萱心裏甜甜的,卻還是忍住笑問道:“那你覺得,本公主比你那位故人,又是如何呢?”

畢鷹一呆,忙垂下頭去,道:“畢鷹不敢妄言,公主貌美絕倫,雍容華貴,令人目不敢視,實是天仙一樣的人物。在下那位故人,其實相貌與公主還略有幾分相似,但柴門女子,怎能拿來和公主比較,隻……隻是……”

“隻是什麽?”

“隻是在畢鷹心中,無論她現在容貌如何,都是這世上最美之人!”

魏萱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畢鷹一下羞了個臉紅,呐呐道:“公主笑什麽,在下是實話實說……”

魏萱又板起臉來,道:“你那位故人,叫扣兒是吧?”

畢鷹一聽如遭雷擊,猛地抬起頭來,怔怔望著公主,話都說不利索了,“公主……你……你怎麽……知道?”

魏萱還故意板著臉,但做眼卻衝著畢鷹迅速眨了一下,道:“本公主和你那位小時候的扣兒,隻有幾分相似麽?”

畢鷹這才有些明白,但一時還是難以相信,又顫聲說道:“公主……你是公主還是扣兒?”

魏萱撅著嘴,說道:“我是公主,也是扣兒!”

畢鷹欣喜若狂,連聲問道:“你真是扣兒,你真是扣兒,你真是扣兒?!”

魏萱見他的傻相,心中也是甜絲絲的,掩著嘴不停點頭。畢鷹就踏步上前,一把抓住魏萱的手,喃喃說道:“扣兒,扣兒,我終於見到你了……”

魏萱又板起臉來,輕聲喝道:“你這大膽工匠,怎敢如此無禮?”

畢鷹忙鬆手撤步,躬身又要行禮,才猛地醒悟,抬頭來看魏萱,魏萱早笑得前仰後合,花枝亂顫。畢鷹皺著眉道:“你這家夥,怎麽還是這麽調皮?”

魏萱漸止了笑,平靜下來,兩眼卻已噙滿了淚水,輕輕說道:“畢鷹哥哥,你讓我等得好苦啊!”

畢鷹癡癡望著他,也有淚流下,道:“扣兒,你何時回了大梁麽?你怎麽又來了這秦國王宮裏?你怎麽又成了公主了?”

魏萱微微一笑,天上雲遮日頭,樹上百鳥無聲,魏萱輕聲道:“傻哥哥,你一下問這麽多,要扣兒先答哪一個啊?”

那邊夏侯水還在喋喋不休地對翠兒講著,他早已介紹完自己乃是來自蜀郡餘州的羌人,羌人大多心靈手巧,自己更是從小跟隨父親學習木工,在這些工匠裏麵手藝僅次於畢鷹。現在又開始講他們餘州山清水秀,物產豐饒,乃是天底下少有的好地方,隻是近幾年來泯水泛濫,山洪暴發,淹沒了許多村莊良田。再加上官府混賬,非但不用心治水,反而苛捐雜稅,橫征暴斂,自己這才遠離故鄉,跑到這鹹陽來謀生,繼而被正如宮中。

翠兒哪想到隨便問了幾句,竟引來這夏侯水婆婆媽媽這許多話,早聽得不耐煩了,便翻著眼立在那,任這些廢話由左耳進,從右耳出,全不在意,一門心思隻望著那邊公主和畢鷹的情形。就見兩人時而笑又時而哭,時而湊近又時而分遠,真是個峰回路轉,變幻莫測,令人猜不透又想不通。翠兒便望得癡了,心中想能為了個什麽,竟把人折磨成這傻樣子,忽喜忽悲忽怒忽愁,可笑這人們還偏偏癡迷其中,又是何苦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