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小鬼靈精,為何喊我作爹?”清朗月光下,蕭留年抱著雲繁,一麵朝飛鳳鎮低掠,一邊低聲問道。石守捧著半途救下的少女,緊隨其後。

其實這類事也不是他第一次遇到了。

九寰十八州,凡人千千萬,皆篤信神仙,對呼風喚雨的修士有著天生的崇拜。修仙界雖立於凡間之外,與凡間卻又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凡人大族供養修士宗門,修士庇佑一方安寧,這本是好事,可後來許多凡人為求庇護,便將家中子女送予修士,凡人更以與修士結親為榮,而大族世家還會培養容貌上佳的兒女,專為奉侍修士。

他在凡間曆煉時,就時常遇到這類困擾,久而久之,他在外不論救人亦或除妖,都不苟言笑,好叫生人勿近,也就是遇上雲繁這個小不點,他才動了惻隱之心,溫柔以待。

雲繁似乎有點困,腦袋歪他肩膀上,一邊腹誹他明知故問,一邊打著哈欠回道:“以前……阿爹被漂亮姐姐纏住時,阿娘就讓我大聲喊爹救他,她說這樣外麵的小妖精知道阿爹成過親,有了娃兒,就不打他主意了。”

謊言,信手拈來。

蕭留年樂了:“合著你這是把我從妖精手上救了下來?”

“留年哥哥不用謝我。”她張嘴打個哈欠,又問他,“哥哥,那漂亮姐姐也是妖精?是什麽妖精?”

“人家和你一樣,不是妖精。好了,小孩子別多問。”蕭留年被問得一滯,欲要解釋又不知從何說起,索性打住。

好在雲繁沒有究根刨底的精神,很快就丟開手去。

一行三人,沒多久就到飛鳳鎮。

夜已深沉,街巷無人,除了偶起的犬吠貓鳴外,鎮上萬籟俱寂。少女將二人帶到飛鳳鎮南邊的一戶宋姓大宅院前,少女上前拍了拍門,沒多久就有人揉著眼前來開門,待看清來人之時一陣吃驚,又飛快跑回宅中通傳。

少女此時才自報家門:“奴名宋涓兒,乃是宋家四女,家中以藥材為營生,家父掌著飛鳳鎮附近七成藥田……”剛說了幾句話,宅中便匆匆迎出來一群人。

當前那人身披錦袍,年近四旬,保養得不錯,皮膚白皙,身材頎長,被四周下人簇擁而來,看到宋涓兒時目光一沉,積蓄的怒氣似要爆發,卻被她一句話打斷:“爹爹,女兒被妖物所騙,多虧這位仙君搭救。”

一聲“仙君”,把宋父怒氣壓下,他驚疑地望向蕭留年,宋涓兒已碎步上前,在他耳邊細語,宋爹的臉色在聽完來龍去脈時已然緩和。

“宋姑娘已安然到家,本仙也要告辭……”蕭留年抱著雲繁衝幾人淡道。

“仙君留步!”宋父急道,“仙君救小女一命,又替鎮上除了一害,如此大恩,宋某無以為報,請仙君受宋某一拜。”

說話間他已跪下,蕭留年眉心微擰,揮袖將人托起,隻道:“斬妖除魔乃我等修行之人份內事,不必言謝。”

那廂宋涓兒也扶住父親,軟聲道:“仙君慈悲為懷,自無需我們答謝,隻是眼下天色已晚,落腳地不好找,奴瞧令嬡似乎受了傷,不如就請在府內暫歇一晚,也讓我等稍盡地主之誼,您看可好?”

這話說得倒是在理,蕭留年不由望向雲繁,他趕來飛鳳鎮就是想給她找個合適的落腳地讓她安靜養傷,現下夜深也確實不易找地方休息。

宋父極識眼色,見蕭留年神情鬆動,忙喚下人:“快,給仙君備別院上房!”

雲繁雖得蕭留年仙力,可到底舊傷未愈,新傷又添,人開始昏沉。蕭留年見她神情萎頓,不再多想,隻道了聲:“叨擾了,多謝。”便大步踏入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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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繁沾枕便陷入昏睡。

沒有修為的肉身孱弱非常,她隻覺忽冷忽熱,本難受至極,可迷迷糊糊之間,似乎有人守在她身邊,她喊熱之時送來涼意,她喊冷之時送來暖意,道道靈氣湧送入她體內,滋養她的髒腑與經脈,又喂水喂藥,時刻陪伴。

也不知多久,她才漸漸睡得安穩,再睜眼時,人已躺在陌生房間的床榻上。床榻柔軟,絲被順滑,屋裏彌漫著股淡淡香氣,窗子開得不大,隱約可見窗外盛開的鮮花。窗前坐著蕭留年,陽光灑在他身上,透著叫人安心的氣息。

他本正執筆疾書,聽到**響動,轉頭望去,發現雲繁睜眼,便撂筆上前,將人扶起,喂她喝水。

“可算是醒了,這兩日仙君守在這裏寸步不離,擔心壞了。”旁邊傳來個輕軟的女人聲音,竟是宋涓兒垂立花幾旁。

蕭留年掃了她一眼,道:“藥方已經寫好,其中有幾味藥乃是仙界靈草,恐鎮上找不到,需往附近道友手中采買,這袋靈石權作藥金,有勞宋姑娘了。”

雲繁乃是凡人孩子,仙界丹藥對她來說過猛,他不得不以凡人藥草佐以低階靈草,擬方為她療傷。

好在藥方換到第三副時,她醒了。

說話間,他手一揮,便將剛寫好的藥方同一袋靈石送到宋涓兒手中。

這就是下逐客令了,宋涓兒也不多話,嫋嫋福身後便離開房間。

雲繁坐在**,東張西望看了片刻,道:“留年哥哥,我睡了很久?”

“兩天兩夜。”蕭留年邊說邊遞給她一碗清粥。

粥溫熱,是剛好入口的溫度,雲繁乖乖喝了小半碗,嫌沒味,推還給蕭留年。蕭留年不勉強她,取來帕子替她拭唇,細問了她的身體情況,見她確已好轉方放下心來,指著床尾擺的一套衣裳問她:“會穿嗎?”

這是她昏睡期間,蕭留年讓人準備好的,從裏到外齊備。

雲繁點下頭,蕭留年便去了外間,留她獨自更衣。

月白的交領小襖,櫻花粉的對襟半臂,淺湖綠的縐紗裙,裙上繡著月桂與雪兔,十分別致討喜,一看就不是蕭留年的眼光,定是宋涓兒代為挑選的。

她洗了把臉,慢條斯理換上新衣,掀起珠簾踱了出去。

蕭留年正站在屋中與同門傳音,話剛說到一半便見提著裙擺小步走來的雲繁,話音一斷。

哪怕知道雲繁生得好,他也被麵前粉雕玉鑿般的小姑娘驚了眼,雪團一樣的娃娃,自帶三分仙氣,便是在浮滄山都難找到一個,擱在誰家不是父母親人的掌上明珠呢?卻不曾想命運如此多舛。

“留年哥哥。”換上裙子的雲繁似乎變得拘束,小小聲開口。

“坐。”蕭留年朝窗下羅漢榻示意。

她依言坐上,小短腿夠不著地,依舊**在半空,裙擺下露出幾個小腳趾。

“怎麽不穿鞋?”他問道。

鞋?還有鞋嗎?

她露出個疑惑表情。

蕭留年低聲一歎,回屋拾起擺在床尾之下的一雙小巧的兔頭鞋,踱到她跟前蹲下,捏起她一邊腳踝。

雲繁看著蕭留年的後腦勺,微微一笑——浮滄山道祖的親傳弟子替自己穿鞋,這份殊榮,可不是人人都能遇到的。

蕭留年細細替她穿上鞋,將後跟拉好,末了一彈鞋麵上長長的兔耳朵,叮囑道:“以後記得穿鞋,別老光腳。”

她“哦”了聲。

“你這鈴鐺壞了。”蕭留年起身之時,卻見她腕間綁著根紅繩,紅繩之上綴著兩枚金鈴。

這紅繩金鈴一看就是舊物,與她如今一身新裝極不相襯。

她低頭看向自己腕間,紅繩顏色褪得斑駁不勻,金鈴不止黯淡無光還被壓得變形,半點聲響都發不出,大概是在與禍蚺的惡鬥中弄壞的。

這是她隨身所佩的唯一凡間俗物。

“嗯,這是阿娘給我的。”雲繁垂眸,眼中流露幾許意味不明的目光,似嘲似哀,無人看到。

她這話不假,卻還有後半句,不能說出。

鈴鐺確為她母親所贈,但她留下這兩百年前的舊物,不是為了懷念母親,隻是為了時時刻刻提醒自己,這世間萬般情愛,骨肉親情也罷,男女歡愛也好,通通都不可信,唯一可信可依的,隻她自己而已。

“把它交給我吧,我修好後再還你。”蕭留年朝她攤手。

雲繁褪下繩鈴,擱到他掌心中,看著他揣入懷中,鄭重收好。

蕭留年這才起身,還待說些什麽,院中忽然傳來陣腳步聲,他神色一喜,知道是浮滄山的同門趕到了。雲繁昏睡了兩天兩夜,蕭留年不便換落腳地,隻能借宋府這別院與同門會合。

宋父親自帶著浮滄山的弟子進別院,邊走邊道:“諸位仙人請進,蕭仙君及其愛女,就住在這別院之中。“

隻這一句話,就叫蕭留年猛地撫額,他怎麽把這茬給忘了。

“什麽?!大師兄的愛女?”一陣爆竹似的聲音響起,“我師兄什麽時候有女兒了……”

話音未落,別院的大門忽被一陣風掃開,蕭留年負手站在屋內,沉聲斥道:“靈星,閉嘴!”

雲繁望去,院裏已站著六、七人,站在前麵的都穿著一色衣裳,皆為浮滄弟子,說話的人是個眉清目秀的男修,她在蛇淵祭台時見過,正是跟隨蕭留年前來救人的名喚靈星的弟子。

現下院裏這些人都齊刷刷望向蕭留年與坐在羅漢榻上的人。

靈星不怕死地繼續開口:“師兄,你閨女這麽大了?”

蕭留年一彈指,直接給靈星施了個縛言咒,省得他繼續說出讓人頭疼的話來。

豈料靈星剛閉嘴,便有個孩子從他身後竄出,對著雲繁嚷起:“他們說是你救的我,真的是你嗎?我記得是個醜八怪……你長得好漂亮啊!像仙女一樣!”

說話間,這孩子睜著大眼盯著她不放,赫然便是雲繁當日在蛇淵推開的小男孩。

除了他之外,那天意欲拿她填蛇口的慕漸惜,與曾替雲繁二人力爭的女孩,也都在其中,皆神色複雜地望著雲繁。

似乎誰也沒有料到,當日又髒又臭乞丐似的孩子,竟搖身一變,成了跟在蕭留年身邊粉妝玉鑿的小仙女。

作者有話說:

蕭蕭:萬萬沒想到,真妖精一直在身邊。

繁繁:榴蓮哥哥,能給我吃口肉不?

作者注:這個肉,是真的肉,肥瘦相間的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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