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過去,天光大作。

雨不知何時停了,隻有屋簷上滴滴嗒嗒落下的雨珠。雲繁是被蕭留年拍醒,方發現自己竟然又睡著了。

看來昨日入夜她妄動元氣以髓血灌注傀儡,讓她本就糟糕的身體傷上加傷,再不找個合適的地方療傷,她的精力也撐不了太久了。

為了躲避曲弦的追殺,她不得不出此下策。那尊傀儡木人由天心木所雕,本就是避險的替身法寶,再浸以她的髓血,足以以假亂真,讓曲弦的牽心術追蹤到木傀儡。她再令宋涓兒將天心傀儡並她的隨身之物一並丟入漩龍淵中,待曲弦找到時,隻會發現她的“屍骨”與她的遺物。

尤其在遺物之中,還有她從不離身的玄離劍。

對雲繁而言,沒有什麽是不可舍棄的。

現下隻等進入浮滄山,借浮滄山靈氣掩蓋她的氣息與身份,曲弦這輩子都別想再找到她,除非……她修為恢複,重回幽瀾。

“臉色怎麽這麽差?”蕭留年拿起件小鬥篷披到她背上,替她戴好兜帽,又打量起她的臉來。

明明喝了兩天藥,她的臉已經恢複一絲血氣,今日怎又滿麵蒼白?一點精神都沒有。

“留年哥哥,我冷。”雲繁攏緊鬥篷,覺得體內似有數道寒氣在遊竄。

蕭留年眉頭大蹙,伸手探她脈息,她的手冰冷,脈息紊亂不堪,是傷勢加重的表現。他百思不解,當下隻取出枚暖黃寶珠塞進她懷中。

寶珠散發出的暖意刹時間籠罩她全身,心口處尤其溫暖,暫時驅散她的寒意。

“拿好它。”他一邊道,一邊俯身抱起雲繁,掠窗而出。

知道宋家人想留下他,蕭留年沒有道別的打算,隻留下一袋靈石權作這幾日借宿宋府的報酬。

沒過多久,宋父得知蕭留年不告而別,匆匆趕到別院看著人去樓空的屋子氣得臉色驟變,轉身“啪”地一掌揮在宋涓兒姣好的臉頰上。

“沒用的廢物,連個男人都留不住。收拾收拾,準備去紫虛宮。”

宋涓兒捂著臉頰,咬緊唇,沉默地站在院中,久久未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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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一道人影撕空而來,不過眨眼功夫就已經飛到浮滄弟子們的落腳山坡上。

眾人已然起身,朝那人行禮道:“師兄。”

蕭留年抱著雲繁落地,麵色微沉,道:“諸位同門,我已與柳師叔傳音商量好,先帶你們回門,不等他了。你們準備一下,我們即刻起程。”

雲繁趴在蕭留年肩頭,腦袋軟綿綿地歪著,看眾人忙碌。

“這丫頭怎麽了?臉這麽白?”靈星走到蕭留年身邊問道。

蕭留年搖了搖頭,道:“可能傷勢起伏,突然加重了。”

靈星便仔細端詳了雲繁半天,想起蕭留年說的關於她的身世,歎道:“小小年紀便流離失所,確實可憐。”

語畢,他又逗她:“小丫頭,叫我一聲靈星哥哥聽聽。”

“不要!”雲繁心情被糟糕的身體情況影響,沒興趣對蕭留年以外的人示好。

“為什麽?我是你留年哥哥的師弟,你能叫他哥哥,為什麽不能叫我哥哥?”靈星倒更樂了。

雲繁把頭換到蕭留年另一側肩膀,麵向他的頸窩埋起臉,不肯再搭理靈星。

“這小脾氣大的喲……”靈星嘴裏雖然抱怨,卻沒真生氣,“現在不叫哥哥,以後想叫也沒機會了,等正式拜了師,你就得叫我靈星師叔!”

她頂著這張病殃殃的小臉,沒人會計較她的脾氣,反愈覺她可憐可疼,心就先軟了三分。

“好了,她身體不適,你別逗她了。”蕭留年拍拍她的背,適時製止了靈星。

“徒弟都還沒正式收呢,你就護成這樣,日後真成了師徒,她還不得被你寵得反出天去!”靈星轉而笑起他來,又道,“本來還想送她個見麵禮,算了!”

蕭留年卻道:“留著,上了山挑好的送!”

靈星還待再回嘴,蕭留年卻已召集眾人動身,他便也轉身回到越安幾人身前,道:“啟程回山了,你們三可要跟緊!”

越安三人這才將各自不同的複雜目光從雲繁身上收回,就聽霍危興奮地叫喊著,被靈星拎上飛劍,禦空而起,那興奮的聲音轉為尖叫,霍危嚇得眼淚鼻涕一大把,險些又尿了褲子。

“看看人家雲繁,年紀比你小,身體比你弱,哭沒哭?好歹是個男孩子,給我把眼淚憋回去!”靈星揪緊霍危,毫不留情地嘲笑著。

四周頓時響起一陣笑聲,霍危看到前頭已隨蕭留年飛起的雲繁抬眼望來,咬牙閉緊嘴。越安與慕漸惜亦站上兩位師姐的飛劍,一同啟程,朝著浮滄山所在方向掠去。

這一走就是數日。

卻是不知,就在他們離開宋家的第三日,宋宅與宋家的幾塊藥田同時發生一場無法澆滅的大火,宋家在飛鳳鎮偌大的基業被燒個幹淨,宋家的四女兒也在那場大火中喪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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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滄山離飛鳳鎮約有三日路程,不過因為蕭留年一行人帶著凡人,路上走走停停,倒花了近一倍的時間,第五日午間才到浮滄山。

臨近浮滄山時,蕭留年放慢速度,與雲繁同站石守掌中,輕輕牽著她的手,遙指遠空,道:“看,浮滄的迎客峰,我們到山門了。”

四周薄霧掠過身側,下方是連綿不斷的山巒,也不知多高,半山腰處起就漸漸被濃霧吞噬,仿佛直接入天般。

磅薄靈氣氤氳不散,嗅上一口便叫人神清氣爽。

蕭留年帶著眾人在迎客峰處停步,掐訣施術,放聲朗道:“浮滄弟子蕭留年攜一眾同門歸來,請山神放行!”

一簇青光驟衝靈峰,眨眼間籠罩山巒的濃霧散去,露出高聳入雲的巨大拱形石門,這石門乃山石天然而成,未經後天雕琢,宛若天門,正中落有遵勁的“浮滄”二字,便是浮滄山的山門,亦是仙凡二界的分界地。

霧散之後,山門下的天門道也隨之顯露,被霧遮蔽的山峰一一露出真麵目,一群白鶴振翅飛來,仿如迎客。

“哇……”霍危孩子心性,忍不住發出驚呼。

越安亦是瞪大雙眸,就連慕漸惜,也難掩驚詫。

“雲繁,上去試試。”蕭留年拍拍雲繁肩膀。

她還未回神,便被一股柔軟氣勁托起,送到白鶴背上。蕭留年的聲音隨之又響起:“別怕,有我。”她回頭望去,隻見蕭留年眼中有鼓勵之意,她便俯低身體,雙手環抱白鶴修長的脖頸。

越安、霍危與慕漸惜三人也同樣被送到白鶴背上,隻聽山下傳來濃厚的聲音——

“鶴引仙途入山門,從此便是長生客!”

白鶴引吭,嘹亮的聲音穿透雲霄,馱著雲繁四人往山間飛去。

極目遠眺,浮滄萬象幕幕入眼,縱雲繁修仙百年,然仙魔終是有別,幽瀾山詭譎晦暗,怎比浮滄磅薄,仙山大氣,一時間也難抵心潮澎湃。

“浮滄有七座主峰一座聖峰數以千計的小峰,依次為玄鷹峰、千仞峰、聚劍嶺、伽蘭峰、紫宸峰、太華山、元初境,每座主峰都由一位與浮滄老祖同輩的化神強修坐鎮,而這最後一座聖峰,乃是滄雲浮海。”

他們飛得雖遠,可蕭留年的聲音卻從後飄來,清晰地落在每個人的耳畔。

“浮滄山的最高處,有片無境之海,終年被雲所攏,在那裏,海似雲,雲似海,所以得名滄雲浮海。此海正中,建有九霄浮海閣,乃是浮滄道祖的洞府所在地。”

山之巔,雲之畔,有海無境,謂之浮海,是浮滄山至高無上的地方,而如今,隻住一個人,便是道祖唯一的親傳弟子蕭留年。

浮滄道祖穆重晝,已離山曆煉近兩百年,未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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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浮滄山千裏之外,有處絕險秘境,傳聞有蛟龍於此地潛修,龍氣上衝,形成漩渦,故得名漩龍淵。蛟龍斂財藏寶,都說這漩龍淵下埋著巨大寶藏,可幾百年過去,也沒人從這裏取得寶物,反而送命的修士,年年都有。

龍淵之外是片茂密山林,裏頭荊棘遍布,幾乎無路可行。本就陰沉的天空再被密集的草木一遮,林間便愈發陰暗可怖。呼嘯的風聲不絕於耳,也不知從哪個方向吹來,如同一隻隻惡獸在暗處奔襲。

一道人影倏地降下,落在這片陰暗的山林間。

這人身材頎長,著一襲紫袍,綰著整齊的發髻,簪著支白玉簪,生得劍眉星目極為俊朗,本是器宇軒昂的模樣,卻不知為何眉宇間夾了些乖戾,叫那目光顯得陰晴不定,如這裏的天一樣,陰鬱低沉。

他抬手拈指,指尖一道細如牛毛的紅線,直衝漩龍淵方向。他半眯眼眸,仔細審視了一下四周情況,忽然掠身而起,朝著漩龍淵飛去。

風,越刮越大,如同刀刃般斬來,衣裳獵獵作響,幾欲離體,天空越發陰沉,衝天而起的巨大漩渦已近在咫尺,壓力也越來越強烈。

他停下身形,再往前幾步,就是漩龍淵。

手中沒入龍淵中心的紅線斷開。牽心術,引魂繩,繩斷人離,那人已不在人間。

他蹙緊眉,不死心再度施法,唇角沁出血絲,紅線依舊沒入龍淵,他抬手將血絲拭去,緊緊盯著龍淵片刻,忽然間催動法術,無數道紅線自他掌中飛出,探入一團漩渦中央。

他如木石般定定站了許久,直到探入龍淵的紅線一根一根斷開,最終隻帶出了兩件東西。

一柄殘破的劍,劍上刻著“玄離”二字;一個已經無主的乾坤鐲,裏麵還留著幾件她的隨身物。

他怔了怔,似乎不能相信她屍骨無存的消息,無所覺地撫過玄離劍。

劍刃仍然鋒銳,一不留神他的手掌就被割破,鮮血溢出。

“不可能……這不可能……”他喃喃著,無法相信那個明豔動人又高高在上的女人死了。

他在她身邊蟄伏十年,也陪了她十年,這十年間,多少次險境危機都被她力挽狂瀾,如今怎會就這般隕落?哪怕是徐蓮清與他聯手對付她,她亦殺出一條血路,毀了徐蓮清的容顏,也叫他永遠做不成男人。

這樣的幽瀾魔君,怎會折損在此?

他還想找到她,藏起她,揉入懷中,碾於塵泥,又或者被她抽上幾鞭子,罵上兩聲……隻要她在他身邊,怎樣都好。

可他再尋不著她。

明明從一開始,他就清楚自己接近她的目的,虛與委蛇地陪在她身邊,他也無數次告誡過自己,不能動心動情,那會死無葬身之地。

但他也不知自己著了什麽魔,會如此念著這個人。

她沒有什麽好的,不溫柔也不體貼,恣意妄行,我行我素,喜怒無常,但……

就如同這世間絕大多數的劇毒之物一樣,她豔色遍生,奪人眼眸。

既使他知道她周身長滿毒刺,可依舊被她的顏色蠱惑,一步一步,深陷其間。

縱粉身碎骨亦難以自拔。

然而,這樣的幽瀾,死了。

屍骨無存。

作者有話說:

遛遛曲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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