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寰三仙門之中,以浮滄山的靈氣最為純粹厚實,素來就有“靈海”的別稱,是天下修士夢寐以求的修仙聖地。

雲繁在聚元池呆了七天,這七天裏每日午時她就要進入池中浸泡,至日暮時分蕭留年會趕來,他並不進洞,每日隻盤坐洞外,以遊絲軟針替她療傷。至玄兔東沉之時,他方離去,再由楚玉將雲繁抱出池子,拭淨水漬,穿好衣裳,送到聚元池畔的竹屋裏休息,直到翌日午時。

如此往複七日。

隔著偌大山洞,這七天內雲繁都沒能見上蕭留年一麵,他似乎很忙碌,每次都匆匆而來,再匆匆離去。

這讓雲繁多少有些不悅,好在在他的引導之下,她已清晰地感受到浮滄山的天地靈氣在體內的存在,甚至於後幾日蕭留年離開以後,她試著偷偷運轉體內微薄的靈氣遊遍周身。

靈氣在她體內暢行無礙,雖然遠遠不及她吸納的魔氣,但這卻代表著她的“修仙”已經進入到煉氣期。身為魔修,她的境界修為雖然已經到達元嬰初期,但在“修仙”這條路上,她的境界為零。

煉氣期對修士來說雖然是入門,卻是他們區別於凡人的分水嶺,不論仙魔妖鬼。雖然仙魔妖鬼有著各自不同的修行方式,但從凡人踏入修行,煉氣都是必經之路。以修仙為例,凡人感悟天地靈氣,到引靈氣入體,再到靈體遊走經脈百骸,最後聚於丹田,納為己用,修成靈力……這便是煉氣全程,是修士日後修行最為重要的基本功。

很多修士悟性不夠,在煉氣期就要盤桓許多年,甚至於敗在煉氣期。

這讓雲繁有種錯覺,自己重回凡人之身踏足仙途,短短七天時間,便入煉氣中期。若果真如此,她豈非可以結雙丹,修雙嬰,成就半仙半魔之途。

這個念頭讓她異常興奮,若可成真,不說後無來者,起碼算得上前無古人。

雲繁躍躍欲試,對留在浮滄山這個決定再無猶豫。

注意力轉移到修行之上,她也就顧不上蕭留年的來去。

畢竟比起一個男人,還是道行修為更加重要。

第七日午間,雲繁醒轉之後,楚玉並沒將她帶到聚元池,而是給她換上一套新衣。

素雅溫柔的晴藍色交領束腰裙,以雲蠶絲所成的布料裁成,穿起來軟滑微涼,卻又能隔絕山間濕寒,十分舒服,腳上是雙玄青小踝靴,不大小小剛合腳,素光緞已自動縮短長度,飛到她肘間化作披帛飄在半空,又添靈動。

“真真是個小仙女,穿什麽都漂亮。”楚玉將她收拾妥當,忍不住誇起來。

告別凡間那套俏麗別致的裙裳,她似乎從嬌俏的凡人公主,化作山間仙童,愈顯精神。

雲繁道了謝,笑容裏沒多少喜色,她喜歡這世間的濃墨重彩,榴火穹紫夜沉玄,獨不愛素簡淺淡之色。

“好了嗎?”竹屋門口的光芒中走來一人,淺笑著問道。

雲繁眨了眨眼,看到許久未見的蕭留年。他與她穿一色的晴藍衣裳,仙風流淌,宛如天人。雲繁的心思變得很快,她覺得自己似乎可以接受淡如雲水的顏色了。

“臉色果然好多了,今日不療傷,帶你去曙月峰。”蕭留年剛說完話,便見洞裏的小姑娘如蝴蝶般跑過來,在自己麵前輕盈地轉了個圈。

也不知為何,他與這小丫頭總有些莫名的默契,一眼就看出她此時所思。

“一樣的。”他指指自己的衣擺,笑了。

雲繁停步,仰臉,舉起雙手。這個熟悉的動作讓蕭留年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他原想牽她去曙月峰的,不過看起來她不想走。

也罷,總歸是自己帶回來的孩子,合該寵著。

他俯身輕輕將她抱起,雲繁駕輕就熟地圈住他的脖子,下巴落在他肩頭,同站在洞口的楚玉揮手告別。

“真是稀罕,從沒見大師兄如此溫柔過。”楚玉目送二人離去,咬著偷藏的棗果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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曙月峰是新入門的弟子暫居之地。

在聚元池療傷時,楚玉提到過今年新入門弟子的情況,雲繁大概知道。

這一年來前前後後,浮滄從九寰各地一共挑選了七十六名弟子進入山門,這裏頭還包括一心求道曆經萬難自動走到浮滄山的凡人。而他們四個人,是這一屆最後被挑進門的弟子。

浮滄山門已落,此後三十年內,不會再廣招弟子。

所有新入門弟子在接受五靈試正式擇峰修行前為期一個月的試煉期,七大主峰會分別派出師兄師姐前來教導他們入門之基本,這其中包括宗門門規、道法道心等需謹記在心的宗訓、整個九寰仙界的起源與現狀,以及修仙的基本要求等等,除文教之外,還有武授,也以基本功為準,包括打坐、調息、靜心、紮馬步等,這些都是後其修行道法的基本功。

在正式擇峰前,他們需要一一牢記。

而這些來自各峰的師兄師姐們在教授之餘,也有考量的意思,都在為自家山頭挑選人才作準備。

蕭留年抱著雲繁降到曙月峰時,恰逢午時陽光最熾,新入門的七十五個弟子正集中站在太陽底下紮馬步。雲繁已被他放到地上,改抱為牽。

“你瞧瞧你,哪一點有修士的模樣?就是我們山裏的靈豬,都比你精神!弓腰塌背,耷肩垮臀,還不給我直起腰來!”聲如洪鍾般的怒吼響起,吼得在場新弟子心神跟著一震。

雲繁望去,在一眾排列整齊的弟子麵前,站著個肌肉賁張的赤發男修,著一襲勁衫,修得身形壯實,麵蓄虯髯,皮膚古銅,側頰輪廓犀利,談不上英俊,周正間凝蓄悍氣。

在他身前站著個小男孩,紮著馬步的雙腿抖個沒完,腰背都快弓成蝦子,被他訓得滿臉通紅,不是別人,正是霍危。

啪——

“叫你直腰,耳聾了嗎?”男人看不得霍危那歪七扭八的馬步姿態,手裏教鞭狠狠揮下,落在霍危身畔的地麵上,留下一道深深鞭痕。

霍危被嚇得一激淩站直了身體。

“讓你直腰,沒叫你站起來!”男人氣不打一處來。

霍危卻“哇”地哭出聲來,忽然間賴坐到地上,捶地蹬腿道:“我不練了,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他哭得是一把鼻涕一把淚,也不知在場的哪個人發出一聲低笑,結果所有弟子都忍不住哄笑起來,好好的隊伍就亂了。

男人氣到不行,正要訓話,便聽旁邊傳來聲音:“霍危,看看誰來了?”

這話似乎比什麽靈藥都管用,霍危揉眼望去,看到蕭留年牽著的雲繁,一下子收住哭泣。她幹淨清爽的模樣,讓他忽有些自慚形愧,於是倏地從地上站起,胡亂抹起臉來。

蕭留年失笑,又朝男人道:“江師叔怎麽親自到曙月峰來了?”

“千仞峰照管全宗內外門上下,本座過來瞧瞧新收的這批弟子資質如何,有何不可?”那人邊說邊緩緩轉身,露出另外半張猙獰的臉,正麵對向蕭留年與雲繁,語氣一改先前盛怒,卻又隱蓄威懾,如同一柄重刀,無聲無息落下。

是的,刀意。

雲繁感受到對方身上的刀意,這是個修刀之人,道行要高於她和蕭留年,若她沒有料錯,此人應是千仞峰的峰主,浮滄七位長老之一的江鋒。

此前她與楚玉閑談時,聽楚玉提過這七位長老。

對方的威懾來勢洶洶且充滿不善,顯然,他不喜歡她。她來浮滄山才七天,從未見過此人,並無舊仇,而他的不喜表現得如此明顯,問題不在她身上,應該是因為蕭留年。千仞峰既然照管全宗內外門弟子,蕭留年將她一個凡人收為嫡傳弟子之事,必定惹怒了江鋒。

想通此結後,雲繁反而放下心。所有找得到症結的厭惡,她都能治。

蕭留年自然明白江鋒親自前來的目的,他應是打聽到今日雲繁會來曙月峰,故特地來此見雲繁,順便發泄一下先前的怒氣。

雖然隻是嚇嚇而已,蕭留年還是蹙了眉,一步邁到雲繁身前,朝他拱手:“江師叔日理萬機,卻還事無钜細地操心入門弟子,叫留年敬服。”

“呸,你小子要真的敬服,就不會執意收她為弟子了!”江鋒不吃他那套,盯著雲繁惡狠狠道。

“師叔既知留年之意,又何必為難她一個孩子?”蕭留年歎口氣,無奈道,“小雲繁,這位是千仞峰的峰主江鋒仙尊,你別看他凶,他是咱們浮滄山第一心善的人。”

“別給我戴高帽!”江鋒冷道,他另外那半張臉上,有道自額際貫穿臉頰至下巴的可怕刀痕,叫那半邊臉好似被人從中劈開一般,十分嚇人。

一般來說,普通的凡人小孩,尤其這麽嬌滴滴的小姑娘,多看他兩眼,就要嚇哭了。

但雲繁沒有,她從蕭留年身後探出腦袋,安靜地與他對視,直到蕭留年拍拍她的肩,道:“你可以喚他江師叔祖。”

橫豎是要收為他的弟子,按輩份雲繁叫他一聲“師叔祖”並不為過。

“別!五靈試未過,還沒正式拜師,這聲‘師叔祖’本座可不認。”江鋒居高臨下蔑望她,又道,“既入浮滄,便是浮滄弟子,你自該與其他同門一起在此接受曙月試煉,前麵你已荒廢了七日功課,我命你在三日之內將此前落下的功課補齊,聽清楚了嗎?”

雲繁乖乖回道:“聽清楚了,江師叔祖。”

“說了不許叫我師叔祖!”江鋒如被點燃的爆竹般炸道,臉上的疤痕愈加猙獰。

“那我要叫你什麽?”雲繁問道。

許是她清澈目光裏的平靜讓江鋒覺得自己幼稚,竟和一個稚童計較,他嗽了兩聲,沉道:“什麽都可以,總之莫叫我師叔祖。”

“好的,江叔叔。”她順著他的意思開口,但又沒全順。

江鋒一滯,沒想到她會叫自己叔叔。

“叔叔”之稱,較之“師叔祖”要更親近,甚至於連輩份都亂了。若擱平時,他斥她一頓“沒大沒小不敬長輩”是正常,但剛剛是他有言在先,如今被她一句嫩生生的“叔叔”叫下來,竟無法斥責。

他隻能朝蕭留年發泄:“七日功課需由她自己完成,你身為大師兄,當以身作責,不許偏幫於她。”

蕭留年麵對全場七十來名弟子的目光,隻能道:“是,江師叔。”

“江叔叔,七日功課我會盡力補齊,可是我在聚元池這七日,也不知這裏都教授了哪些功課,我不能向留年哥哥請教,還能問誰?”雲繁開口問道。

江鋒放眼全場,剛想說可以請教同期,卻聽她脆生生又道:“我可以請教江叔叔嗎?”

江鋒再度氣滯。

“江叔叔能教教我嗎?”

“江叔叔,我定會好好學的。”

……

她小嘴叭叭叫人,一點不認生,江鋒被“叔叔”繞暈了頭,再見她眼含期待,滿目水光,似忽然明白蕭留年為何心軟,神使鬼差點頭:“好,每天給你一個時辰時間,等白天曙月的功課結束,就到千仞峰來找我,我親自指!點!你。”

可這話說到後麵,“指點”二字卻咬得極重。

反正蕭留年是不可能改變心意了,那就從這小丫頭身上下手。這麽個嬌滴滴的小丫頭,要想讓她知難而退,主動放棄拜蕭留年為師,還不是易如反掌之事。

江鋒如此想著。

雲繁也隨之“甜甜”笑起。

作者有話說:

霍小危:在女神麵前,我不能像豬!仙豬靈豬都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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