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天亮還有很長時間,萬籟俱寂,天星墜搖。蕭留年並沒送雲繁回曙月峰的毓秀小舍,而是將她帶到更高處的山頭上。

浮滄七峰一聖萬千山,雲繁也不知道自己到了哪座山上的哪個軒館。

開春冰融時節,山間夜寒徹骨,浮滄山的衣裳雖有禦寒之效,可站在身邊的孩子幼弱伶仃,仍叫觀者生寒,心有不忍。

“雲繁,明日起你不必再上千仞峰。”沉默良久,蕭留年才道。

“為什麽?”雲繁不解,心生警惕。莫非他開始懷疑自己的用心了?是她哪裏表現得不對勁惹來他的疑心?她自問已經非常之收斂了。

“你想學什麽,我可以親自教你。”蕭留年目光低垂,落在她藏起手的袖管上。

“可是……”原來如此,雲繁揉了下眼,有些困倦的模樣,“江叔叔說你不能偏幫我。”

“指點而已,不算偏幫,況且你本就是我帶回來的大弟子,隻是未過師徒之禮而已,別說親自指點,就算我真有心偏幫,也無人敢置喙。”蕭留年眼神一凜,語氣也隨之淩厲三分。入門弟子在五靈試之前的試練雖說是所有人一起,但主峰會早早物色優秀人才,暗中給予指點乃至幫助也是常有之事。

謙恭有禮的君子露出鮮少會有的氣勢,就連身邊的山風,似乎都猛烈起來。

雲繁瞪大眼盯著他:“留年哥哥,你生氣了?”

“我沒有。”蕭留年撇開眼,望向遠峰。

“你有!”雲繁咯咯笑起,像發現什麽新鮮事般緊追不舍,“你就是生氣了!”

蕭留年隱忍半天的氣,就隨她這一笑一鬧漸漸消散,忽又覺得自己小題大做,修士修行哪有不吃苦頭?他自己當年也是這麽過來的,可換到雲繁身上,他就似乎無法忍受了。

“我現在才不要跟著留年哥哥。”她又道。

“為何?”蕭留年大惑不解。

“留年哥哥一定不舍得我摔跤,不舍得我吃苦……我阿爹以前常說,慈母多敗兒……”雲繁咬著手指頭低了聲音。

蕭留年聽前兩句尚無反應,待聽到那句“慈母多敗兒”,眉都要豎起來。

“雲繁,不要亂引詩句。”他的手掌狠狠按到她腦袋上,以示警告。

雲繁再次笑出聲來,頭頂蹭蹭他的掌心,又安安靜靜道:“留年哥哥,我知道你為我好,不過……我還是想在江叔叔這裏修煉。他們……都說我沒有靈根,沒有靈根就不能修行道法,做不了修士,不配成為你的弟子……”

話沒說完,蕭留年臉色已經沉如玄水:“別管他人如何想如何說,你隻記著,我想收你為徒,而你願意拜我為師,這件事就這麽簡單。”

修士收徒擇優而取,圖榮光,盼傳承,強師門……大多皆有私心,乃人之常情,若未遇雲繁,他也會如此,但凡事總有例外。

“嗯,我知道呀。拜你為師,就可以和你在一起了。”雲繁甜道。

童言童語叫人會心一笑,卻沒被放在心上。

可……她當然是有私心的。

這天下間的人事物,不是隨隨便便都可以讓她說出“在一起”這樣的話來。

“我不能給你增光,但也不能丟你的臉。”蕭留年已經蹲身於她麵前,雲繁抬手搓搓他的臉頰,繼續前麵未完的話,“等我練好浮滄步,背熟門規道訣,堂堂正正過了入門試煉,拜你為師時就不怕別人說了。”

見她絲毫沒被流言影響,反而有自己的見解,話雖說得稚氣十足,卻很堅定,蕭留年又是一陣沉默,良久方道:“也對,凡根也罷仙骨也罷,各有其道,何懼人言。隻不過……”他一邊說一邊托起雲繁的手,輕輕拉起她的衣袖,“你藏什麽,難道不疼嗎?”

藕節似的小臂上,青一塊紫一塊,觸目驚心。

見他發現,雲繁索性抿唇苦臉:“疼!疼死了。”

“留在千仞峰,你會天天這麽疼。”蕭留年指尖泛起青光,往她傷處拂過。

一陣清涼肆虐,疼痛減緩。

“那你就天天給我吹吹。”雲繁笑彎了眼,又打個嗬欠,“我困了。”

蕭留年指指身後的床榻,“給你半個時辰時間休息。”

“半個時辰?”雲繁勉強睜眼。

這是不是有點短了?

“江師叔是不是要你三天內補上這七天落下的功課,雙倍。”蕭留年答道。

這七天的功課,除了修練浮滄步、掌握調息之法外,還要背熟浮滄山門規、入門道訣、浮滄道心這三篇文章,每日抄一遍,她落了七天,加倍補上就是十四遍,一共五十二篇。

“……”雲繁眉頭大皺。

讓她修練再苦再累都成,但是抄背這些鬼東西……

蕭留年瞧她這副模樣,失笑。

果然還是個孩子。

————

一場黑甜無夢覺。

雲繁醒時天依舊未全亮。蕭留年在她身上下了修神咒,半個時辰雖短,卻足夠她養精蓄銳,恢複精力。

他人已經離開,屋裏多了一方木案,案上擺著筆墨紙硯,一道虛靈站在案前。

“過來教你習字。”虛靈開口,傳出的是蕭留年聲音。

說是不偏幫,到底還是私下教導起來。

雲繁認命般走到書案前,拿起筆,在虛靈的指點下,一邊念一邊學一邊歪歪扭扭地寫……轉眼天就慢慢亮了。

新的一天修行又開始。

早晨她和所有的入門弟子一起,在曙月峰學習,功課結束就到千仞峰。雖然約定過時辰,但在千仞師兄們的默許下,她都提早到千仞峰,在千手河裏摔了站,站了摔,要練上許久。師兄們被她激起鬥誌,一時之間每到入夜時分,千仞峰的演武場上便弟子雲集,尤其千手河裏更是站滿陪練的師兄們,倒將她襯得如同進了敖犬窩的兔子。

江鋒到點才來,對於雲繁在千手河修練之事,一反常態的睜隻眼閉隻眼,隻每日起樁後對雲繁更為嚴苛,惹得旁觀的弟子皆不忍心。

不過三日時間,江鋒針對雲繁,苛待新弟子的流言傳遍全山門,兩人間的這場拉鋸戰成了七大主峰熱議的話題。

蘇長晏將此事報到他跟前時,換來他一聲冷哼——

“他們懂個屁。”

這年頭,誰不知道當白臉?舍得扮黑臉的,那才是真好。

雲繁的名字,自然而然也被人記住,甚至比起慕漸惜來,風頭更健,不過她每日課餘時間都不在曙月峰,甚少與人為伍,倒越發讓人好奇。雲繁並不理會外界風雲,心思全在浮滄步上。

修仙與修魔不同,講究道法自然,她想嚐試修仙,勢必暫拋魔心,故她強迫自己遺忘過去所學,以白紙之心逐漸感受千手河中深海暗湧之勢,隨波而流,禦浪而上,逐層而進,以領悟浮滄步的海勢。

從能撐站一個呼吸的時間,到三個呼吸,再到片刻時間……些微的進步,皆浸透每日錘煉。

如此這般,轉眼三天時間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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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每夜都有蕭留年虛靈指點,但他可不會替她抄寫,五十二篇文章實實在在落在她身上,不能假手他人。

這功課若補不完,也沒人會真和她計較,最多換來一頓責罰,但為了日後還能上千仞峰,雲繁自然不能給江鋒機會擺脫她。

翌日就要交功課,可五十二篇文章,還少一大半,她破天荒沒在千仞峰逗留,早早回了曙月峰毓秀小舍。這是浮滄山給入門弟子安排的臨時居所,一人一間房。

房間簡陋,石床石案,別無其他。

雲繁鋪紙研墨,才剛寫兩頁,就聽敲門聲輕輕響起。

門才開一道縫,越安和霍危就做賊似的鑽進來,雲繁眉心小蹙,看著霍危將懷裏抱的一疊紙擺上她的案頭。她隨手翻翻,全是她和霍危抄的功課,厚厚一撂。

“雲繁,這些你拿去應個急。”越安小聲解釋起來。

雲繁唇角微勾,她可不記得自己和他們有這麽深的交情,尤其是越安。

“都是越安姐和我晚上偷偷抄的。”霍危也拍拍胸脯道。

“謝謝你們。”雲繁蓋上那撂紙,欠身施禮,目光盈盈仿似被其所感。

越安忙扶住她,隻道:“謝什麽,我們一起進的師門,又都……”“同病相憐”被她咽下,轉而道,“是該互相幫助,隻是我能力有限,也隻能幫到這裏,你莫嫌棄才是。”

雲繁按著那撂紙,鄭重道:“我會記在心上。”

越安微微一笑,與霍危告辭離去。

目送二人離去,雲繁笑意不減,指尖輕彈,案上燭心飛出火星,頃刻就將那撂紙焚成灰燼。

————

翌日,天大亮。

早課還沒結束,江鋒果然又駕臨曙月峰,一臉找碴的模樣端坐高台,在眾弟子行過禮後,才冷冷開口:“三日已過,欠下的功課,該交了。”

雲繁知道是在說自己,捧著早就準備好的一撂紙躬身奉上。

“七日功課,翻倍抄寫,請江叔叔過目。”

江鋒對“叔叔”這個稱呼已經麻木,擺擺手,讓身邊的弟子上前接下。弟子清點紙張數量,朝他點頭。江鋒捋捋胡子,慢條斯理道:“算你懂事……”

話音未落,底下的弟子裏就站出個青年來,道:“弟子袁傑,有事呈稟峰主。雲繁同門的功課之中,有他人筆墨。”

說話之間,袁傑望向站在人群裏的越安與霍危,越安目光已慌。

這話一出,江鋒臉色頓沉。

“你的功課,讓他人代筆了?”他質問雲繁。

“沒有,功課都是我自己寫的。”雲繁不慌不忙回答他,“要是江叔叔不信,打開看看不就知道了。”

江鋒朝身邊的弟子示意,弟子似乎麵有不忍地將那撂紙送到他麵前,攤開——

才翻了幾頁,江鋒就將那撂紙打在地上:“這寫的什麽鬼畫符!”

每張紙上就沒有幾個正經字,歪七扭八密密麻麻還真像浮滄的符籙。幾道金光在紙上沿著字跡逐一描過,最後消失——這筆跡出自一人之手,並未假手他人。

“蕭留年每天教你,就教出這鬼德性?”他忍不住罵道。

“師尊,小師妹才五歲。”他身邊的弟子低聲勸道。

五歲的孩子,擱凡間也才剛啟蒙,能要求她的字寫得多工整?

江鋒深吸口氣,便聽雲繁理直氣壯又道:“可這些都是我寫的啊,為了抄齊這五十二篇,我的手都在打抖,江叔叔你看。”

她抬高手,伸向江鋒。

“誰要看你的手!”江鋒邊罵邊看向告密之人。

袁傑瑟瑟一縮,喃道:“不可能,我明明看到……”

“江叔叔要是還不信我……”雲繁咬了咬唇,有點委屈道,“我抄了這麽多遍,已經全都會背,要不我背給你聽?正背、抽背、倒著背,我都可以!”

語畢她竟真的開始背誦,一字一句口齒清晰,流利非常,無一處錯誤。

聽她完整背完三篇,江鋒擺手叫停,又道:“無憑無據汙蔑同門,其心不正,其行不端,罰往思過崖麵壁一月,不必參加五靈試。”

不能參加五靈試,就意味著沒有成為內門弟子的可能,永遠隻能做一個外門弟子,也算是江鋒殺雞儆猴,他這人生平最憎勾心鬥角同室操戈。

強修威壓傾瀉,袁傑撲通跪地,看看四周,最終將目光放在慕漸惜身上,有乞求之意。

“看我作甚?”慕漸惜俏顏一變,惱道。被他這麽望著,倒似她也有份參與一般。

袁傑眼見無人為自己求情,心中絕望,萎頓在地。

“爾等皆為同門,最該守望相助,互相扶持,方為正途,最忌心術不正,鑽研這些歪門邪道。五靈試在即,若再叫本座發現同門傾軋,必當嚴懲不貸。”江鋒震聲訓斥。

底下弟子皆躬身俯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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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風波過去,早課時間也結束。

“雲繁,對不起。”越安湊到雲繁身邊,小聲道歉。

雲繁坐在石階上,眼也不抬道:“沒事。”

“是我不好,昨夜來尋你時正好遇上慕師姐和袁傑,恐是被他們識破,險些害了你,幸而你機敏。”越安愧疚道。這話裏的他,便是先前那告密之人。

“他們幾人一丘之貉,老是欺負我們三人!老妖婆!”霍危恨恨一句,朝慕漸惜的方向做了個鬼臉。

“霍危。”雲繁起身,小手按上他的肩頭,笑著道,“不是我們,是你們兩,沒有我。”

語畢,她也不管越安作何反應,拍裙離開。

作者有話說:

你好,慈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