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留年的話, 宛如傾盆而下的驟雨,澆息熊熊火焰。

在將要到來的,漫長的離別麵前, 好像所有的憤怒都失去了意義。

“荒海很遠嗎?”雲繁問道。

其實她知道的, 荒海很遠。

不止遠, 還十分危險。

荒海之名, 九寰修士應該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但親眼見過、親自踏足過的人,卻很少。荒海位於九寰極北之地,傳說中原是靈氣充沛的重溟,有大小仙島萬千, 喚作歸溟, 乃無數修士向往之地, 然而在數千年前卻一夕水幹,整個海域被黑霧籠罩,化為荒漠,靈氣枯竭。

歸溟眾仙門覆滅, 所有生靈不論仙魔人/獸都在一夜之間化作非人非鬼的妖孽,脫離六道,不生不死不滅。此事引發九寰仙界巨大震動,而那個時候浮滄初立, 道祖穆重晝親自率修前往查探,前後數番涉險方查明,那黑霧乃是食靈惡氣,喚作噩霧, 此霧便如凡間蝗蟲, 所過之處寸靈不留, 侵蝕萬物,乃由異域惡修所施,妄圖抽取九寰仙靈之氣。

事關九寰存亡,是以九寰群修不論仙魔,都無法獨善其身。穆重晝更是三征荒海,驅逐異修封印噩霧。最後一次,浮滄傾巢而出,與九寰群修協力,最終將噩霧封在荒海之內,那是九寰仙史中有載的唯一一次仙魔兩界合作。

那一戰之慘烈,幾乎折損九寰近半修士,而隨穆重晝同去的十四位峰主,也在那一役中隕落七位。

那七位師叔的衣冠塚,至今還在滄雲浮海之間。

“很遠,那是師尊當年帶領十四位師叔三征的戰場,位九寰最北端。”蕭留年緩緩道,“你在入門試煉時,應該聽過關於歸溟之戰。異修雖逐,可噩霧難散,被師尊集眾人之力,封在歸溟之下。”

那是傾盡九寰全力的爭戰,並非什麽秘密。

“可如今,集眾人之力封印噩霧的禁製有潰散跡象,為防噩霧泄漏,流入九寰腹地,我們需要在此之前修補好封印。師尊不在,隻能由我代為出征。”蕭留年認真解釋起遠赴荒海的原因,又在她開口前道,“那個地方十分危險,我不能帶你同去。”

雲繁咽下“我也去”三個字,盯著蕭留年清俊無雙的麵容,心中忽生一種從未領略過的滋味。

不知不覺間,這個被她當成獵物的男人,在她心裏已經占據了很重要的地位。

“你騙我!”她咬咬唇,開了口。

“對不起,雲繁。”蕭留年抬手撫上她的臉頰,指腹摩挲過她的眼底,拭下一點點濕意。

麵對她,他似乎總在道歉。

“你答應過我,會陪我的。”雲繁直視他的雙眸道,“你還說過,你從不食言。”

“對不起,我……”蕭留年說不下去。她澄澈的目光如同鋒銳的劍,直刺人心,叫他胸中一陣翻滾刺疼,先前受的天戒尺之傷被勾起,他垂頭猛烈嗽起,臉愈白唇愈紅,幾縷殷紅沁出。

一滴,兩滴,鮮血如同梅花,灑在地上。

白嫩的小手忽然擦過他的唇瓣,輕輕擦去點點殷紅。

“算了。”清脆的聲音響起。

蕭留年抬起頭,看到她微翹下巴的小臉。她像個驕傲矜貴的小仙女般道:“我在這裏等你。你一定要回來!”

頤指氣使的口吻,盛氣淩人的態度,她高高在上,仿佛施恩一般。

但奇怪的是,這樣的她,偏偏有種魔力,讓人臣服的力量。

蕭留年將這一切歸結於她還是個孩子,他笑了笑,伸出小指:“好,我答應你。”

“師兄發誓!”雲繁道,“發誓會回來找我!會永遠陪我!”

永遠……

蕭留年想說什麽,卻又覺得五歲的孩子,知道什麽是永遠嗎?

“我發誓,除非身死,否則我蕭留年一定會回來找師妹雲繁……”他收回手,改作三指朝天,又道,“可是雲繁,師兄不能永遠陪你,永遠陪你的,應該是你日後的……”

話沒說完,就被她打斷:“我不管,就要你陪我,這是師兄答應過我的!”

她的目光堅定,語氣不容置喙,大有不達目的不罷休的節奏,蕭留年無奈道:“好吧,我發誓,

我回來後,定會永遠陪著雲繁師妹,陪她修行,教她道法,帶她曆練……”

陪她看遍浮滄千山的春花秋月夏星冬雪。

以師兄之名。

“如若做不到,就罰我……剔仙骨,毀元嬰,化為凡軀。”

蕭留年鄭重起誓。

這誓言發得毒,雲繁沒有想到,也無話可再說,她飛撲入他懷中,雙手圈住他的脖頸,道:“好吧,那我原諒你了。”

先前種種怒火,已盡平複。

她的憤怒,來得快,散得也快。

蕭留年這才終於放下心來,麵露微笑,抬手輕拍她的後背,卻聽她又道:“師兄,你不許送別人東西。”

他一怔,便見她搖搖頭,頭上的發帶發出一陣清脆鈴音。

“好,不送。誰都不送!”他笑著道。

“師兄是我一個人的師兄!”

“是,我是你的嫡親師兄,你也是我最親的小師妹!”蕭留年被她霸道的口吻逗笑,順著她的話說下去,卻未瞧見她眼中目光。

霸道的,占有的,帶著幾分病態的目光。

“我答應了你這麽多,你是不是也要答應我一件事。”終於把小姑娘哄順心,蕭留年這才按著她雙肩將她從懷中拉出,正色道,“以後不要再做出私自下山這樣的事來,你的六柱靈根太特別,容易招來他人覬覦,師尊又不在,很危險。再加上……”

他說著忽然一頓。思忖片刻,他決定還是不要將封靈咒之種告訴她,免得徒增她的擔憂,於是改口:“總而言之,你要乖乖留在浮滄修煉,不許再做危險的事。”

“知道了!”雲繁滿口答應下來。

蕭留年再度伸出小指,雲繁看了看,歎口氣,與他勾起小指來。

好幼稚的師兄。

————

鬧得滿山不安的小風波就這般過去,師兄妹二人和好如初,不過雲繁依然被罰閉門思過十五日。

十五天過後,她才得以出門,回到毓雛閣繼續學習。毓雛閣裏的弟子看她的目光已然不同,作為道祖的嫡傳弟子,六柱靈根的擁有者,雲繁以“五歲”稚齡就敢私自下山並且成功,這毫無疑問讓所有入門弟子大為震驚,也讓許多弟子對她刮目相看,再不敢因她年幼而小看於她,甚至於私底下悄悄討論私自出山的可行性。

這影響雖然不好,但絲毫不妨礙她成為新弟子們心目的標杆——與慕漸惜那種優秀的修士不同,她是反麵例子。

隱隱約約的,她在毓雛閣裏已有些小頭目的味道,不僅沒人敢惹,甚至有不少人還想追隨,比如霍危。

他每天都屁顛顛跟在雲繁身後,將她奉若神明,越發崇拜起她來。

又十日,紫宸峰查明那施計控製外門弟子的魔修身份,並派出數名精銳弟子,前往追擊。同日,因為發現魔修有功,又得淩佑安學識,外門弟子越安被破例收進內門,去的正是紫宸峰上。

一時之間,靈根平平的越安,亦成為眾皆矚目的焦點,和天之驕女慕漸惜同列紫宸。

但這件事所引發的議論並沒持續太久,因為很快,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另一件大事吸引。

荒海封印潰散,噩霧有擴散之險,位九寰聖山的浮滄、昆虛、長離三宗將共派弟子前往修補封印。浮滄山共派百名弟子,其中三成為金丹期修士,一成元嬰修士,由大師兄蕭留年與聚劍嶺峰主孟不洗共同帶領,遠赴歸溟荒海。

此一去,不知多久能回。

————

為了這件事,蕭留年已經忙碌許久。

除了甄選弟子外,還要置辦運往歸溟的所有物資,包括修補封印所需材料與眾修的補給等等,全都要一一準備。

每日除了忙於這些事務,他就是陪小師妹。

時間所剩無幾,他不願假手他人,與雲繁有關的事,他幾乎親力親為。

日子就這般流水似的過去,轉眼,便到分別之日。

“師妹,跟我來。”

這日放課,蕭留年難得抽空,將雲繁牽到了溯天樓的最高一層。

厚重的石門開啟,無數靈光異彩爭先恐後綻出,看得雲繁眼花繚亂。這間石室放著數個多寶格,裏麵堆滿各色寶物,充鬱靈氣奔湧而來。

丹藥、符籙、法寶、武器,乃至衣裳、靈石、靈果、擺件……差不多是一個修士從初涉仙途到結丹期所需的所有寶貝。

這裏麵,沒有一件普通的寶物,價值不菲。

“先前月師叔怪我沒給你準備修行包,是我的疏忽。這間屋子裏的東西,是師兄替你備下的,應該夠你用到金丹期。”蕭留年含笑道。

看著這滿屋華彩流光,縱是雲繁多年修行心冷情淡,卻也在這一刻被蕭留年打動。

仙途漫長而艱難,沒有人對她如此真心相待過。

“臨別在即,除了這些以外,我還有兩件東西要贈你。”蕭留年摸摸她的小腦袋,揮落衣袖。

兩件泛著靈光的寶貝靜靜浮在二人身前。

其中一件,為雙鶴環形玉。他信手取下那塊寶玉,輕輕一掰就將玉分作兩塊。其中一塊鶴玉被他交到雲繁手中。

“這一件,是傳音用的雙鶴玉。此玉浸過麒麟血,雙玉之間單獨傳音,並且不受距離和大部分禁製的限製。玉分雌雄,雌玉給你,雄玉我留著,以後你就不用擔心找不到我了。”蕭留年晃晃手中玉佩,笑道。

雲繁摩挲著鶴玉的紋路,不語。

師兄他到底知不知道,不論是麒麟還是鶴,一生一世皆隻有一位伴侶,生死不負,所以這麒麟雙鶴玉,既是鴛鴦玉,也叫做……夫妻玉。

作者有話說:

繁繁:這其實是隻有我才可以打通的衛星電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