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在慕家一呆就是三日。宜安府正月初三這日, 有遊神祈福的習俗,城中男女皆可上街迎神。人間的熱鬧雖比不上仙界的華光璀璨,卻別有風味, 是在仙界時永遠體會不到的。

“我就不去了吧?”

“不成。外頭有人覬覦我的靈根, 萬一出門遇上, 師兄又不在我身邊, 我招架不住怎麽辦?”

“那你就呆在府裏別外出。”

“師兄……我在山上呆了十多年才有這一次下山的機會,下回還不知道要等到幾時人,我真的不能陪我這一回?師兄……”

“雲繁……”

蹲守門外的人聽到蕭留年這無奈的聲音響起,就知道他基本上是被雲繁拿捏了,果不其然, 沒多久房門就吱嘎打開, 一身凡人打扮的蕭留年出現在門口。

荼白的圓領袍, 衣上繡著橘色楓葉,頭發仍規整束髻,隻是去了道簪改為玉冠,依舊是清俊無雙的容顏, 少了幾分謫仙氣息,添了人間貴氣,就是眉眼間又氣又無奈的神情,叫人忍俊不禁。

守在門外的眾人頓時笑了。

“我就說, 小師妹肯定請得動大師兄!”楚玉一看他這模樣就調侃到。

今日眾人約定到城中看遊神會,為免太過惹眼,便換上凡人衣裳,扮作普通人。蕭留年原是不準備湊這熱鬧的, 架不住雲繁左一句“師兄”, 右一句“留年哥哥”的遊說, 妥協了。

沒來及說什麽,他手裏就人塞了柄扇子。

“妥了。”雲繁踱步走到他身邊,一邊審視他的打扮,一邊點頭,“師兄就該多多打扮,否則辜負你這大好容顏。”

“……”蕭留年險些被她這話氣笑,抬手用扇子敲敲她的腦袋,“大冬天的叫我拿扇子,你覺得合適嗎?”

“我看慕師姐家的少爺公子都拿扇子,風流倜儻,沒什麽不好,總比你拿把劍拈道符合適吧?”雲繁笑嘻嘻地走下石階。

“那你看我這打扮如何?”旁邊立時傳來霍危聲音。

院裏眾人早就換成凡人打扮,三個姑娘各著顏色鮮亮的衣裳,俏麗非常,隻有霍危穿了身玄青勁裝,頭發束得老高,手裏還真拿了把劍,像哪家富戶走出來的喜好武刀弄劍的少年公子,英氣逼人。

“還行。”雲繁誇得敷衍。

“富貴兒,大過年的我們不是去打群架!”慕漸惜對霍危一向不假辭色,連眼神都帶著嫌棄。

霍危聽到自己的乳名,臉色立變,馬上就要和慕漸惜大吵三百架的節奏,那邊越安已經和楚玉跟著蕭雲兩人朝外走去,霍危隻得放下私人恩怨,狠狠瞪了慕漸惜一眼,轉頭又粘向雲繁。

————

宜安府正月初三的遊神會熱鬧非凡,全城的男女老少幾乎全部踏出家門。一列長長的遊神隊伍穿行於街頭巷子之間,從城東走到城西,到處都是雜耍和小吃攤子,城中河道兩側更是掛起滿樹花燈,燈下便是倒影璀璨的水麵,無數祈禱的蓮燈滿載各色各樣美好心願,順河緩緩而流……

人潮擁擠,雲繁使了點手段擺脫眾人,尤其是那個總愛粘著自己的霍危,單獨和蕭留年在河邊踱著步。

“你別老是欺負霍危。”瞅著霍危被人潮衝散,蕭留年歎道。

她那點小花招怎能瞞過他的眼。眾人之中,雖然和霍危最不對付的人是慕漸惜,但對霍危最冷漠的人卻是雲繁。

“師兄,我怎麽欺負他了?”雲繁不以為然道,“我如今待他一分好,他日便化十分傷,師兄不會連這個也看不明白吧?”

對一個人笑臉相迎誰不會呢?這可是她的看家本事……霍危的心思都寫到臉上了,誰能看不明白?若擱從前,她給點甜頭換他真心以待,自可將霍危玩弄於掌,讓他為己生為己死,可是浮滄十三載,讓她遇見了最好的師門,最好的師叔,最好的師兄和最好的同門……縱然日後他們終將分道揚鑣,她也不想將這樣的手段用在他們身上。

何況,霍危那小子再怎麽也算是她從小看著長大的,她對他是有幾分心軟的。

既然無心,那便無情,於他才是最好。

可能,這十三年的日子,稍稍安慰了她在那兩百年間受盡的人世苦楚,於是堅硬冰冷的心,也有了不那麽冷硬的時刻。

偶爾,她也會想,如果兩百年前,她的六柱靈根就被浮滄山發現,那麽她會不會變成浮滄山真正的小師妹,就不會有那兩百年的掙紮求存,也不會有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可以成為蕭留年名正言順的師妹。

可惜,沒有如果。

“所以,你知道霍危的心思?”蕭留年止步,有些詫異地看著她。

她停在河畔,眼裏倒映出璀璨燈火,蕭留年試圖從她眼中讀出什麽,卻隻能看到她眸中流淌的超脫年齡的冷靜透徹,一如很多年以前那樣。

她遠比他想的,要成熟許多。

“他什麽心思?”雲繁卻不肯正麵回答,嘻嘻笑著,跑向樹下賣花燈的攤子。

扇子在指間轉了朵花,蕭留年若有所思地盯著她跑遠的背影,在心中細嚼著她剛才說的那句話——如今待他一分好,他日便化十分傷……

“這位公子……”

他正思忖著,旁邊忽然傳來含羞帶怯的聲音。他轉頭一望,隻見三步開外處站了位清秀的少女,正扭著帕子垂頭而立,說話的是她身邊的小丫鬟。那丫鬟手裏捧著個荷包,麵帶微笑地雙手奉至他麵前,道:“我家姑娘見公子獨自一人,不知公子是哪裏人士,可否賜名。這荷包……是我家姑娘一點心意,還請公子笑納。”

宜安府富庶,民風開化,兼之又是正月初三,正是青年男女出門相看的日子,遇上合心的對象便會以隨身物贈之,以表心意。從踏出慕家起,蕭留年就已經吸引了許多姑娘的目光,這會他落了單,終於有人前來贈禮。

蕭留年自然沒接荷包,略一頜首,剛要拒絕,就聽一聲悅耳至極的清脆嗓音。

“夫君。”

伴著這突如其來的稱呼,雲繁蝴蝶般落到他身側,一手提著盞燈,一手不由分說牽起他的大掌。

蕭留年一愕,隻聽雲繁搖著自己的手又道:“你們看到了,我已有夫君,莫再跟著我!”

他這才發現,有三個男人緊隨雲繁而來——比起他,雲繁更是紮眼的美,走到哪裏都被注視著。

雲繁單手攀住他的手臂,遞個求助的眼神予他,他收起笑顏,手中竹扇輕轉,**出一重氣勁,將那幾個男人攔在氣勁之外,連個目光也沒給對方,自然也顧不上那早已因為雲繁的出現而悄然離去主仆兩人。

“你又胡鬧!”蕭留年用扇柄敲敲她的頭。

雲繁笑道:“我替自己解圍,順便也替師兄解圍,難不成師兄怪我攪了你的好事,害你抱不到美嬌娘?”

“你再亂說話!”蕭留年板起臉來。

“替你我解圍而已,不喊‘夫君’,難道我再喊你‘爹爹’?”雲繁毫不懼他,戲謔道。

想當年她就曾扮過他女兒替他解圍,如今演父女是再不可能了,叫一聲“夫君”,倒是恰到好處。

“你啊……”蕭留年剛想說什麽,手卻被她扯起。

“就今晚而已,夫君,走了!”雲繁已經拉著他的手,往河道上遊跑去。

少女的手白皙如雪,又滑膩如玉,容顏在璀璨燈火下愈發美得驚心,一顰一笑顧盼生輝,叫人移不開眼。越到上遊處,河畔的人越多,雲繁跑得快,幾度被人擠開,手也漸漸鬆滑,險險脫手之際,她的手忽被大掌反攥入手。

雲繁微驚,回望之時,隻瞧見蕭留年陷於迷茫的眸色,在滿天煙火下,似乎有了一絲屬於凡塵世俗的貪求。

也不知多久,二人終於停下腳步。河道上遊有人在放煙花,人擠得水泄不通,他們無法再往前去,隻能與身邊凡人一樣,停在半道,仰頭望向夜空。

仙界比這美的奇影異象比比皆是,隻是在這一刻,到底是匆匆一瞥的浮生離光更勝一籌,觸動了不知多少的隱秘心思。

雲繁早被人潮擠進蕭留年懷中,師兄無所覺地半擁著她,一如他每次妥貼的保護,將她納入羽翼,與外界隔開,四周皆是喧聲沸語,落耳如弦歌三千,道盡人間趣。

一道絢麗煙火在天際炸開,化作流螢四墜。

雲繁倏地轉過身,與蕭留年相向而站。蕭留年自是一驚,看著近在咫尺的絕色臉龐於煙火光芒間明明暗暗。她踮起腳尖,唇湊近她,身後都是人,蕭留年退無可退,眸中一片幽沉,他知道自己應該推開她的,但這一刻他卻仿佛被人施了定身咒般……

“師兄,你真不想知道我喜歡誰嗎?”她又說起那日未盡之言。

聲音在喧聲沸語間依舊清晰傳入他耳中,如同耳畔呢喃。

答案似乎呼之欲出。

可蕭留年隻知道,這是他親手牽到浮滄山的師妹,他對她沒有多餘的念頭,也不該有。

他喉結微微一動,想說什麽,卻未及出口,腰間忽然一陣紅光急閃。

“山門急音!”他蹙眉震聲,眼中迷茫盡消,“走!”

語畢,他拉著雲繁從人群中掠出,飛向無人之處。

旖旎不再。

“出了何事?”待他與淩佑安傳音結束,雲繁方問道。

“有人拿著道祖信物,要求浮滄兌現昔年道祖承諾之事,師叔讓我們速歸。”

“師尊的信物和承諾?是什麽?”

“別鶴海之約。”

作者有話說:

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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