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色虹芒升起的那一刻, 幾乎全浮滄的弟子都停下手中的事,遙遙望向天際那片由遠及近的光芒,連雲繁也不例外。她與越安才剛剛到五梅峰, 招呼都未及打一個, 就聽到山下唱音, 強大的仙威隨之籠罩四野, 叫人元神聚震。

強修的氣勢,碾壓所有,讓雲繁情不自禁半眯眼眸,眼底隱現戒備。

“昆虛掌門靳楚仙尊……”曲弦因為看到雲繁而浮現的笑意漸漸消失,亦踱到崖邊若有所思地看著。

一時間無人說話, 皆遠眺天際, 看著虹芒間一隻藍色避水獅四蹄踏雲水而來。獅背上坐著個金袍修士, 玉麵朗目俊美不凡,眉宇間卻有一股睥睨四野的氣勢,叫人不敢直視,不是別人, 正是靳楚。

靳楚的身後還跟著數人,齊飛到臨仙殿的上空,還未落下雲頭,就見一道銀光衝天而起, 銀光中緩緩飛起一人。

“浮滄紫宸峰玄陽,攜眾弟子恭迎靳仙尊駕臨浮滄……”淩佑安飛身半空,朝來人拱手朗聲笑道,隨著他的聲音, 一股溫厚的仙力綻開, 與先前那陣淩厲的威壓在半空周旋起來, 阻止著對方無聲的示威,默護自家弟子。

有淩師叔的仙力,雲繁隻覺胸口的沉悶減輕,再看曲弦,也不知是靳楚威力太霸道的緣故,他的神色並不好。

“淩道友客氣了。”靳楚淡道,跟著淩佑安緩緩降下雲頭。

五色虹光漸消,他的身影消失在天宇,四周恢複平靜,眾人收回心神,卻也驚駭於靳楚的境界威力。

昆虛老祖靳楚,壽元比道祖穆重晝要長近千年,在穆重晝成名、浮滄建宗之前,他就已經是九寰有名的修士了,深受宗門器重與九寰諸修推崇,曾被視作九寰仙修第一人,然而在穆重晝出現後,他的風采就被掩蓋,不僅境界被穆重晝以極妖孽的速度超越,鬥法也三輸穆重晝,甚至於昔年他愛慕的女修也移情穆重晝,以至於他閉關消沉了五百餘年才出關,而那時世人早已不記得當年名震九寰的靳楚,隻認一個浮滄穆重晝。

二人之間有幾分既生瑜何生亮的意味,以至於後來浮滄成立,靳楚接掌昆虛,雖同屬九寰三仙門,但兩宗之間的明爭暗鬥卻從沒消停過。

如今這位昆虛老祖的境界,已經甄至返虛期,僅比穆重晝低上少許,都是在九寰跺跺腳就震動山河的人物。

他此番前來,為的是三宗劍試。

“雲道友,你來五梅峰是……”待天際恢複如常,曲弦方將心神收回,問向雲繁。

“自然是來找你的。”雲繁微微一笑,徑自朝裏走去。

五梅峰是浮滄山的客峰,雖然與七大主峰有段距離,山峰也不算大,但位置極佳,可觀浮滄盛景,且靈氣充鬱,是浮滄山用來招呼重要來客的山峰之一。

峰上建有五梅小築,小築之外是仙氣氤氳的偌大觀仙台,雲繁到的時候,曲弦就坐在觀仙台的琢玉岩之上。

“你找我?”他有些詫異。

“很驚訝嗎?”她反問他。

“是有點,我以為……” 他以為蕭留年必定不會再讓這寶貝師妹見他了,沒想到對方竟然主動找過來。

“以為什麽?”

“無甚。”曲弦笑了笑沒回答,“雲道友找我何事?”

雲繁剛要開口,忽發現越安仍怔怔看著天際,麵色有些泛白,她道了聲:“越安師姐?!”

越安如夢初醒般回神,眸中一絲異色稍縱即逝,隻道:“抱歉。你們在談什麽?”

“沒什麽,師姐不是來這裏瞧曲道友住得可習慣嗎?”雲繁道。

“是啊,曲道友是浮滄貴客,師尊命我好生招待,不得怠慢。不知曲道友在五梅峰住著可好?若有招呼不周之處,道友隻管直言。”越安揚起溫和笑容問道。

“這地方很好,多謝淩仙尊及眾位道友。”曲弦客氣道。

越安目光與他交匯,正待開口,腰間傳音玉忽閃,卻是紫宸峰的師兄傳音,因靳楚駕臨,要她速往臨仙殿招待,她不敢耽擱,與曲弦並雲繁告辭後便匆匆離去。

偌大五梅崖上,隻剩曲弦與雲繁二人。

雲繁一邊朝著琢玉岩走去,一邊開口:“我師尊還不知道幾時會回來,曲道友要在浮滄山等到他回來嗎?”

“穆仙尊是重諾之人,答應過的事,必會守約。他會回來的。”曲弦道。

“你為何如此篤定?”雲繁漫不經心問道。

“你今日來此就是為了問我這些?”曲弦不答反問她。

“我是師尊的小徒弟,不能來問問嗎?那根五色鶴羽,就是你先前冒死進入歸溟尋找的東西吧?”雲繁繼續問道,毫不掩飾滿眼好奇。

曲弦也不隱瞞,沉默地點下頭。

雲繁雖神色不改,心裏卻兀自思忖。

曲弦雖然借曲悲樓之名得到西洲修士的認同,不過要想真的在魔修中立穩腳,憑他的修為和幾句來曆還不足以讓魔修們臣服,尤其是昔年追隨曲悲樓的那些強修,他如今必定迫不及待尋求一個讓他們完全信服的辦法。

五色鶴羽乃是穆重晝贈予曲悲樓的,後隨著曲悲樓的殞身而遺落在歸溟中,曲弦前往歸溟找的,恐怕不僅僅是這枚鶴羽,他找的應該是曲悲樓的遺物。

隻不過……曲弦怎麽知道曲悲樓遺物的位置,以及這枚五色鶴羽背後代表的意義?

能夠知道遺物位置與五色鶴羽的意義,恐怕隻有與曲悲樓極親近的人……曲弦的背後另有高人?要是她殺了曲弦,奪走五色鶴羽,不知能不能取而代之,接手如今他在西洲的勢力?

如此想著,雲繁已經走到琢玉岩前,正琢磨著還要問他陰山之事,目光忽然被岩石上的東西吸引。

那是一柄通體黝黑泛寒光的蛇鱗劍,她到五梅峰之時,曲弦就坐在琢玉岩上撫摸著這柄劍。

她的玄離劍。

雲繁目光微熾,盯著自己昔年之物,道:“這柄劍很特別。”

說話間,她抬手欲觸,可還沒碰到,玄離便嗡嗡作響,劍身泛起黑光。玄離劍由魔氣灌溉而成,而她現下為仙體,仙魔不相融,玄離排斥她很正常,雲繁毫不意外,她隻想試給曲弦看,以便打消他的疑慮。

“不要碰它!”曲弦神色卻猛地一沉,甩袖而過。

一陣罡風從他袖中揮出,毫不留情地震開雲繁,而後淩後一抓,玄離劍就徑直飛入他掌中,他垂眸溫柔撫過,再抬眼時眉間俱是冷意,隻道:“莫碰玄離,它的主人不喜歡外人觸碰它。”

他的溫柔笑臉,像麵具般撕裂。

就算眼前之人生得與幽瀾一模一樣,但她不是幽瀾,也永遠無法取代幽瀾。

“它的主人不是你?”雲繁明知故問道。

“不是,它的主人是西洲的幽瀾魔君。”曲弦撫過劍,柔聲道。

“幽瀾魔君?我聽說過……”雲繁道。

曲弦在西洲鬧的動靜那麽大,知道他底細的人很多,浮滄山的人打聽過也不足為奇。

曲弦不以為意,隻微微抬眼:“你是不是聽說我殺了幽瀾?”

雲繁睜著澄澈的眼望他:“難道你沒有?”

曲弦對著這張與幽瀾一模一樣的臉沉默良久,緩緩坐到琢玉岩上,道:“你可有空?坐下聽我給你講個故事。”

他拍拍身邊的位置,也不管雲繁點頭還是搖頭,自顧自低聲說了起來。

“我出生於西洲的一個不足百人的邊陲小村,原隻是個無父無母,吃著百家飯,被村民養大的山野小子。那個村子雖然貧瘠,然而他們待我極好,叔伯嬸姨、兄弟姊妹,皆是我的家人,但凡他們有一口吃食,絕餓不了我,哪怕是在顆粒無收的荒年,也沒把我扔出去。我十歲那年,因緣際會踏上仙途,原想著習得粗淺道法可以叫他們過上好日子,怎料到底年少輕狂,不知天高地厚,惹上強敵。”

他說著一頓,忽然緊攥緊玄離。

雲繁麵上好奇,心內暗忖——這些事,曲弦以前沒有說過。他們認識之時,曲弦已經是金丹期的散修了,被魔靈子追殺而向她求救,後來她才得知這一切是徐蓮清所安排的,為的就是讓曲弦順理成章蟄伏在她身邊,曲弦真正的過去,她從不知曉。

“那個強敵……以村裏所有人為質,逼著我給她做一件事。”曲弦眼中淌過殺氣,目光漸遠,“她逼著我接近一個人,讓我成為她的棋子,埋在那個人身邊。”

“幽瀾?”雲繁心中已然明白他說的是何人。

“我在那人身邊呆了十年,整整十年。”曲弦沒有回答她,唇邊卻終於露出一點真實的笑意,像是想起什麽開心的事,“那人脾氣不好,生氣的時候要打要罰從不留情,手段更是雷厲風行,附近修士都怕她,但她待身邊人卻是很好的,雖然嘴上從沒承認過。她很護短,不管我在外麵惹上什麽人,她從未因對手難纏而放棄過我。我與她攜手對敵過許多次,也同生共死過許多次……”

有時他甚至會想,如果他死在那十年的殊死鬥法中,可能會更好一些。

可惜,她不同意他死去,救他,助他,教他修行……帶著他在詭譎的修仙界艱難前行。

如果說他被她吸引的最初,是因為她舉世無雙的美,那麽後來的愛上,大抵是因為這十年之間無數次的攜手與共……他是作為男寵被送到她身邊的,他太清楚自己不能對她動情,但他控製不了。

“第十一年的時候,我被逼著對那人下手。”說著說著,曲弦眼中殺氣四溢,“那十年裏,我的村子死了十個人,又新誕生了十三人,一共一百零三口人,如果我不點頭,他們就會一個接一個被割去頭顱,再送到我手中……”

“那你為什麽不告訴那個人呢?”

“那個人眼裏容不得沙子,若是叫她知道我蟄伏十年隻是為了幫她的死對頭對付她,你猜她會怎樣?”

“我猜不到。”雲繁雖然搖了頭,但她知道,十三年前的她一定會殺了他,再將人扔到徐蓮清麵前。

至於那一百零三口人命,與她何幹?

就像現在,曲弦回憶她的眼神很真誠,語氣很纏綿,一切也許都是他的真心話,但她心裏沒有絲毫起伏。

她不會對他心軟。

“她會殺了我。”顯然,曲弦對她也有一定的了解。

“所以,你向那個人下手了?”雲繁問道。

曲弦緩慢又機械地點下頭,回憶並不願回憶的舊事。

“我們在幽瀾山鬥法了三天三夜也無法殺了她。她很厲害,在重傷的情況下依舊有辦法讓我們費盡心力,但她可能不知道的是,我……在這場伏擊計劃中動了小小的手腳,給她留了一線脫逃的機會,原本是要將她藏起,但我沒有料到的是,這個不要命的小瘋子盛怒之下施展的全是玉石俱焚不管不顧的招式,也根本沒給我任何機會……”

雲繁抿唇回憶起那場鬥法,事情已經過了十三年,她依稀記得,徐蓮清和曲弦二人在自己閉關的洞府之外布下絕殺禁製,但那個禁製是有破綻的,她才能逃出去與他們在幽瀾山鬥法三天三夜。

那時候她並沒聯想到曲弦身上,隻以為禁製本身存在破綻。

到現在,她也一直如此認為。

“那場鬥法我們三敗俱傷。”曲弦續道。

徐蓮清毀容,也不知道幽瀾用了什麽毒,徐蓮清臉上的傷,不管用什麽靈丹妙藥都難以痊愈。而他……他的傷還在,他也不知道能不能醫,因為他並沒打算醫治。

他是她的男人,也隻想做她的男人,她若不在,有些事毫無意義。

“她的蹤跡絕於漩龍淵,隻留下這柄劍。”曲弦並沒提到“死”這個字眼,他固執地覺得,她沒死。

“故事說完了,浮滄山的小師妹,你相信這個故事嗎?”說完一切,曲弦忽然間一鬆,仿佛把積攢多年的鬱結,對著幽瀾傾訴怠盡。

“信。”雲繁點了點頭——她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並不會因為這個理由而原諒他,便無所謂真與假。

“你果然不是她,如果是幽瀾,她可能會說……與我何幹?”曲弦忽然笑了,就在這一刻,他相信,眼前的人不是幽瀾。

雲繁聳聳肩,也笑了起來。曲弦真是挺了解她的,但他還是沒能認出她。

“曲道友,小師妹,你們在聊什麽,聊得如此投機?”

一聲笑語傳來,叫雲繁頭皮一緊,她飛快轉頭,隻看到蕭留年飛落五梅峰上,他臉上掛著溫和有禮的笑,可是眼裏,一片霜寒。

師兄又生氣了,而且還挺嚴重的。

作者有話說:

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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