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在三星鬥法台四周的人很多, 本正熱鬧人群卻瞬間沉默起來,好似空氣突然凝結般,目光齊刷刷地聚在正巧趕到附近的蕭留年身上。

蕭留年卻隻望向雲繁。

須叟時間, 他心中已閃數念。

心緒雖亂, 但他並沒忘記雲繁眼下處境, 也一眼就看穿素霖的手段。這個時刻, 他回答是或不是,都不對——若他否定這段感情,小師妹當著三宗眾修的麵被如此拒絕,小姑娘顏麵大損不說,在懾魂心術的影響下還可能對元神心境造成傷害, 後果不堪設想;可若他認同這段感情……眾目睽睽之下被逼迫點頭承認的感情, 對師妹來說, 何償不是傷害?日後又叫他二人如何相處?

不論選擇哪個答案,似乎都是難解的局麵,可是眼下,雲繁站在鬥法台上被對手刁難, 被眾修圍觀的模樣,卻刺他心眸。

幾個呼吸的時間而已,蕭留年已經做出選擇,不論如何, 他得先救下她。

可答案剛剛滾過喉頭,還未出口,他就聽到雲繁的聲音再度響起。

她已經收回望向他的目光,聲音一如既往的清脆, 夾著絲屬於她的, 慵懶的、散漫無謂的笑意, 道:“我鍾情於師兄是我的事,他對我如何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別!逼!他!”

隻是這笑語說到最後幾個字,染上肅殺,隨著她突然消失的身影散落在風裏。

“你……”素霖看著眼前的人失去蹤影,心中頓覺不妙,“你沒中催神鈴?”

“區區懾魂術,能耐我何?”冰冽的,充滿殺氣的聲音響在素霖耳畔,如同淩厲的刀刃。

隨著她一聲話,素霖驚叫出口,她腕間的催神鈴浮起裂紋,失去光芒,眨眼時間化作碎片落地。

雲繁的仙修境界雖才結丹,可元神魂識卻保留著元嬰的堅韌,催神鈴根本迷惑不了她太久,不過對方既然問了,她也無謂承認。

對她來說,男女情愛並非羞於啟齒之事,自然被拒絕也不是什麽難堪的事。

縱然隻有瞬息時間,她也已經看到蕭留年心裏掙紮,也知道他接下去要說什麽。師兄為了幫她,連違心的話都願意說……但她並不需要。

不需要師兄被逼認下的感情。

他是她的獵物,可以逼他的人,隻有她,外人不許插手。

隨著雲繁的回答,眾修反而被她不加掩飾的大膽的回答所折服,又將注意轉移到鬥法台上,人群裏響起一片叫好聲來,並沒因為她被沉默的婉拒而覺得難堪可憐。

這般坦**大方的少女,似一簇張揚熱烈的火,目空一切地燃燒著,沒有什麽澆得滅她。

誰能不欣賞呢?

哪怕是喜歡了她十三年的霍危,站在人群中亦是攥緊拳頭,既因她的處境而擔憂,又為她的坦白而難過,最終卻又因她的灑脫而激動——十三年小心翼翼的喜歡,哪怕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的心思,他也不敢在她麵前說一次“鍾情”,更遑論當成眾人之麵的表達。

蕭留年浮身半空,眼中隻剩下鬥法上的人,外界的聲音和人都不入耳入心。這般熾烈的宣言,如同火焰般,灼燒他的神魂,卻也讓他紛雜的心緒平靜下來,有一種……塵埃落定的錯覺。

從她第一次提及鍾情所愛之人起,他就隱約感覺到了什麽。

“蕭師兄……”秋錦楓已經趕到他身邊,喃喃著,卻沒能叫回他的目光。

他目之所及,沒有第二人的容身之地。

眾人的心情都被雲繁牽動,隻有鬥法台上的素霖,遍生冷意。先前的鬥法,雖然處於劣勢,但她並沒心生恐懼,可這一刻,濃鬱的殺氣像蛛絲,緊緊纏繞著她。

雲繁動了殺心。

她的殘影,如附骨之蛆,在素霖身周閃動。一道紫芒閃過,素霖身上已添數道血痕,臉色慘白地連連後退,毫無招架之力。

台下眾修看得眼花繚亂,已然跟不上雲繁出招的速度。

眼見素霖被逼到鬥法台邊緣,紫光陡然大熾,如蓄雷勢般飛向素霖,隻聽錚一聲刺耳銳響,素霖手中仙劍被紫芒撞落地上,熾芒並沒停下攻勢,徑直沒入素霖左肩,在她的慘叫聲中,將她震下鬥法台。

“素霖!”幾聲驚叫不約而同響起,秋錦楓連同其他幾位昆虛弟子趕上前去。

雲繁高居三星台上,俯望於她,隻冷冷拋下一句:“昆虛弟子,也不過爾爾。”

當日素霖在浮滄大放厥詞,而今原話奉還於她。

“好!”霍危大聲道好,帶著浮滄同門與其他宗的修士一起喝起彩來。

“你說什麽?!”隻有那頭的昆虛弟子麵上無光,灰頭土臉間聽到這句挑釁,怒而質問她。

雲繁不加理睬,隻朝蕭留年挑挑眉,並沒一絲因為坦露心跡而羞澀的神情,目光反而更加大膽。

那廂素霖捂著肩頭的傷口,怨毒地看著已然轉身的雲繁,忽然間掐訣默吟。落在鬥法台上的仙劍一震,忽然間飛起,朝著雲繁背心疾攻而去。

“雲繁!小心!”蕭留年不假思索出手,揮出道青光。

青光撞上素霖的仙劍,長劍雖被彈開,可劍身上黑光忽起,一隻小劍脫離劍體飛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飛向雲繁。

乾坤子母劍?!

長劍當啷一聲被蕭留年打在地上,但他萬沒想到眾目睽睽之下,對方下的是如此狠毒的必殺術法,眼見那柄細窄的子劍帶著摧金裂石的力量逼到雲繁背後……

眾人皆驚。

素霖眼見詭計就要得逞,目露痛快,隻那笑還來不及勾起,便見雲繁身影一閃,那柄子劍似被什麽力量凝固在半空般。

頃刻間,巨大殺氣彌散。

“不好!”秋錦楓驚呼一聲,已然起身掠至素霖身前。

果然,那柄子劍在巨大的力量下,調轉方向,似疾電般朝著素霖反攻而去,帶著絕殺之力,再無留手。

錚——

刺耳巨響震得眾人耳中生疼,子劍撞上秋錦楓,被打落在地,秋錦楓卻噔噔後退了三步,滿麵駭然地站穩身體,不可置信看著台上雲繁。雖然未出全力,但以她的實力被一個初結金丹的修士打退三步,這叫她心生驚駭。

可以想像,要是沒有她在,素霖根本逃不過這一擊。

雲繁卻沒因為秋錦楓的出現而放過素霖,手淩空一抓,地上那把乾坤母劍嗡嗡震動地飛入她掌心,劍尖朝著素霖舉起,目光冰冷無情。

眼見她又要出手,隻聽一聲朗語:“雲繁,手下留情。”蕭留年落在她身邊。

雲繁麵無表情地握緊劍柄,一道紫芒如蛇般纏繞上劍身,她唇角勾起冷冷一笑。

“不要……”素霖似乎意識到什麽,喃喃道。

“雲道友!”秋錦楓亦變了神色,可求情的話還沒出口,就聽一聲金鐵脆響。

那柄劍碎成數段,被雲繁甩出,化作殘刃,嗖嗖嗖幾聲落在秋錦楓麵前。

“我的劍!”素霖頓時紅了眼眶,驚怒懼恐地盯著雲繁,“這是師尊賜我的劍。”

昆虛弟子都認得,這柄乾坤子母劍以及催神鈴乃是昆虛老祖靳楚於三宗劍宗之前,親手賜給素霖的寶物,在尤其這柄乾坤劍,是昔年昆虛前任掌門少時所用佩劍,意義非凡,而今卻在大庭廣眾下被人折毀。

對於修士而言,折劍本就是一種侮辱,何況此劍來曆不凡,如今在大庭廣眾之下被人故意折毀,侮辱的不僅是素霖,還有昆虛的顏麵,本就被挑釁起火的昆虛弟子怒意更熾。

“可惡!這是我們師尊所賜寶劍!”

“太過分了,素霖師姐已經落敗,你們何故還要如此咄咄逼人?”

“同門鬥法原為切磋技藝,點到即止,可我看她分明要置我們素霖師妹於死地,剛才那一招下得可是死手,若無秋師姐在,素霖師妹已然性命不保。你們浮滄就是如此教弟子的嗎?同道相殘,妄開殺戒,也配為仙修?”

“就是!素霖師姐在鬥法台已經被你打成重傷,你還不肯放過她!折劍辱人,可恨至極。這件事,你們定然要給我們宗一個說法!”

劈裏啪啦的聲音像炸豆子一樣響起,昆虛宗的弟子們紛紛站出來斥責雲繁,連同浮滄也一起罵上。

“笑話,你們在昆虛別的沒學,這顛倒是非黑白的能力,倒是學了十成深厚!”慕漸惜第一個冷笑道,“這場鬥法三宗弟子都在,大家都看在眼裏,到底是誰手段狠毒,在台上就施展不入流的手段,又是誰心比針眼輸不起,敗下陣來還心有不甘,連偷襲這樣的舉動都用得出來,還敢怪我師妹?要我說,折劍辱人都算輕的,她就該殺……”

她話沒完,就被打斷。

“慕師妹,慎言!”卻是蕭留年沉聲開口。

那句話,說不得。

“就是,願賭不服輸,你們昆虛人連這點心胸氣量都沒有,難道就配稱仙,罵我師妹前,先回去照照鏡子看看你們自己的德性!”霍危難得與慕漸惜統一陣線,衝著昆虛弟子罵道。

“說得有道理!”

“說得好。”

一時間,浮滄其他弟子也開口附和,其中還夾雜著其他宗門的修士,吵鬧的動靜漸漸大起來。

“秋師姐,你倒是說句話!難道就眼睜睜看著素霖師妹被他們這麽欺負?若實在不行,把她帶到師尊麵前,請師尊主持公道。”眼見相執不下,昆虛弟子朝秋錦楓開了口,又帶頭作勢讓眾人合力將雲繁帶到靳楚麵前。

“你們別吵了!”秋錦楓眉頭大蹙,剛要說些什麽,忽然間察覺到一股霜冷的氣息落下。

眾人都是一冷,爭吵聲暫停。

夠了!折劍之舉,確有不妥,稍後我會親自向靳仙尊稟明緣由,自領責罰,不勞貴宗道友動手。”蕭留年袖裏湧出冰冽的風壓向場上爭得赤臉紅眼的修士,待四周平靜後才沉著臉開口,聲音不大,卻能落進每個人耳中,自帶懾人的威嚴,讓眾人收聲。

“師兄……”雲繁望向他,她想起十三年前舊事,“不用你替我……”

“你閉嘴。”蕭留年輕聲道,聲音裏是不容置喙的語氣。

雲繁蹙蹙眉,聽話地暫時閉嘴。

他隻將她往自己身後一拉,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她,續道:“這場鬥法,我師妹出手不知輕重,重創素霖道友,是她不對,我替她先向素霖道友賠個不是,稍後會遣人送上丹藥,替素霖道友療傷。”

“大師兄!明明是他們不對,你為什麽……”霍危聽到這話,險些跳腳。

就連慕漸惜也露出不讚同的神色來,這樣委曲求全息事寧人的作法,她看不起。

“至於向同道仙友痛下殺手,確實不該。身為浮滄弟子,不可妄開殺戒與同道相殘乃是師門第一道規,犯此門規者,輕則三十天戒尺,重則剔仙骨逐出山門……”

“那還不將她拿下重罰?!”有人喝道。

雲繁站在蕭留年背後,看著師兄挺拔的背影,不悅地挑眉,師兄該不是又打算替她認罰吧?此一時彼一時,她已經不是十三年的小女孩了,境界修為恢複,她可以離開浮滄了,更無需他替自己挨罰。

“有罪自然要罰,隻不過浮滄山也教導過弟子,麵對手段卑劣狠毒的對手,不必講求君子之法,務必以保命為上。我以為,我師妹剛才之舉,並無過失。貴宗道友不仁在先,落敗偷襲,險些要我師妹性命。既已成性命之爭,自然不能留手,我師妹自保反擊又有何錯?總不能你們要殺她,卻要她乖乖受死?普天之下,說到哪裏,都沒有這個道理,就算鬧到靳仙尊、陸仙尊他們麵前,我也是這句話,我師妹沒錯,她無需為此認錯受罰!”

眾人隻當蕭留年為安撫昆虛,又要說出番大道理時,他卻話鋒一轉,說出了另外一番話來,語氣漸漸冷冽,沒有任何轉寰餘地,莫說其他人,就連雲繁聽得亦是一怔。

“另外,我倒是還想問問素霖道友,你三番四次對我師妹出言不遜,不顧三宗情義下狠手傷她,甚至不惜取其性命,到底所為何事?你怪我師妹折劍辱人,可你手持尊師賜劍卻行背後偷襲這樣的手段,難道就不怕有辱此劍,有辱尊師,有辱師門?這件事,我也希望貴宗可以給我們一個交代!”蕭留年越說越厲,以退為進,先禮後兵,說得對方沒有一絲喘息狡辯機會,也聽得眾人鴉雀無聲。

在場不少弟子都跟著他在歸溟曆練過,卻從沒見他在大庭廣眾之下發這麽大火,不禁齊齊噤聲,大為驚愕。

雲繁看不到師兄的表情,卻聽得出他話語中聲聲維護之意,先前的種種擔憂一掃而空,唇邊不自覺嚼起一絲笑意。

看來,是她小看師兄了。

那邊素霖被問得啞口無言,咳了兩聲嘔出口鮮血來。

蕭留年依舊冷著臉道:“還有,我不知道素霖道友為何要在鬥法台上逼問師妹心事,你們是競技切磋,不是勾心鬥角。”

他一句話,說得對方眾人臉上滾燙。

“但既然你在大庭廣眾下問了,那我便也回答你。師妹與我坦**磊落,我們之間的事,無需向任何人交代,有私情也罷,無私情也好,都與在場諸君無關。我和她的事,不勞各位掛心!”語畢,他手中化出一柄銀亮長劍,劍刃在兩宗弟子間劃下界限,又道,“你們隻需要明白,今日誰要從我身邊帶走她,就先問過我手裏這柄劍。”

雲繁抿抿唇,歎口氣——師兄這是回答了,還是沒有回答?

蕭留年卻已經轉過身,沒有理會對麵秋錦楓再說什麽,板著臉牽起雲繁的手,一言不發地向外走去,帶她離開三星鬥法台。

周圍的人自覺分開一條路來,在他們離開後再度合攏。

“今日誰敢帶走小師妹,不僅要問我師兄,還得問問我們這些浮滄山的師兄師姐……”

霍危的聲音傳來,在人群裏掀起一陣附和聲,落到雲繁耳邊,漸漸遠去,隻化她唇邊一朵笑意。

作者有話說:

我努力地朝別鶴海前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