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空中烏泱泱全是修士, 眾人都被其他事吸引,雲繁的歸來並沒引起多大注意。

五梅峰難進易出,雲繁已被蕭留年給逮回身邊, 但她腕間的黑色魂霧並沒散去, 像怕她跑了一般仍緊緊鎖在她手腕上。

蕭留年焦灼的情緒得到稍稍平複, 神情仍然肅殺, 他悶嗽一聲,唇瓣沁染血色。剛才隻顧帶她離開,以魂神硬扛曲弦攻擊,傷到神識,經脈亦受其衝, 髒腑與神識正陣陣刺疼, 不期然間, 有隻微涼的手伸進他的掌心。

他一怔,那隻手的主人又以指腹輕輕撓他的掌心,既像撩撥又如同在撒嬌道歉,不必轉頭, 他也知道是何人。衣袖微振,他用力甩開她的手,仍沒轉頭。

“師兄,你受傷了?”下一刻, 雲繁的聲音響在他耳畔。

蛟子般的聲音,羽毛似的氣息,像兩個親密無間的人,旁若無人咬著耳朵, 竟叫蕭留年心裏的火氣陡然間又冒了起來——她怎麽還能當做什麽事也沒發生過一樣, 用她從前那套來對付他?她真的沒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 而眼前又發生了什麽嗎?

可未等他發作,二人就同時察覺到一股由遠及近的龐大仙威,這股威壓溫厚,像滄雲浮海那一層又一層的厚雲,十分溫和,可同時又似平靜的無境海,深不可測。

雲繁隻覺得心頭一凜,再看蕭留年時,他已收斂神色,望向浮滄正東方。

那裏的天空,出現一道魚腹白,像破曉時分,天光乍現的景象。

可現在是子夜時分,夜色正濃的時刻。那絲魚腹白的出現,立刻吸引所有人目光,而很快的,天邊的光芒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五梅峰的方向亮起,宛如白晝忽展,伴隨著越來越大的仙威,雲間端坐的陸決與靳楚二人同時起身,遙望東方。

蕭留年忽然間浮身而起,從人群中飛出,掠到了最前方。雲繁手腕上的魂鎖沒除,隻能跟在他身後飛出,與他一前一後站在半空中,與靳楚二人同高之處。

五梅峰四周,忽然間一片沉寂,眾修似都意識到了什麽,無人敢造次開口,隻看著一道小小的身影,背光出現在天光山影的交界處,緩緩踏空而來。

“弟子蕭留年,恭迎師尊歸山!”蕭留年率先出聲,恭恭敬敬行了道禮躬身長揖。

朗音幾乎傳遍全浮滄,驚醒了正在觀望的眾人——道祖穆重晝真的歸來了。

浮滄七子也同時掠到高空,遙望失蹤了兩百餘年的穆重晝,神情中均透露出幾分聲色不動的激動,而先前那壓在心頭的沉甸甸的氣氛,似乎也隨著他的歸來而莫名輕鬆下來,仿佛他的存在本身就足以叫人定心。

雲繁對穆重晝這個半路師父並沒多少感覺,憑心而論,她在浮滄十三年,七位師叔在她心裏的地位,可能都比穆重晝重。她看他,就像是麵對浮滄那幅震山法寶《馭龍圖》時的心情,遙遠、陌生、感慨,同裏又好奇,別無其他。

她對穆重晝,一點點師徒情份都沒有。

但在這寂靜無聲的時刻,她的好奇心被催到極致,直到腕間的魂鎖扯了兩下,她才在蕭留年的提醒下,像扯線木偶般躬身行禮,可眼睛依然不安分地望向遠空,看著天際的光芒鋪到五梅峰前,也看著那人踏空而至,最終停在與眾人百步之遙的山巔上。

“不必多禮。”隨著一聲幾近沒有溫度的聲音,厚勁卷來,將所有俯身行禮的弟子盡數托起,又向雲端站的人開口,“陸道友,靳道友,別來無恙。”

陸靳二人各自抱拳,簡單寒暄兩句後,隻聽淩佑安一聲顫音:“穆師兄,你的頭發……”

向來沉穩冷靜的淩佑安,竟在與穆重晝歸來這等喜悅的時刻,紅了眼眸,浮滄七子也逐一開口,語氣並不平靜:“師兄,你這是……發生了什麽?”

蕭留年亦是愕然地盯著自己的師尊,久久說不出話來。

在看清穆重晝的那瞬間,浮滄眾修心裏的喜悅,煙消雲散。

那本該如上神一般的存在,已是暮雪滿頭。蒼白的長發披爻在肩背,如同浮滄冬日厚重的雪,不僅落在他的肩頭,也落在眾人心頭,沉甸甸的。

他隻著一襲薄薄的寬鬆的單衣,淺淡的青色,雖說身形依然挺拔,但人已瘦削非常,雙頰凹陷,麵色蒼白,細紋隱約可見,如同垂暮老者般,眼中一絲光芒都沒有,淡漠得像潭死水,毫無感情地掃過眾人。

除了輪廓還依稀能看出舊日的俊逸外,他與從前判若兩人。

一個修士,尤其是像穆重晝這樣境界的人物,若連容顏都無法再維持,那意味著天人五衰、大限將至。在場修士無人不知,在看清穆重晝模樣時,無一例外倒抽口氣。

雲繁也在看著自己這個第一次見麵的師父,她與浮滄山弟那真情實感的驚愕不同,也和師叔師兄們的擔憂不同,她在看到穆重晝的那個瞬間,心裏沒有絲毫起伏,可就在他的目光掃過芸芸眾人,與她目光撞上之時,雲繁的心髒,陡然間痛起。

那種痛,出現得莫名其妙且難以理解,明明對她來說這隻是個陌生人,卻在目光相遇時讓她猝不及防地難受起來,那蒼白的發與倦怠蒼老的臉,忽然間就變得刺眼起來。

“雲繁?”蕭留年的聲音低低響起。

雲繁回神之時,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越過師兄,似乎要朝穆重晝走去。她很快收斂心神,按捺下那股突兀的情緒。穆重晝的目光,在匆匆一瞥後早已移走,並沒對她這個同為六柱靈根的弟子多看半眼。

或者說,他看這浮滄眾修,皆如陌生之人。

誰也不知道在這兩百餘年內,他經曆了什麽,以他的境界,又有什麽事可以讓他變成如斯模樣?

隻要略一思忖,便叫人毛骨怵然。

這可是九寰修仙界巔峰的人物,連他都無法對付的人事物,又該何等棘手?

“穆仙尊,你這是……”越頌曦也蹙了眉頭,她沒想到會看到這樣的穆重晝。

“本尊無礙。”穆重晝的聲音和他的目光一樣,淡漠無情。

越頌曦卻似乎想起了什麽般,又望了望遠空,問道:“隻有仙尊一人歸來嗎?”

“還會有誰同本尊一起?”穆重晝麵無表情地反問她。

越頌曦一時語結,眼中疑光一閃而過,待要再說什麽,可放眼四周隻有滿目仙修,她便按下心頭疑惑,又道:“仙尊傳音於我,以五色鶴羽為信物,邀我於浮滄山中一見,現下我等已然持羽赴約,仙尊可要信守千年前的承諾。”

“五色鶴羽呢?”穆重晝冷冷問道。

越頌曦眉心微蹙,略作思忖後還是向曲弦頜首。曲弦伸出左手,掌心中綻出五色華光,一聲嘹亮的鶴唳劃破長空,五色鶴的虛影自他掌中展翅衝入雲霄,待那虛影消失之後,他的掌中浮起片五色鶴羽。

這片五色鶴羽本就是穆重晝之物,除了他之外無人可以施展,留在外人手中,也隻是件無用之物。

鶴羽流轉著五色虹光,其上傳出股叫人寧靜的氣息。

隔得老遠,雲繁也感受到這股氣息,她盯著這片鶴羽不移眸,隻覺得熟悉的感覺撲麵而來……可這明明是她第一次見到此物,她有些詫異,心裏愈發肯定,自己和曲穆二人是有某種未知的聯係。

這個問題的答案,也許越頌曦可以給她,然而現在這局麵,她已經無法再問。

就在她思忖的這間隙,五色鶴羽已經從曲弦掌心飛向穆重晝,越頌曦的聲音亦隨之響起:“五色鶴羽在此,仙尊答應我等的事呢?”

穆重晝一揚手,那片鶴羽徑直落入他掌中,轉眼消失不見,他臉上仍舊沒有表情,隻道:“本尊自然會給你們一個答案,且在此等著。”

“穆重晝,你莫敷衍我們!”越頌曦神情一變,麵現怒色,“萬千魔修已齊聚浮滄山外,這次若不能給我們一個答案,我等誓不罷休。”

千年轉眼已過,她不想再漫無止境地等下去。

穆重晝眼也不眨朝著五梅峰震掌,一道掌力摧枯拉朽般朝五梅峰襲去,眾人隻覺耳邊嗡嗡,體內靈氣湧動,五梅上傳來巨響,整座山如同被巨錘重擊般轟然震動,越頌曦布下的禁製起了蛛絲裂紋,持陣的曲弦亦被震飛,被越頌曦揮勁救下。

此舉看得眾人目瞪口呆,內心驚愕不已。

“別威脅本尊。”穆重晝依舊冷漠,聲音也四平八穩,“若非本尊放行,你以為你們能進得了浮滄,取得到鶴羽?讓你們在這裏等著,你們就老實呆著,別同本尊討價還價。”

越頌曦神情頓沉,垂於身側的手攥緊又鬆,眼睜睜看著穆重晝轉身麵向眾修。

“派人守著這裏,看緊一點。”他朝淩佑安等人吩咐道,又朝著雲頭上的人開口,“陸道友,靳道友,請隨本尊前往臨仙殿一敘,本尊有幾樁舊事要與二人商議。待商議妥當,再向九寰諸仙與魔修交代。”

眾人聽他那話中意思,不消想必也是為了仙魔舊怨,隻是事涉三宗,約摸是要關上門來同另二位宗主私下先行商議。

穆重晝語畢,剛要拔步,忽又頓下身形,望向某處:“你二人到滄雲浮海等我,稍後我有要事交代你們。”

冷冷拋下一句,他的身影隨之消失眾人眼前。

雲繁蹙眉,若有所思般望向穆重晝身影消失的位置,正琢磨著什麽,忽然間周身一冷,仿佛被什麽纏上般,她下意識催動靈氣,沉眸向那道寒氣來襲的方向望去,卻一無所獲。

淩佑安等人被甩在原地,均滿眼疑色。

道祖穆重晝雖然境界超然,可他從來不是個冷漠的人,相反,他是個極溫和寬厚之人,如沐春風這個形容用在他的身上,再確切不過。對待身邊這幾個如友如親的同門,他向來和顏悅色,從未擺過任何道祖架子。此次歸來,他卻像變了個人般,讓人不由地擔心。

————

穆重晝歸來,浮滄上下不論本門弟子還是外宗仙友,皆被其震懾,無人敢置喙他的決定。按其吩咐,江鋒、孟不洗、柳昭等三人帶著浮滄眾弟子守在五梅峰外以防異變,淩佑安則親自在臨仙殿外駐守,風蘭雪與出海月安撫各宗修士,一念則匆匆回了伽蘭峰……一時間劍拔弩張的氣氛暫緩,隻剩下風雨欲來的寧靜。

雲繁倒是很想去和越頌曦聊聊,可道祖已經開了口,師兄也定不會再放她入五梅峰,不必她開口,蕭留年已沉著臉朝滄雲浮海掠去,她也被手腕上的魂鎖扯向浮海。

一路上風聲獵獵作響,片刻後二人就落到浮海上。蕭留年徑直往滄雲殿走去,雲繁臉上掛著無謂的表情,跟在他身後,問道:“師兄,道祖把我們叫到這裏,會有什麽事?”

“不知。”蕭留年眼珠子不帶轉的直視前路,冷冰冰地回答她。

“師兄,你沒把我的事告訴給師叔們?”她挨到他身邊,無視他的冷漠不依不饒地開口。

“事態緊急,來不及而已。”蕭留年道。

“幾句話的事,怎會來不及?”雲繁戳破他的謊言,“師兄心裏還是有我的,否則怎會費那般力氣把我從五梅峰帶出來。”

她聲音剛落,手腕的魂鎖卻越發緊了。

“你想多了。你是我帶入浮滄,如今身份成疑,我當然也要親手將你抓回。”蕭留年仍舊一眼也沒看她。

雲繁也不介意,和他進了滄雲殿,邊走邊道:“那你是要將給我道祖處置?若是道祖看穿我魔修身份,要殺了我,師兄救不救我?”

“師尊不是那樣的人。”蕭留年斷然否定。

“那他是怎樣的人?”

“師尊他……很溫柔。”提及此事,蕭留年便憶起穆重晝來。

記憶裏的穆重晝,常對他笑,很少發火,對任何人都十分溫和,毫無強修的架子。外頭的人都誇他像師尊,可隻有蕭留年知道,自己隻不過學走師尊的皮毛而已。

師尊於他而言,不僅僅有知遇之恩,更有幾分父子之情,他初入仙山時病體孱弱,是師尊守在他榻前,盡心心力照顧,不曾假手他人,待他大好之後,又一招一式授他道法,可以說他能有今日成就,皆因師尊。

“可是剛才他的模樣,好凶。”雲繁挨在他身邊坐下,道。

蕭留年想起歸來的師尊,情不自禁蹙眉,師尊的確和他記憶裏的判若兩人,不止外表,還有性情,也不知這兩百餘年到底發生了何事?如此一想,他又擔心起穆重晝來。

“師兄,我怕。”她又嬌聲道。

“稍後你見了師尊,不要再有隱瞞,需如實以告。師尊為人寬厚,對仙魔之別看得不那麽重,隻要你別騙他,他應該不會對你怎樣。”到底,蕭留年還是叮囑起雲繁來。

“那我相信師兄。”雲繁甜甜一笑,依稀仍是這些年在浮滄山的甜美,一點魔的氣息都沒有。

蕭留年閉眼打坐入定,不再理肯雲繁。

兩廂沉寂,隻有峰外天光漸明,轉眼已是翌日日暮時分,也不知穆重晝在臨仙殿內和兩位宗主討論出結果沒有。

雲繁等了許久,心生不耐,正要發作,忽然間,一股仙威籠罩滄雲殿。蕭留年驀地睜眼起身,快步帶她走到殿門前,看著殿外雲海間走來的人。

穆重晝來了。

這麽近距離地看穆重晝,雲繁覺得他又老了幾分,眉間露出藏不住疲倦,比之夜裏初見時暮氣又沉了許多。

蕭留年自然也看出來了,行完禮不待他開口免禮,就擔憂道:“師尊,發生了何事?”

“沒事。”穆重晝已經邁入殿中,語氣和昨日一樣冷,眼裏亦無半點溫情,隻硬邦邦道,“這裏沒你什麽事了,你出去吧,我有話要單獨與她說。”

蕭留年一驚,看了眼雲繁,道:“師尊,師妹她……”

隻是他話音未完,就被穆重晝袖中湧出的強大罡氣震到了殿門外。

“讓你出去就出去。”穆重晝不耐煩道。

隨著他的聲音,一道青光在殿門處綻起,將蕭留年隔絕在滄雲殿外。雲繁驚呼了聲“師兄”,竟來不及出手,隻能看著蕭留年在青光外不斷說著什麽,可他的聲音卻被徹底隔絕在外,一點也傳不進來。

意識到這一點,雲繁驚疑地望向穆重晝,穆重晝卻徑直往裏走,一邊走一邊不容置喙道:“你跟我過來。”

雲繁狐疑地盯著他的背影,心裏戒備已起,看了眼蕭留年,小心翼翼跟穆重晝走了兩步,忽然駐足。

她嗅到一股淡淡的香味。

這是……龍涎草的味道。

作者有話說:

繁繁:師兄口是心非的模樣真是可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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