謊言,講究九真一假。

這是很多年以前,雲繁初涉仙途時一位前輩傳授的經驗。

一個謊言,不能從頭假到尾,需得真假摻雜,真話越多,就越會叫那假話顯得真實,叫人看不出虛實。

雲繁行走多年,深以為然。

她向蕭留年胡謅的來曆,大部分是真的。

這世上真有雁霞鵲縣這個地方,那裏兩國交戰也是真的,她來自兵荒馬亂的村鎮,從屍骸堆裏爬出來這件事,也一樣是真的。

但兩件事加在一起,就是假的。

她不是鵲縣人,她口中的故鄉,是兩百年前的邊陲小鎮。

凡間兩百年,已可滄海桑田,那個被戰火繚繞的小鎮,早就荒蕪湮滅。

篝火熊熊燃起,白煙嫋嫋而升,蕭留年將剔好鱗剖去內髒串好木枝的魚遞給她,看著雲繁小小的手攥著木枝,駕輕就熟地將魚置於火上翻烤。

“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那天晚上很悶熱,阿娘給我和弟弟打扇,哄我們睡覺,阿爹在燈下記賬,哦……我阿爹是開酒肆的。忽然間,外麵就吵鬧起來,阿娘把我和弟弟叫醒,阿爹提著刀站在床前……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阿娘拉著我們往外走,可是打開門外麵很亂,來了許多騎大馬的人,手裏拿著刀,見人就砍。阿娘就把我們推回家藏到酒缸裏,她用泥糊了我的頭麵,哭說若能活下去,日後莫叫人看出我的模樣,容易招壞人……”

雲繁的臉被火照得透亮泛紅,眼眸專注地盯著那條魚,一張小臉漂亮得不真實。

蕭留年回想起在祭台初見她時,她整個人被泥漿糊得徹底的模樣。她母親說得沒錯,哪怕逃過屠城之命,這張臉龐也會輕而易舉給她帶來災難,越是年幼,這災難越可怕。

“那些人闖進院子,阿爹為了保護阿娘,提著刀上前,那些人的刀就紮進阿爹胸口……”說話間,她猛地閉上眼一縮,仿佛被血濺了滿臉般。

蕭留年坐在她身畔,見狀攬住她瘦小的肩膀:“小雲繁,別說了。”

他不該叫她再回憶起這些。

雲繁隻是在演戲,但演著演著,想著想著,虛實交替的謊言卻又將她帶回那一天。

兩百年了,其實她已經記不起母親的模樣,隻記得她發髻上戴的那朵絨花,在逃亡時掉落,被一腳踏進泥濘。

現實遠沒她編得那般美好。

賊兵的偷襲來得那麽突然,馬蹄的聲音踏響長夜,尖叫聲劃破寂靜,火光衝天而起,將黑夜燒紅,嬰孩的啼哭、婦人歇斯底裏的掙紮、男人的怒吼,通通都被刀光劍影斬斷,隻有血,在地上流淌成河。

而她……在父親冷漠的眼眸中,被她的母親從逃亡的馬車上推下,她踉蹌著爬起,用盡全力追在馬車後麵,卻隻能眼睜睜看著漸行漸遠的馬車,與被母親摟在懷中的幼弟。

馬車太小,人太多,而追兵太凶,他們必需放棄,所以,他們留下了承繼香火的弟弟,留下了兩大箱沉甸甸的金銀,卻留不下一個五歲的女兒。

她被父母遺棄在兵荒馬亂的戰火中。

是家裏的乳娘將她扯回屋中,在最後關頭用泥漿塗滿她全身,含著淚告訴她:“若能活下去,日後莫叫人看出你的模樣,容易招壞人……”

而後,凶神惡煞破門,乳娘衝了出去。她聽到乳娘淒厲的尖叫與裂帛的脆音,還有不堪入耳的汙言穢語,她不想聽卻又不敢捂耳,怕聽不到乳娘的聲音,可乳娘的聲音還是漸漸變小最終沒了聲息,而上天也並未眷顧她,他們發現了滿身泥漿的她,嫌髒。

在她轉身逃跑時,一支羽箭飛來,紮進她後背。她應聲而倒,隻聽到他們哈哈大笑的聲音。匆促的腳步踏過身畔,再沒人來看她一眼。她痛苦地躺在地上,看著自己的血流了滿地,最後陷入絕望的黑暗。

她以為自己死了,但她又醒來。

醒來的時候,整個村鎮已經靜無人聲,除了聞著屍香聚集來的烏鴉和禿鷲……

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沒死,隻是知道從那日起,後背的箭傷處就多了道血紋,是她的蛟蛟——燭蛇之印。

印之何來,她也無從得知。

她從屍骸堆裏爬起,渾渾噩噩地走著,鎮上所有的補給都被那夥賊兵搶得幹淨,她餓極了要麽就從死人堆裏翻吃的,要麽就掘地三尺刨吃的。那段時日,為了活著,她什麽都吃過,餓得兩眼冒金星的時候,她甚至動過吃死人肉的心……孤魂野鬼般活了兩個月,她被一個路過的拾骨老道給撿走了。

老道是個法力低微的散修,窮得叮當響,帶著她不是日行一善,隻是要個打雜跑腿的隨從,她跟著他學會做飯漿洗縫補,學會招搖撞騙。這樣的日子過了三年,雖然累,溫飽卻尚可保證。

三年後,她被老道以三十枚下品靈玉的價格賣進媚門天嫵。

那是她第一次踏足修仙界,雖然是個媚門,她依舊被迷了眼。天嫵的仙君見到洗淨後的她,為她容顏所驚,有意收為弟子,便將她留在身邊悉心教養。

她在天嫵上的第一堂課,不是天地靈氣,不是運氣打座,而是武器——一個人的武器。

眼睛是武器,淚水是武器,語言是武器,甚至就連一根頭發絲兒,都是武器。

這武器,無關男女,是人與生俱來的本錢。

而她幸運,本錢非常足。

她學會如何哭,何時哭,怎麽哭最美,怎麽笑最動人,眼神眉毛乃至嘴唇,任何一個細微表情,要如何打動人心;學會如何騙人,如何將謊話和情話說得動聽無比,卻心如冰石……

再後來,教她修行的仙君被仇人焚去元神,天嫵如鳥獸散,她被天嫵仙君的仇家帶走,在那人身邊呆了三個月,最終用在天嫵學到的東西殺了對方,算是報答天嫵仙君這半師之恩,而後奪了那人秘寶,從此踏入仙途,成為西洲散修之一,以山“幽瀾”自號。

她學會了如何打動人心,卻不想成為取悅他人的玩意兒。

要做,就得做那個被別人爭相取悅的人。

神仙不救世人,要想救自己,那就成仙,亦或為魔。

綿長的回憶至此終結,她心裏想的,和嘴裏說的,並不是同一件事,但這並不妨礙她顛三倒四的童言童語俘獲蕭留年的憐憫與溫柔。

蕭留年自她略為混亂的表達裏聽出曆曆在目的畫麵,那些回憶,如同烙痕痛烙在心,卻又被時間磨得麻木,不再大悲大慟,化成日複一日的沉默。

難怪,她在生死關頭之時,顯得那般安靜,與祭台上其他孩子的慌亂截然不同。

他垂眸輕歎,一手摟著她的肩,一手已經替她接下烤魚的動作,慢條斯理地翻烤著魚,不用法力,不用道術。

“好了!”雲繁忽一拍雙手,甜甜笑起,拉著他手把魚往回收。

魚已經被烤得外皮焦黃,酥香四溢,她深嗅一口,把魚遞到他麵前。蕭留年看著她饞蟲大作卻仍舊先把魚送到自己麵前,溫柔一笑,向烤魚彈彈指,魚肉魚骨便自動剝離,他再用洗淨的草葉裝好魚肉,遞回雲繁手中:“喏,你吃吧,我不餓。”

雲繁瞅了他兩眼,捧起草葉,開始小口吃魚。

魔修與他們這些清心寡欲的修士不同,重欲——人存於世有七情六欲,這欲,不單是男/歡女愛,味欲亦是其一,酒肉葷素皆不忌。

雲繁雖能辟穀,卻未拋味欲,加上西洲本就是魔修散修群聚地,同那些人打交道,喝酒吃肉必不可少,她可不像蕭留年這般自律。

自己親手烤的魚,雖然沒有佐料,但蛇淵深溪裏生的魚兒,肉質本就緊致鮮美,慢火炙烤後倒也鮮香非常,勉強可以入口。

蕭留年見她吃得雖慢卻極香,一口接一口,眉梢眼角透出難得的歡快,情不自禁問道:“好吃?”

雲繁不答,隻用手撚了塊帶皮的魚腹肉,喂到蕭留年唇邊,眼巴巴地看著他。對上她的目光,蕭留年破天荒張開唇,就著她的手找下那塊魚肉。

魚皮酥脆,魚肉鮮嫩,確實好味道,再飲一口山泉水,胸口油然而生一股閑雲野鶴幕天席地的愜意來,最是自在便是這口難得的人間煙火。

蕭留年品著魚,看著小丫頭,忽問道:“雲繁,你那日為何要推開你身邊的小同伴?”

生恐她記不清,他又補充了一句:“就是那日在祭台上,禍蚺來襲時,你推開的人。你為何……推開他?”

雲繁埋在草葉裏的頭抬起,望向他平靜的眼,剛想隨意編個理由回答,卻見他眉宇間透著不同往常的溫柔,裏邊夾雜著幾分探究與審視,她猛地收口,意識到了一件事——

他並非隨口而問,而是在考校。

蕭留年等了許久,並沒從她嘴裏聽到“救人”這類的理由,他隻看到她蹙了眉,很苦惱地開口:“我……不知道,大蛇來了要吃人,我就推開他……”

“可你推開他,你就會被大蛇吃,你還要推嗎?”

她更苦惱了,像學堂麵對夫子背不出詩的幼童,皺著臉道:“不……不推吧,我不知道……”

蕭留年不語,繼續盯著她,片刻後,他眉間探究散去,化作更深的溫柔。

五歲的孩子,尚留赤子心,所行皆出自本心本能。

這個答案,是最好的。

雲繁瞧著他的神情,知道這個問題算是過去了,卻聽他又問:“小雲繁,你要不要隨我回浮滄山修仙。”

浮滄山收徒,品行擺在首位。

饒是雲繁,也因他一句話而瞪大雙眸陷入驚愕。

修仙……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

他在邀請一個魔修入仙門。

“入了浮滄仙門,你就不必再受顛沛流離之苦,就可以修習無上仙法……”見她發愣,蕭留年開始解釋。

天知道浮滄仙門的盛名之下,多少凡人爭破腦袋也未能入得仙門,而如今他卻需要如此邀請一個五歲的連靈根都不知道的孩子。

“留年哥哥……”雲繁打斷了他的話,“如果我進了浮滄仙門,以後就能常常看到你,跟在你身邊嗎?”

她問了一個很簡單的問題。

蕭留年亦是一怔,而後點頭:“可以。”

“好,我跟你回浮滄。”

雲繁甜甜笑了。

作者有話說:

榴蓮哥哥:你個小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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