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重晝的發難來得猝不及防, 蕭留年一點準備都沒有,就被攔在滄雲殿外。若是放在從前,師尊之命, 他絕不會違逆, 亦不會懷疑, 但是今日眼見師尊變了個人般的陌生, 他心裏情不自禁生出濃濃疑惑。

一道禁門,隔開他與雲繁,若師尊真的問起責來,他連替雲繁說話的機會都沒有。

不知怎地,蕭留年心裏生出幾分不祥之感來, 也後悔起先前在殿上時隻顧著置氣, 沒和雲繁多交代幾句。他在殿門外徘徊不去, 盡管知道自己的聲音傳不到裏麵,也仍隔著這層禁光開口,想要再囑咐雲繁幾句。

雲繁似乎有些生氣,不是衝著他, 而是因為先前師尊待他時的粗暴,但她還是沒有多說什麽,隻遞個疑惑的目光給他,便轉身跟著師尊往大殿深處走去, 眼見著二人就要消失在殿內,不知出了何事,雲繁忽然駐足。

她轉身先給了他一個布滿驚疑的眼神,似乎想要告訴他什麽, 然而隔著這道禁門, 他什麽也聽不到。

“雲繁?!”他意識到殿內定是起了什麽變故, 心頭焦灼起來,恨不得能破開這道禁門,衝入其中。

很快的,還沒等穆重晝轉身,雲繁已經不顧一切拔腿朝殿門處疾速掠來,然而就在她靠近殿門之時,穆重晝轉過身,他站在原地身形未動,臉上浮起詭異的笑,那張臉上的皺紋更重了些,像被突然揉皺的薄紙。

雲繁的身體,就在穆重晝詭異的笑容中失控飛起,落進穆重晝掌中,被他牢牢攥住脖頸。

蕭留年在殿外看得目眥欲裂,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看到的這一幕。

“雲繁!師尊!到底出了何事?讓我進去!”他手中不自覺綻起青光,錘上禁光。

雲繁雪白的臉龐已經漲紅,雙腳離地,隻能擰緊眉頭,死死盯著殿外的蕭留年,仿佛要告訴他什麽一般。可穆重晝並沒給她任何機會,隻是緊緊掐著她的脖子,將她往裏拖去。

“雲繁……”蕭留年已心如火焚,他再無片刻猶豫,雙手青光暴漲,拚盡全力朝著禁光砸去。

那廂受製於穆重晝的雲繁身上魔氣驟盛,無數黑霧似鬼爪般從她身上飛出,她的境界陡然間由金丹期提至元嬰。這些魔氣繞至穆重晝的後麵,毫不留情地紮入穆重晝的背心,可穆重晝卻似感受不到任何痛苦般,亦沒阻擋她的攻擊,仍是緊緊鉗製住她,另一手已然化出個傳送法陣,準備將人帶離此地。

嘶——

電光火石間,一道赤紅疾電從雲繁袖中竄出,朝穆重晝的手狠狠咬下。

說來也奇怪,穆重晝不怕雲繁的全力之擊,卻有些害怕蛟蛟,仿佛是與生俱來的恐懼,穆重晝猛地縮手,雲繁順勢落地,一邊重重咳嗽著,一邊掠自殿門禁光處。

二人隔著青光麵對麵而立,蕭留年已急得俊顏失色,雲繁與他對視一眼,手中聚起一點黑色光芒,二人便似心有靈犀般同時出手,朝著同一個位置,狠狠落下攻擊。

黑青二光同時大熾,滄雲殿的禁光支離破碎,可穆重晝的攻擊也已到雲繁身後。

一道魂影閃現,雲繁手腕上的魂鎖化作蕭留年虛影,代替她被穆重晝抓去。魂神被生生撕裂的痛苦遍襲全身,蕭留年卻無暇多顧,也來不及再問為什麽。

“走!”他暴喝出聲,拉著雲繁往外掠去。

發現自己抓錯人後,穆重晝淩空攥拳,沒有一點留情地將蕭留年的虛影碾作齏粉。雲繁聽到蕭留年逸中喉頭的痛吟,知他痛苦,心中浮起痛怒恨,痛他所痛,怒恨穆重晝所為,出招沒有顧忌,以神識催發蛟蛟。

一道紅光從殿中掠出,化成巨蛟壓空而過,雲繁反手扶住蕭留年,帶著他飛上蛟蛟後腦。穆重晝也已追出大殿,不過片刻已經追至蛟蛟身側。

“你先走。”

蕭留年下意識要留下迎戰,雲繁卻一步跨到他身前,喘息著罵道:“誰要你擋?要走也是你走!”

以穆重晝的境界,有幾個蕭留年可以在他的攻擊下活下來?

話音剛落,毀天滅地般的驟風湧起,一道風龍呼嘯而來,撞到蛟蛟身上。蛟蛟一聲悶哼,被震飛到地上,連帶著雲繁與和蕭留年失勢落下。

雲繁又是陣重咳,往地上吐了兩口血,被蕭留年抱入懷中。

“蕭留年,你聽著!你的師尊穆重晝……他已經死了!這個……是以他的肉身所製而成的屍傀!”她攥著他的衣襟,飛快道,“他要活捉我,不會下死手殺我,若換成你,他必殺無疑,你快點離開這裏!”

蕭留年內心已隨她的話掀起滔天巨浪——師尊死了?

“不可能!這不可能!”他斷然否定她的話。

雲繁知道一時間要他接受這個消息很困難,她也無從解釋穆重晝已成為屍傀這件事隻是她的猜測。

那批伏血石就在穆重晝身上,並且是用在了他的肉身上,否則他身不會散發出這股龍涎草汁的香味。

由此可推,這幾年那夥人在市麵上收購走的大量的玄雷果、紫雲砂與伏血石,應該是全部用在穆重晝身上。這三樣東西,玄雷果用來增強仙體,可保仙軀不朽,後二者乃是灌脈築軀所用,一些魔修常用以灌築屍體,將之煉為屍傀。

雲繁大膽往下推測,似穆重晝這樣境界的修士,要將其煉作屍傀,所需要的材料必定極其龐大,而這三樣靈物又生長在西境等魔修聚集地,故而對方才會在市麵悄然收購那麽大量的玄雷果、紫雲砂與伏血石。

也隻有這樣,才解釋得通眼前這個穆重晝的異常,可這一切,她沒機會和蕭留年解釋。

她來不及思考對方將穆重晝煉成屍傀圖謀何事,但可以肯定的是,對方想要抓她,並且是不惜一切代價。

“離開這裏!”雲繁怒斥一聲,震開蕭留年,雙手掐訣,將生平所學盡數施展,所用之術皆是殺招,沒有絲毫猶豫。

萬妖海旁狂風肆虐,仙霧翻騰,四周陷入一片灰蒙蒙之中,如天傾地塌。穆重晝的身影似鬼魅般在霧中閃過,一頭蒼白的發在腦後狂亂飛舞,他的臉愈發蒼白,雙眸無彩,瞳孔隻剩一片漆黑,鎖定雲繁。

縱然雲繁百般手段,但元嬰境界比之返虛大能,不啻螻蟻,絕對實力的碾壓下,雲繁亦無計可施,得虧穆重晝眼下想要活捉她,她還能拖上一拖,倘若他要殺她,如同捏死一隻螞蟻那般簡單,她早就死在滄雲殿中。

轟——

不過眨眼功夫,仙霧四散,雲繁被巨大仙力震飛,摔在萬妖海邊,兩口鮮血自口中湧出,噴在地麵上,那廂穆重晝已又朝她抓來,星飛電急間,萬千長劍化陣從天而降,淩厲劍氣化作劍網,似要將地上的人刺得千瘡百孔,可在穆重晝眼中,這一切便如小兒戲法。但見他步法稍緩,信手一甩,整個滄雲浮海的風似都被他驅使,化作巨龍,隻聞得一陣錚錚亂響,萬千長劍俱被卷走。

雲繁強撐傷體又逃出十來步,隻聽一聲巨大劍鳴似要刺破耳膜般,待要查看,可怕的氣息卻已襲到她的背後,她的身體被這道氣息輕描淡寫般纏住,吊到半空,她艱難望去,隻看到不遠處倒在血泊中的蕭留年,他一身衣裳已被鮮血盡染,也不知是死是活。

這一眼,看得她心神俱裂。

穆重晝已經走到她身邊,神情依舊沒有一絲波動,隻將她擒入手中,掐訣欲離,就在這須臾瞬間,他的腳踝忽然被兩道細細魔氣纏住。他待要震碎這兩道魔氣,卻隻聽得一聲海浪翻湧的巨響,龐大魔氣似狂風驟浪疾湧,衝他襲來。

萬妖海上異變陡起。

赤色燭蛇如同紅龍半身浸於妖海,半身探出海麵,蛇口大張,露出尖銳獠牙,萬妖海中黑色巨浪滔天,似化它身後無數蛇尾,朝著穆重晝襲去。龐大妖力魔氣鋪天蓋地湧來,將整個滄雲浮海化成黑夜。

無數黑氣如同無數鬼爪,緊緊纏著穆重晝的手腳軀幹,將他往萬妖海拖去。穆重晝人如巍巍勁鬆般,一動不動站在原地,盡管還沒挪動半分,卻看得出他遇到敵手。

傾萬妖之力,勉強可擋穆重晝。

“就是死,我也要拉著你一起!”雲繁扯動唇,艱難道。

雖不知對方抓她何用,但她可以斷定必是衝著她的靈根而來,奪靈根亦或為爐鼎,對她來說,都是絕無可能之事。

她情願同歸於盡!

隻是……害了師兄……

雲繁一邊笑,一邊恨,咬著牙,與蛟蛟拚盡全力,要將穆重晝拖進萬妖海。

那廂,蕭留年嗽了聲,吐出一大口血,忍著全身劇痛抬起頭,望見的卻是讓他心神俱碎的一幕。無數魔氣張牙舞爪著,將穆重晝與雲繁拖向萬妖海,眼見要被萬妖吞噬。

他敬愛的恩師,他心愛的師妹,都將在他眼前隕落。

“師尊……雲繁……”他痛苦至極,竟不知該如何是好。

若要救雲繁,便要任由師尊被萬妖海吞噬,若想救師尊,則雲繁必不得善終……他的心弦已亂,心緒起伏之劇烈,比之此刻萬妖海更甚。

雲繁與穆重晝兩廂僵峙著,她迷迷糊糊間看到師兄似乎抬起頭,目光隔著這數十步之遙與她相對,寫滿痛苦……

師兄還活著,真好。

她再無多餘念頭,全力催動蛟蛟。萬妖之力已將穆重晝拖到海邊,再多一步便要入海,可穆重晝卻在此時停下。蛟蛟張開巨口嘶鳴,蛇尾鑽出海麵,已是傾盡全力,可穆重晝身上忽然傳來駭人力量,被無數黑霧死死牽製的手緩緩動了起來,竟有掙脫之勢。

眼見萬妖之力控製不住他,雲繁心中駭然,千鈞一發間,一道染血身影忽然降臨穆重晝身後。

萬劍歸一,化成蕭留年手中長劍,劍身電光纏繞,帶著蕭留年畢生之力,朝著穆重晝天靈蓋刺下——

就在萬妖海這驚天駭浪之間,雲繁看到她光風霽月的大師兄,雙眸赤紅似魔,舉劍刺進恩師的頭頂。

那一瞬間,蕭留年通紅的眼眶中落下兩道清淚。

千難萬難之中,他做了誅心的選擇。

劍尖落下時,他魂神都在顫抖,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做此選擇,但在這一刻,源自靈魂深處的本能戰勝了他所有理智與道德……

長劍盡柄,沒入穆重晝頭頂,他的身體猛地一僵,雙眸驟睜,仿佛凝固了一般。

鉗製著雲繁的勁手忽然鬆開,她從半空落地,幹咳著喃道:“師兄……”

蕭留年死死握著劍,眼神卻有些渙散,元神心誌似乎受到了重創。雲繁捂著胸口爬起,剛想上前,卻撞見穆重晝的目光。

她忽然間恍了神。

穆重晝的眼神變了——他似乎從某種元神的桎梏裏走了出來,眼中有了幾許碎光,盡管微弱,卻有了人氣,他的麵容依舊蒼老,可猙獰表情盡化溫柔,唇邊亦淺淺勾出一抹笑來,淩亂的發散落肩頭,雖然狼狽,但挺拔依稀可見舊日風采。

雲繁從來沒有見過那樣溫柔的目光,像在緩緩述說著什麽,盛滿不為人知的故事,但他要死了,他什麽也說不出來,隻是徒勞無功地抬起手,掌中飛出一片五色鶴羽。

那片鶴羽飄到雲繁麵前,落進她的掌心。

頃刻間,一股熟稔的氣息向她包裹來,隱隱約約的,她感受到一陣未知召喚。

她想問穆重晝這是何意,但穆重晝僵在半空的手卻隻隔空一抹——仿佛拭淚般。她回神,抬起手撫向自己臉頰,才發現不知何時,自己的臉頰已被淚水打濕。

她哭了,卻不知為何而泣。

穆重晝的笑容勾得更大了一些,眼眸卻緩緩閉上。

隨著他氣息消失的那個刹那,數道紅光從他肉身飛出,逃向天際,轉眼消失,他的肉身開始潰散……

“蕭留年!雲繁!你們在做什麽?!”一聲暴喝響起,數道人影落在滄雲浮海之上。

伴隨著那聲暴喝,三道金芒如同破空而過。

浮滄山的眾位師叔駕臨,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這一幕,不約而同開了口。

雲繁徹底回神,暗道一聲不好,強撐而起,掠到蕭留年身前,生受了淩佑安發出的三道劍芒。

劇痛襲來,她再吐鮮血,整個人亦被撞進蕭留年懷中。

穆重晝的肉身潰散得極快,轉眼之間化為塵砂消散於茫茫雲海間,蕭留年的劍“當啷”墜地,他展臂接下她,抱著她在半空轉了個身,以自己的身體再接師叔的攻擊。

鮮血不斷從他唇畔逸出,他隻向她道:“你走吧,離開這裏。”

語畢,他就要推開她——她能走,但他必需留下。

雲繁哪裏肯允,自萬妖海中抽出無數魔氣將他與自己緊緊纏住,一起拉向萬妖海上。蛟蛟入海,海中漩渦已生。

她聽到的那聲召喚,就從萬妖海之下傳來。

五色鶴羽已經沾染了她的血,虹光大熾,像在回應那聲聲召喚,海底漩渦正中裂開一道渾噩巨隙。

數道光芒竄起——

雲繁不再多想,摟緊蕭留年,帶著蛟蛟躍入其間。

待得眾人追到萬妖海邊,那道裂隙已然平複。

作者有話說:

可憐的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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